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襄王世子到口的话,再也出不得口,本渐平复的心绪,再度翻腾开了。
许易这话,真把他架在梁子上了。
讼断,乃士必修的一本功课,且凡为士,虽恶讼师之业,却多好私下论讼,品评廷断。
以至于讼断几如诗词对联,字谜赋一般,成为人雅集的一项娱乐。
即便才智不彰之辈,亦可在讼断之上,发表见解,博取眼球。
但因讼断之事,主观因素太大,品评之人,大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故而,讼断之事,可谓是难度最低的人活动。
此刻许易拎出此事,襄王世子便想拒绝,也得考虑后果,毕竟,连讼断都不能为之,如何敢称智士。
若真拒绝,只怕先前所聚之名声,立时就得毁尽,保不齐便有人传言,他所对出的两大绝对,乃剽窃而来,否则怎生连区区讼断也不敢为之。
除却担心,他心头同样弥漫着一股躁动。
但因许易摆出的诱惑实在太大,通过讼断便可翻转局面。
即便其人又出诡诈之题,可讼断之术,无非是正说反说,破其一点,动摇全线。
他堂堂襄王世子,自幼攻经读史,沉冤录、冤狱集也不知看了多少,所谓讼断,在他看来不过舌辩尔,只要舌头在,就没有断不了的案子。
许易见襄王世子面目殷勤变化,沉吟不决,加一把火道,“看来某真错怪世子了。”
襄王世子热血冲顶,“当某三岁小儿,再三出言相激,某便应你,看你有何古怪。”
许易笑道,“世子请听。此事乃是一桩奇事,同样发生在某之家乡”
话才至此,满场众人尽皆面露古怪,你这家乡未免太神奇了,什么怪事都发生在那里。
心中哑然,手上却是不停,刷刷记录着。
“许某家乡,有一落地老秀才,屡考不中,遂熄了功名心思,于乡中社办专塾,不教经史,专授讼术。老秀才座下出过不少著名讼师,名满州郡,为老秀才博得不小名声。而这老秀才有一门规,规定入其门者,需缴纳一半的束脩,另一半束脩则在该徒再打赢第一场诉讼后,翻十倍缴纳。”
“老秀才座下诸徒,莫不如此,为老秀才带来不菲的回报。独独有一位张生,出自老秀才门下,学成讼断之术后,竟变了志向,迟迟不参与讼断。一来二去,那老秀才便等得烦了,竟将张生告上公堂。并提出独特之见解:其一,此场官司,若是张生胜诉,按照先前约定,张生合该缴纳另外一半束脩的十倍与他其二,若张生败诉,堂官便应判决张生支付另外一半束脩的十倍于他。故而,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张生都应支付另一半束脩的十倍与他。”
故事到此,满场哗然。
“这老秀才固然贪财,此话实在有理。”
“是啊,无论怎么断,这张生都输定了。”
“不付束脩,实乃欺师灭祖,还判什么,上堂就该张生输。”
“话不能这么说,规矩是老秀才自己定的,张生不愿打官司,自然用不着付那一般束脩的十倍。”
“天地君亲师!”
“这是师告徒,非是徒告师,徒弟何错之有。”
“此乃就事论事,扯大义何用。”
“”
各种议论蜂起,许易也不打断,还是叶天高等得不耐烦了,重重咳嗽几声,止住乱局,冷冷扫了许易一眼,道,“弄什么玄虚,好生出题!”
许易也不回他,接道,“老秀才话罢,那张生也提出两点见解:其一,此场官司若是他胜诉,按堂官判决,他就不需要像老秀才支付剩下一半束脩的十倍其二,此场官司他若是败诉,按老秀才自己的门规,他同样不需要像老秀才支付剩下一半束脩的十倍。”未完待续。..
六百九十四章 姬冽意
“老秀才与那张生各执一词,皆有其理,堂官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决断,现在便请世子来断上一断。”
许易话音未落,满场的轰然声如潮水一般涌来。
就在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老秀才理当获胜,但因老秀才虽然贪财,但其所言却是再正确也没有的论断了,张生理当判输,这场官司没什么值得争议之处。
直到许易道出张生自白,情势陡然翻转,所有人又才发现,张生所言同样是切合情理之极。
可一桩案子,怎么可能原告被告都掌握了终极道理!
轰然声未落,所有的视线都朝襄王世子汇聚。
襄王世子简直要晕厥了,他便是挤破脑袋,也想不透天下竟有如此案子。
繁杂的竟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他非是没想过剑辟蹊径,从师徒大义上论述,偏生是师告徒,不义在先。
若就事论事,偏偏案中老秀才和那张生的论述,皆圆融如一,各擅胜场,根本无从区分。
时间渐渐逝去,新点起的线香,已烧去近半,襄王世子憋得满脸青白,根本难置一言。
忽而,襄王世子重重吐一口浊气,盯着许易说道,“此题闻所未闻,正反两方互为引证,根本无从论断,某无法判别是非。先生之智,某愧不能及,以往,某自负天下之才,而今看来,却是夏虫语冰,井蛙语海,先生请受某一拜。”
话罢,襄王世子竟恭恭谨谨冲许易拜了下去。
两回合,四道题,襄王世子心服口服,尤其是许易所出的两道题,皆是大繁似简,他竟是连下手之处,也无法寻得。
如此诗仙词圣,他败得心服口服。
心念一通,倒也豁达起来,冲许易拜罢,又起身冲三百新科进士所在方向,重重一鞠,“先前是某孟浪,得罪之处,还望诸君见谅,大越菁菁华英,采荟萃,才得降生许先生这般坛巨子,今日约战,某败得心服口服。”
话罢,转身冲陈观海道,“观海先生,贺礼既已送到,某先行告辞。”说罢,竟自顾自去了。
陈观海不知襄王世子心诚,只道是他的策略,口上应承着,心头大赞,如此便是输了,也见的风度。
陈观海预料的不错,今次之战过后,襄王世子虽败犹荣,名播诸国,自许易隐没后,竟成当世第一智者。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一场斗,以襄王世子的黯然归隐,作了终结。
许易既胜,于情于理,先前争执的作纪事的任务,当落在他的头上。
奈何他无意出风头,败退襄王世子,还了大越天子的人情,他已如愿,何苦锦上添花,惹人妒忌。
何况,此刻他的心思已被场中数人牵动,精神正高度紧张,哪里有心情去搜肠刮肚寻那骈四俪六的章。
当下,力荐新科三甲各自成,择优取之。
叶天高正好也不耐烦他,顺势启禀大越天子,让许易得偿所愿。
新科三甲不愧俱是才智之士,转瞬便泼墨挥毫,成就章,却是叶飘零捷才更胜一筹,其获选。
一番波折后,本该轮到昌国使者进献贺礼,伺候于王座左近的红袍太监方待开口,紧挨着王座右首第三条案的白衣公子越众而出,赫然是九皇子姬冽。
却听姬冽拱手冲王座上的大越天子道,“霸国以事挑衅我越国,铩羽而归,足证我大越运昌隆。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儿臣愿代表大越,独身挑战各国,以开我大越武运。”
此言一出,满场嗡嗡一片,御座上的天子本就不耐烦这种冗长的典祭活动,霸国使者骤起风波,已拖延了整个活动,好在一番斗也算精彩纷呈,他才勉强忍住。
此刻,这向来沉宁的九皇子姬冽,贸然道出此请,真正叫他不耐烦。
奈何九皇子身份贵重,为数百年来皇家罕见之瑰宝,便是身为天子,面对姬冽所请,也不好拒绝。
就在大越天子沉吟之际,叶天高启奏道,“九皇子拳拳盛意,还望陛下体察。”
大越天子虽然慵懒,脑筋并不差,稍稍盘算,便猜到姬冽之意。
无非是由九皇子出手,震慑众国,免得再出现如霸国那般的搅扰。
想通此节,大越天子端正坐姿,朗声道,“便如皇儿所请,不过,须记得远到为客,点到为止即可。”
不待姬冽答话,陈观海笑道,“久闻大越九皇子,修成水之罡煞,年方及弱冠,便已入凝液后期之境,名传各国。今日一见,九皇子春华韶韶,英烈昭昭,果是人中龙凤。不过,九皇子所请,未免唐突,想我各国此赴大越,乃是恭贺越皇圣寿。各国使臣皆以采章华为主,武技称长者极少。九皇子在此挑战各国,实在有胜之不武之嫌,窃以为当务之急却是为越皇贺寿,不该横生枝节,不知各位使节以为如何。”
霸国越国两强相并,全面争锋,陈观海身为霸国使节,自不愿意见九皇子在此诸国会聚之际,大出风头,横压各国。
他话方落,各国使节自是一片应和之声。
毕竟姬冽的名头是明摆着的,比则难胜,有陈观海此言为托,各国也不用失却颜面,可谓一举两得。
姬冽面色阴沉,他着急出手,根本非是如叶天高和大越天子所想那般,是为震慑各国。
根本就是想借此之机,建立不世功勋。
按理说,他志不在世俗尊位,并无建立功勋之必要。
实则,他建立功勋之目的,另有所指,正为获得皇家秘卫传承。
大越皇家秘卫传承近两千年,根基深厚,内蕴博大精深。
姬冽早对大越秘卫之传承,垂涎已久,只是皇家秘卫自成体系,传承严格,即便姬冽身为大越数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皇子,却因秘卫体系所限,难得传承。
而今次越皇圣寿,乃是姬冽认定的良机,但因皇家秘卫对皇子获其传承,打开了窄窄一条门缝,是为:凡为大越立下卓越功勋之皇室成员,可入秘卫堪磨学习。未完待续。..
六百九十五章 陌现
原本姬冽也没意识到今次的盛会是一大机遇,直到襄王世子出来挑衅,团灭了三百新科进士,姬冽才意识到立功的机遇来了。
可恨他虽武学天赋惊人,偏生素厌舞弄墨的勾当,与寻常士尚且不能争锋,何况襄王世子。
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位诗仙词圣横空出世,灭掉襄王世子,赚取好大声望。
斗虽然无份,经此一事,却叫他生出灵感。
这才有了当众出言挑战众国之举,好借此机会扬名万国,顺带着为大越立下威风,变相实现录入秘卫的条件。
哪知道他威名实在远播,又有陈观海从中作梗,竟将他这完美设想,才方出口,便即终结。
大越天子正不耐烦无休止的纷争,便也从善如流,挥退了姬冽。
整个贺寿,终于又回归到了正常的流程上来。
昌国使者献礼,乃蛮国使者献礼,秋水国使者献礼,多佛国使者献礼
一连串的献礼走马灯花一般地过着,一切似乎如常。
许易显罢风头,却不退回原班次,朝左侧班列站去,隔了两张条案,正是三皇子所在。
退回班列后,他直挺挺立着,两位小黄门几次来请他落座,皆被他以公务在身推辞了,双目似睁似闭,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心如霹雳,神如惊雷,感知牢牢锁定场间数人。
其中便有那挤进人群,尔后又回归原座的九如。
“天佛国使者献礼!”
伴随着红衣太监的一声尖锐呼啸,九如作为最后一名使节,终于踏上前来,躬身冲天子亦礼,从袖中取出礼单,玉音清澈,念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仍不停歇。
周遭顿起窃窃。
“天佛国的贺礼可够重的。”
“那是,天佛国正和乃蛮国交战,不见适才九如禅师怒气冲冲奔到那群蛮子中间怒声呵斥去了,这一遭定是来请我大越主持公道的,不厚给礼物怎么能行。”
“是这个道理,我大越和天佛,乃蛮国土成三足鼎力,天佛国有难,自要求到我大越来,嘿嘿,怪不得这群秃驴没了往日的骄狂。”
“”
许易听在耳中,心头狂震,但因适才他虽和襄王世子周旋,心思却分出一大半盯在场中数处。
九如动时,他几乎全身关注随九如而动,九如探到乃蛮人身侧,面作狂怒,声作激昂,却叫感知全数放出的许易,催动截音术,精准地捕捉到了九如的传音。
传音入耳,他简直震撼莫名,那九如却是在和乃蛮国使者红袍秃顶老者交流,双方剧烈争执过后,一颗圆球被九如隐在袖中,交给了秃顶老者。
那圆球隐在九如袖中,许易并不知是何物,只凭感知探测出了形状,可听九如和红袍秃顶使者的争执,却知晓了乃是对付自己的利器。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有何把柄落在九如手中。
只此一事,也便罢了,他既侦知了危险,自然会有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