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父女两个开始仔细阅读这两篇尚在校对的文稿。
头一篇文章属于半采访半报道,先报道后采访,大量文字都在描述玉皇阁东方天师在旱灾面前的应对方法,展现了他敏锐的前瞻性、高妙的组织能力,其中夹杂了大量的具体事例。
而通过后半部分的采访对话,又体现了他对民生时时刻刻牵挂于怀的慈悲心,读完之后,一位心怀天下、预判准确、擅长事务的高道形象跃然浮现于眼前,尤其是东方天师张口就来的各种数据,令采访者都感到很是敬佩。
文章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若是放在平日,张云意反而会点头夸赞东方天师的务实,但此刻……
再看第二篇文字,报道的是龙虎山张元吉于某年某月成功破境,成为道门第七十一名炼虚。为此,君山笔记编辑部全体同仁向张元吉天师致以诚挚的祝贺,愿张元吉天师继续奋发修行,为道门做出新的贡献。
很好的宣传方式!看到这里,张云意暗自点头,然后……
然后他看到后面有一篇附文。
这是一篇表格,罗列了当前所有炼虚修士破境入虚、得授箓职的时间,精确到月,有些甚至到日子。
长长的一排名单,将七十一名炼虚挨个罗列了一番,张云意不得不表示对《君山笔记》编辑部的由衷钦佩,能将那么详细的数据完整的找出来,这得耗费了多少工夫!
张元吉的名字出现在了最末一列,旁边写着“入虚于嘉靖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授箓于嘉靖二十七年六月三十日”。
张云意倒着往上看,张元吉的上方是嘉靖二十二年入虚的楚阳成,再往上,感觉名字真是多啊……一个又一个,似乎无穷无尽。在这些名字当中,他下意识的停留在了玉皇阁东方天师那一栏,继而又下意识的做了个对比,排名第五十九位,比张元吉整整高出十二位。
看完名单之后,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贺词正文中那个“第七十一名”这个数字,他忽然觉得这个数字很是扎眼,整个人的心情顿时就不好了。
第二十九章 影响
王梧森转来的这两篇文稿,单独来看,哪一篇都没什么问题,简直是满满的正能量,但放在一起,就让人感觉很刺眼。
张云意和九姑娘坐在一起反反复复看来看去,想从字里行间中发现点什么,却只不过是徒劳而已。单从文字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么不愉快!感觉有些人似乎别有用心,却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玉皇阁的东方明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个问题。宗圣馆在里边扮演什么角色?这同样是个问题。
“还是怪我,赵致然没有时间,我当时还是应该上玉皇阁的……”
“如果东方想要争这个位子,你上不上玉皇阁都一样。”
“至少能探一下他的意图……算了,还是父亲说得对,没有意义。不过他若是真想入真师堂,对五叔的威胁应该不大,五叔固然是最末一位入虚,可他五十九的排位,又能好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我们也写文章,东方明不过排位五十九而已,他想坐这个位置,同样差得远,他前面还有五十……”
张云意摇了摇头,打断道“阿九,连你那么有主见的人也开始按照这份排位来推算了么?”
九姑娘怔了怔,忽然醒悟,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没说出来。”
张云意道“这张排位表一出来,会影响多少人的思考方式?如果大家都盯着排位表去看待这件事,东方明固然坐不上去,排在前十位的那些人呢?他们是不是就会跳出来闹了?咱们之前花的力气岂不是全废了?到时候你五叔的事情想要成,咱们龙虎山不知道还要废多少工夫。当我们费了大力气把这张排位表的影响压下去,东方的第五十九位,自然也更不是问题了,他们玉皇阁便又可以跳出来争了。”
九姑娘长出一口气,佩服道“当真好手段,借咱们龙虎山的力,为他家扫平障碍,咱们家反而左右为难,里外都不是。玉皇阁好算计,以前低估了他家。可就算他想争,又有多少支持他家的?我不觉得他能成事。”
“他固然难以成事,但你五叔的事情同样也就难了。”
九姑娘颇有些气馁,这两篇文章幕后的人——她已经感觉越来越像赵然了,怎么看,都有点自己成不了也不让你好过的泼皮架势,当真难缠,于是道“父亲,干脆不管呢?反正也是邵大天师和陶大真人撺掇的,不如让他们想办法好了。”
张云意摇了摇头“原本是看大势所趋,顺势而为,咱们张家有一个坑就占一个,管他是哪边出头。但现在不行了,如果仅仅几篇文字就让我们无功而返,天下人会怎么看张家?这已经不是一个真师堂的位置了,而是张家数十代人积攒下的声望。”
九姑娘不说话了,她忽然觉得,自以为的天纵之资,在父亲面前还是差得太远了,一件事情发生后,什么是得、什么是失,想要真正弄明白,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张云意忽然问“你去年去宗圣馆贺江腾鹤双修,当日去了几个?”
询问“去了几个”,自然不是问去了几个修士,而是问去了几个炼虚。
于是九姑娘开始回忆“福建许真人、陕西宁真人、东极阁赵真人、三清阁武天师、广东卢真人和龙真人,还有就是玉皇阁东方天师和孔真人……”
算完之后自己也有些骇然,不知不觉这就已经八位了!不,不仅仅是八位,如果这些炼虚高修都支持东方明的话,还要算上他们能影响到的人,比如玉皇阁还有位楚天师,云岫阁的岳天师,另外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低估的许真人。
受南宗祖师白海琼遗泽,鹤林阁自彭祖鹤林先生起,就交游极广,在道门各宗中善缘无数,影响力很大,比如江腾鹤双修时赴宴观礼者当中的广东卢、龙两位真人,东极阁赵真人,三清阁武天师都是他的好友。
这只是冰山一角,除此之外,鹤林阁还有另外两位炼虚同进同退,其中甚至包括许真人师娘蕊珠夫人这样坐镇山门的炼虚高道,这是同样足以排进天下前五的炼虚修士,如今正在闭关冲击合道,也是天下公认的坤道第二。
再算别处省份,许真人可以影响的炼虚,怎么数都不下十个。若是公推之时协调一致,东方明得票不会低于二十票!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字,如果张元吉届时想要公推成功,就绝对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而且一旦出现这种状况,保不齐茅山的司马云清之流会生出侥幸之心,到时候再分出去一些票,那张阳明的辞道可就真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这些人当日只是去参加江腾鹤双修仪典的,他们会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和龙虎山对着干,转过去支持玉皇阁么?
面对这个疑问,张云意也拿不准,似乎事情的根源又绕回到了宗圣馆——宗圣馆有那么大面子请动这么多炼虚远行千里赴宴,他们有没有什么手段让大家支持玉皇阁呢?
形势十分严峻,张云意想了想道“去把你五叔请来。”
青云瀑元字房,张元吉正在卧房之中,灯烛早灭,一片黑暗,他双手压着水云珊的胳膊,将对方强摁在床榻上,道“再挣扎,我就用符把你封住!今夜顺顺当当从了我,否则休怪我翻脸!”低语声中,透着一股凶狠之意。
水云珊被压在他身下,毫不示弱的瞪着他的双眼,一脸决然“你可以试试,只要你敢胡来,我明天就回衢州,正式在《君山笔记》上发文,跟你断绝关系!我还要把你那些龌龊事全抖出去,让你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你以为你自己就很干净?你和他的事情我会不知道?你敢乱来,我也叫你们两个身败名裂!”
“无所谓了,大家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便是。”
“你是我老婆,却不让我碰一碰身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初成亲时就约定的,你我互不干涉,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想毁约么?”
“毁了又怎样?”
“我劝你不要尝试!除非你不想进真师堂,想被龙虎山逐出门墙!”
“贱人……”
张元吉俯视着身下的女人,脸上青筋暴起,眼中如欲喷火,愤恨和不甘之下,理智又让他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正纠结之际,女婢在院外叫门“天师睡了么?九姑娘在外头等您,说是大天师请您商议急事,无论如何请您过去一趟。”
张元吉重重吐出口浊气,向水云珊道“且饶你一遭!”起身摔门而去。
水云珊缓缓从榻上起身,双手捂着脸,一头长发深深沉在膝间,一动不动,呆坐直至天明。
张元吉到了之后,张云意让九姑娘把情形说了,张元吉点了点头,咬着后槽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张元吉道“会是楼观?”
张云意道“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如果真是楼观的话,恐怕他们是在告诉我家,这件事情他们没完你有什么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