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
“松藩最大的特点,就是部族众多,这些年,四十二个部族,我全部走遍了,以一个普通道士的身份,和他们交往,体验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习俗,可以自豪的说一句,在整个松藩道门中,没有谁比我对他们更了解。”
瞿静主击掌道:“岳方丈此举,是真正的务实之举!”
“多谢瞿静主!都讲今日问询松藩对策,我便将我的认知和见解说与诸位,请大伙一起参详。我认为,谈到松藩各部,就必须谈到两个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其一,是各部吐司、大小头人们在部民心中的超然地位;其二,是各部风俗习惯的根深蒂固和难以改变。”
“先说各部土司和头人,他们在部民心中的超然地位和崇高威望,来自于他们的血亲关系,所有部族基本上都是同一亲族,这与我们大明地方大族相同,而威权更高。土司们,是血亲中传承不衰的嫡支,大小头人们,则是各支脉中的嫡长,他们的血脉,要比普通部民更纯粹、更接近部族的祖先,在部族中,这代表着他们更容易获得先祖的庇佑。”
“事实上也同样如此,在过去数百年来,每遇部族发生重大灾难或者重大危机,挺身而出带领部族度过艰难的,都是土司和大小头人们,这在各部族中口口相传,甚至记载于石碑、羊皮书卷、龟甲等等之上。比如白马部的丹木土司的父亲,在哲波山主峰之顶的一块天降巨石上镌刻得明明白白,他率白马部抵抗党项人的欺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迫使党项人减轻了对白马部部民的压迫,这是有据可查的。查马部的土司完丘,他本人就曾于二十年前亲自率领查马部抗击党项大军的进犯,这在查马部祖殿中都有记载。故此,他们也具备着极高的威望和巨大的影响力。”
第三十七章 黎州的习俗
岳腾中继续道:“再说第二个,关于各部的习俗。松藩各部的部族习俗,与我们明人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大明各地同样有各地的习俗,但我们能够改变,入乡随俗嘛,一个北方人来到南方,不出五年、十年,吃食、穿衣和说话都会渐渐向南方靠拢,过上二十年,除了口音略有不同,你甚至看不出他是个北方人。”
“而松藩的部族,他们的习俗是根深蒂固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理念,你很难去强行改变。比如查马部,他们是不吃鱼的,他们认为,鱼是他们的祖神,吃鱼则渎神……”
岳腾中滔滔不绝,举了很多实例,讲完之后,瞿静主点头鼓励:“岳方丈所言,十分翔实,有助于我们所有人都冷静下来,认清我们所处的现实。基于此,各位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摊开来说,好的、坏的,经验、教训,都可畅所欲言。”
曾致礼起身:“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曾方丈当年平息苗乱,是有功于道门的,也请说说你的经验和看法。”
曾致礼道:“去年底,白马院出兵,将筇河部围了,强迫筇河部改制,将部民掳掠下山,强行入籍。此事在松藩各部中引起巨大震动,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一时间各部人心惶惶。我听闻此事之后,心中犹如刀割,既为筇河部民的不幸遭遇而痛心,又为我道门在红原造成的恶劣影响而忧虑。这些事情,都是赵……”
曾致礼满脸悲愤,越说越激动,正要手指赵然痛斥之际,冷不防陆致羽在下面向身旁的孟监院问道:“为筇河部民痛心?这位是道门方丈还是部族巫师?”
孟监院摇了摇头:“这位就是当年在安乐给山中土司求官的曾方丈,老兄不认识?”
陆致羽恍然:“大名鼎鼎啊,听说哪个土司杀的百姓多,他给对方求的官职就越大?今天见识了……”
两人在下面的嘀咕声虽然不大,却清晰可闻,曾致礼顿时满脸通红,瞪着陆致羽和孟监院喝道:“你们瞎说什么!”
陆致羽嘿嘿一笑:“是瞎说吗?不是事实吗?”
曾致礼几步上前,指着陆致羽怒道:“什么杀得多就给的官大?不了解情况就不要胡说八道!”
陆致羽蹭的站起来,一巴掌将曾致礼指着自己的手拍开,黑着脸道:“别跟我这里指手画脚!老子在黎州办的人多了,连你跪求的部民老爷见了爷爷也不敢大口喘气,你个软骨头算哪根葱?再指着老子说话,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曾致礼哪见过这场面,只觉面前的陆致羽如凶神恶煞般可怖,心中一慌,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不留神绊在本院方丈聂致深腿上,整个身子摔倒,重重压在聂致深的身上。
聂致深痛呼一声,毫不客气将曾致礼推到地上,捂着膝盖一边“哎哟”一边抱怨:“小心些!”
陆致羽冷笑道:“就这怂样,还敢在藩部做监院?放我们黎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瞿静主沉着脸道:“陆监院,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摆出你们山里那副蛮横的样子,这里是天鹤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陆致羽冲瞿静主瞪眼:“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瞿静主把脸别过去,冷哼一声,却也真怕这黎州来的蛮夫冲上来,到时候真被他打一场,不管将来怎么理论,至少眼前亏可就白吃了。
叶云轩终于发话了:“陆监院,坐回去,不要闹事。”
陆致羽这才嘿嘿笑着坐回蒲团上,道:“叶都讲勿恼,不是说到习俗么?我就是给曾监院解释一下,我黎州的习俗是什么。”
赵然心中大乐,暗挑拇指:“高!”
叶云轩道:“曾监院接着说。”
曾致礼爬起来,看了看陆致羽,不自觉往另一边让开两步,续道:“我在红原主持两年半,不敢说有什么大功绩,但至少三部的形势我是稳住了的,政通人和……”
刚讲到这里,袁灏忍不住插嘴:“政通人和?此言不敢苟同!各部隔绝,党项猖獗,这倒是真的。主政近三年,信力才两万圭,不如一个道庙,说什么政通人和?”
曾致礼怒道:“至少我没有擅动刀兵!可是这几年呢?先是大军入城,一口气抓了上百党项良民,强迫其修城筑路;接着又在海子山下聚集大军,杀得筇河部血流成河!这是独夫之所为,实乃暴政!擅自激起民变,在中原早就捕拿下狱了!”
袁灏道:“一口气抓了上百党项良民?游手好闲、欺行霸市、打砸店铺,这种不法之徒,原来在曾方丈的心里是良民?筇河部血流成河?更是不知从何说起?曾方丈,想要污人清白,至少也贴点边、有点谱才好吧?”
曾致礼道:“海子山下,筇河部头人卓山索拿凶犯,却被白马院无故伏杀,当时满街都是鲜血尸首,自然血流成河!袁灏,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真以为挡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袁灏问:“满街都是鲜血尸首?你曾监院亲眼所见?”
曾致礼道:“此中详情,丹木土司和完丘土司都写有书信,向天鹤宫呈了状子!”
袁灏冷笑:“人家藩部说什么,你曾监院就信什么,当年在安乐是这样,到了红原是这样,离开了红原,还是这样,而且更有甚之!袁某真不知道,你曾监院吃的是道门的饭,还是藩部的饭?”
曾致礼气道:“袁灏,你不要血口喷人!”
袁灏冷笑:“血口喷人?那就先说说你所谓的血流成河。袁某不知血流成河从哪里说起,但今日至少知道什么是信口开河了!曾监院刚才说到丹木和完丘,为何却不说美思?美思和袁某皆为当事者,不信我们当事者的话,却去信压根儿不在现场之人的胡言乱语,当真稀奇。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当日海子山下,我白马院巡查确实驱散了妄图冲击小街庙的一批筇河部凶徒,当场格毙匪首卓山一名,拘捕三十余人,其余再无死伤。到了曾监院口中,却成了血流成河,袁某真替那些尽心尽责的巡查们心寒呐!”
第三十八章 能人
曾致礼道:“你说的再天花乱坠,都摆不脱一个事实,明夏交战之际,边军对峙之时,却不得不抽出宝贵的兵力驻于小街,这算不算影响大局?哪怕你再怎么解释,龙白部和查马部人心不稳,告状都告到天鹤宫,告到玄元观去了,只是不是事实?若非我一力相劝,若非岳典造……岳方丈苦口婆心竭力拦阻,若非叶都讲亲至松藩安抚,恐怕人家就要去庐山了,到时候闹将起来,你袁大人撑得住?”
袁灏反唇相讥:“原来你是怕人家闹到庐山去,怕丢了头上的冠巾,所以才一昩妥协退让?诸位,当年曾方丈在白马院倒是不擅动刀兵,可我红原为此付出的是什么?是有地不能耕种,百姓们去给党项人佃田交租!是有粮先紧着党项人赈济,自家的百姓却只能半夜饿肚子!是别人都在游手好闲,自家子民却累得半死辛苦筑城!是人家继续在山里供奉和尚,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
曾致礼大声道:“为了道门大局,为了松藩安稳,百姓们做些牺牲又如何?”
袁灏大怒道:“为什么牺牲的不是你曾方丈?为什么挨饿的不是你曾家的族人?”
瞿静主出面制止:“好了,说过去的事情没什么用,我们今天商议的目的,是为了着眼将来,讨论今后该怎么办。聂方丈,你有话要说么?”
聂致深咳了一嗓子,起身道:“既然说到下一步,我以为,还是要对症下药才好。刚才岳方丈也说了,藩部的两个问题是需要我们正视的,一个是土司头人们的威望,另一个是藩部的习俗。这两个问题,事实上也是我们几位深入藩部的同道们花费了多年心血总结而来的,我们认为,下一步如何做,应该从这两个问题着手。”
瞿静主问:“聂方丈的建议是?”
聂致深道:“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做两件事,松藩各部二十余万部众之心便可尽入道门。一是笼络好各部土司头人,二是尊重各部的习俗。”
袁灏当即道:“这两个问题本就不存在,谈何对症下药?”
聂致深皱眉道:“怎么叫不存在?从前年起,我们走访了所有藩部,我们了解到的情况,都是第一手的资料。”
袁灏道:“刚才岳方丈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这两个问题,举了几个例证,我可以帮你们分析一下。岳方丈说,丹木的父亲率龙白部抵抗党项人的欺凌,此事刻于哲波山主峰的天外飞石上,可实际上呢?飞石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攻破红原之时,在党项人的官衙中有卷宗记载,四十二年前龙白部叛乱,夏军进山平灭后勒石记功,置于主峰之上。诸位,很可笑的是,引党项人进山的,正是丹木的父亲,此人名叫丹朱。”
聂致深脸上挂不住了:“怎么可能?我们可是亲眼见过碑文的!”
孟监院在旁边小声道:“抹掉原文换新文嘛,小小手段,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