村民们也都静默了,大家的眼珠子都险些瞪出眶,一双双眼睛直盯着那块白布。仿佛那又不是什么白布,而是一面写着无数奇怪故事的荒谬文章。
故事里,有人咿咿呀呀,怪诞歌唱。
所有人都不再出声,唯有沙氏,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亮。
“这小贱蹄子,腌货!不知道在哪里会了野男人,失了身,还敢着脸嫁给我儿,我儿发现真相后,她又抵死不认!”
“她好生烈性啊,我儿心软,本来只要她认个错,磕个头,我儿也不是不能饶过她。可她倒好,硬说自己冰清玉洁,东西都甩脸上了,她还敢嘴硬!她凭什么?凭她这一张假脸吗?”
“我儿不过是气急了稍稍对她动手,她就敢扑上来跟她男人对打!”
“她下手好狠啊,那么多人拉扯,劝架,我儿这样一个大好儿郎,都硬生生被她给打死了!这个丧门星,毒妇!她怎么忍心?她怎么下得去手?呜呜呜……”
说着说着,沙氏涕泪横流。
她张着口,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都是为娘的错,偏给你说了这么户人家!这些外来户,哪里能有个好?都是马屎蛋儿表面光,都不是东西!”
“你们该死,你们是真该死啊!”
沙氏哭着,喊着,振臂狂呼:“乡亲们,这姓高的一家分明是欺我们槐溪村无人,打量着咱们都是好心肠,这才敢干出这样的歹毒事!乡亲们,不能放过他们,要高家偿命,赔钱!”
赔钱二字一出,霎时便挑动了在场所有村民那一根敏感的神经。
于是,混乱再也无法收拾。
数百村民涌来,高家兄妹又如何抵挡?
尽管高大哥高二郎都有习武,高二郎甚至文武双全,是养气境读书人。
三、四、五这几个也不弱,甚至就连高二姑娘,她也有一手飞针绝技,绝非寻常弱质女流。
但是,当初逃离出京时,为了确保兄妹十人能够骗过封禁大阵的预警,高老爷子亲自出手,封印了他们的气海。
这个封印,至少需要十年才能解开!
如今的高家兄妹,空有武功技巧,自身气血却是不足,这使得他们的能力上限难超凡人。
十几个、几十个村民冲上来时他们能对付,可是几百个,甚至上千个村民呢?
尤其是这些疯狂的村民还在源源不断增加,沙氏不停高呼着煽动村民,而有些用心险恶的人似乎找到了高家兄妹的弱点
他们打不过高家人,就想方设法去拉扯高大姑娘的遗体。
高家兄妹又岂容大姑娘遗体被人侮辱?如此,他们便难免处处受到掣肘,纵有满身本事,竟然难以施展。
直到某一刻,最为弱小的高夫子被刘家一个青壮年给捉住了。
刘家人威胁高大哥放下武器,高大哥犹豫了一瞬间,当时就被村中一名猎户从身后砍了一刀!
高夫子红着眼睛呼喊:“大哥,走!你们走,来日再为我与大姐姐报仇!”
呼声一定,他当时便猛地往前一窜。
村民手中的菜刀割破了高夫子的咽喉,高夫子一时未死,只是有汩汩鲜血冒出。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高夫子仰头望天,只听到大哥嘶吼,二哥痛呼:“小郎!”
再然后,一道才气冲天而起。
是高二郎在无限悲愤中冲破了封印,甚至是冲破了当时养气境的界限,而在一瞬间冲入了正气境。
他悲声高呼:“悲莫悲兮生别离……”
“小郎啊!你何以竟离世而去?”
高二郎以为高夫子死了!
他一声声痛喊:“小郎啊,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昔为七尺躯。今成灰与尘。金玉素所佩。鸿毛今不振。”
“小郎啊”
浩荡的才气如同狂风卷起,一声声悲呼响彻天地。
无穷的悲声将疯狂的村民们震得一个个心痛欲裂,有村民当时便捂着心口跪倒在地。
在高二郎的呼喝中,更有一个个文字凭空浮现,化作无穷的金光与利箭,射向了四面八方。
须臾,村民们便死伤了一大片。
但这并不是结束,槐溪村的村民太多了,而高二郎的爆发却很短暂。
混乱的当下,死的人很多,也有人吓破了胆,转身要逃。
可人群中却始终有几个声音在不甘煽动:“不能走,必须杀死他们!”
“高家的都是妖孽,不能放过他们,否则过了今日,他们回头再来报复,我们谁能承受得起?”
更有一道声音狂笑起来:“抓到了,我抓到了!哈哈哈!”
只见那高家的院门前,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一手一个,将高家的双胞胎姐妹捉在了手中。
两个小姑娘才只有十一岁,兄弟姐妹中,除了高夫子最弱小,接着就数他们。
她们也深知自己的能力,因此在混战起来的时候,两姐妹虽然着急,却在当时就谨慎地躲回了屋中。
岂料早有人在旁边悄悄地盯着她们,如今这人更是翻进了高家的院子,直接将两姐妹捉了出来。
更多的村民围到了这人身边,他们有的伸手来扯姐姐,有的伸手来捉妹妹,还有人眼眶通红道:“快!快进院子里去!看那院子里头是不是有钱财?”
这些村民挟裹着高家姐妹就此冲入了高家的院子里。
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都不过是发生在瞬息间。
可以说,与高二郎的爆发几乎是在前后脚出现。
这些人往高家院子里冲,有些的确是为了钱财,可还有些却纯粹是为了躲避高二郎的恐怖手段。
宋辞晚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中红云奔突,如同群兽乱窜。
红云演绎,故事到这一步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跳跃。
紧接着,就见那画面中,高家的院子中忽地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火光中,村民们的笑声与骂声一并飘摇扭曲起来。
隐约似乎是有人在狂喜说:“在这里,这里好多铜钱!”
“还有银子,居然有银子!”
“这是什么?这丫头身上居然有金锁?是黄金?真金!”
“娘咧,真金啊……”
啧啧的惊叹中,又有模糊的声音说:“小丫头虽没长成,皮子倒是白……”
高夫子倒在地上抽搐,他起不来,他要死了。
他只看到满目的红光,熊熊的烈焰,还有听到人在火中争抢钱财的声音……
而短暂爆发过的高二郎被不知道什么人一锄头锄倒在了地上,高夫子也听到了他最后的声音:“小郎,大哥,姐姐,阿妹……以吾之名,敬天徇礼,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杀!”
轰
火光从高家的院子里冲出来,随着高二郎的声音传荡至整个槐溪村上空。
大火之下,烧灭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混乱与罪恶。
火光中,一切尽成废墟。
唯有天色向晚时,在一片灰黑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废墟中踉跄着爬起。
他没有了五官,没有了血肉,唯余一身枯骨,在夕阳下闪动着苍白的光芒。
这个小身影蹒跚地走在焦土之上,他弯下腰,从数不清的黑灰中翻找起来。
他不知从哪里拿到个小布兜,然后满地乱翻。有时候找到一把灰,有时候又找到一根残破焦黑的骨头,他将这些尽数收集到自己的小布兜里,又将小布兜嵌进自己的枯骨中。
天空中,那一具小小的枯骨就这样走啊走啊,渐渐地他走远了,走入了漫天红云的深处,最后终于消失无踪。
地上,高夫子坐在宋辞晚身边,他轻声说:“其实我们这一辈并不是只有兄弟姐妹十个,大哥也不是真正的大哥,大姐也不是真正的大姐……”
“我们这一代,堂兄弟堂姐妹太多了,但曾祖父最终只选了我们十个出来。”
“其中最出众的就数大哥和大姐姐,大哥在家中真正排行第十九,大姐姐排行二十六。”
“二哥排行二十九,三哥排行三十一……”
“原先在家中时,我们也并不是个个都熟悉。”
“这其中,只有我与大姐姐是曾祖父的嫡孙儿,大哥他们都是旁系子弟。”
“不过虽是旁系,但大哥当真是极好的人,曾祖父选他带我们出逃,一点也没选错。”
“还有二哥,他虽然也是旁系,可如今,他就是我真正的二哥……”
高夫子絮絮叨叨,言语间似乎有些混乱,但宋辞晚还是听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说着说着,忽然问出一句:“辛免,你信我大姐姐吗?”
宋辞晚顿时心口一跳,她侧头看向高夫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夫子何以有此一问?此事不论庙堂还是江湖,细瞧来,除了手段粗糙与细致的区别,其余倒也并无太大不同。”
高夫子的表情却很迷惘,他双手抱膝,直直地望着天空道:“可是那块白布……那是刘家的那些东西在有意作假吗?为何我瞧着竟有些不像?”
宋辞晚忽然就明白了,高夫子化诡至今,还有一个心结始终未曾解开。
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块白布到底是怎么成为高大姑娘不贞的证据的?
这个问题,宋辞晚想了想,道:“夫子,不知从何时起,民间竟有了以落红而验证女子贞洁的做法,此事在我看来,纯粹是为剥削。”
“它不为别的,只为将女子束缚,变为工具,变为利器。”
“唯有弱者方才如此行事,而真正的强者从不如此。”
“凤凰落于泥泞,非凤凰之错,只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第213章 传法:道的方向!
“凤凰落于泥泞,非凤凰之错,只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漫天红云下,高夫子坐在地上喃喃重复了一遍宋辞晚的话。
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宋辞晚:“既然不是我大姐姐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那最后为什么偏偏死的是我大姐姐,是我们?”
“我曾祖只是想赈灾,他错了吗?”
“我们高家人只是想边关阻敌,我们错了吗?”
“为什么犯错的那些人不死?死的偏偏就是我们?”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圣贤的道理明明应该是这样,可我们看到的为什么偏偏不是这样?到底是谁在骗人?”
“什么圣贤,什么天子,什么百姓……通通都是骗子!还有你,辛免,你也是个骗子!”
“说什么学生救夫子,天经地义!谁是你夫子?演得这般起劲,你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呼喝间,高夫子陡然变脸。
他转过头一张口,顿时便有数不清的鲜红触须从他的咽喉间闪电般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