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有经验的书家而言,字画的好坏其实一望而知,但赵然肯定不能这么做,他在书案前伫立良久,摆出一副认真品味的模样,实际上是在琢磨着应该怎么说。
三年的时间,柔安郡主的书画造诣肯定是有了进步的,但令赵然遗憾的是,或许是因为“崇拜”自己的原因,无论书法还是画作,都存在着极重的模仿痕迹,换句话说,越来越像“山间客”的高仿,而失去了原先的华贵气质。长此以往,失去了自我的书画家就不是书画家了,而是书匠。
当然首先还是得大赞:“没想到郡主于书画一道上竟然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一边说,赵然一边不停摇头,以示自己不可置信。
柔安郡主更紧张了,内心中扑腾狂跳,掩着胸口不敢问,紧盯着赵然,期待着下一句。
“画作贫道不太擅长,就不妄下置评了,但这几幅字,精圆细润,笔架肃穆,已经堪称赏心悦目之作!我大明有位严阁部,不知郡主是否知晓?”
严嵩是大明朝堂重臣,近年来,其字已渐成一家,是中原腹地声誉鹊起的书家,大明的书法名家,在西夏就是大家,对于书画极为喜爱的柔安郡主来说,怎么可能没听过?柔安郡主当即点头:“我摹过他的字,的确写得好。”
赵然道:“这么说吧,严阁部的字,与郡主这幅同样尺寸的,在应天可值二百两。贫道愿以五百两银子购买郡主这三幅字,不知郡主可否割爱?”
论及书画一道,西夏向来追慕大明,在大明若是小家,到了西夏就会被追捧为大家,大明的大家,在西夏则可以享受宗师待遇。赵然刚才说严嵩的字幅在应天卖二百两,到了兴庆就是六百两起步!
柔安郡主顿时自感身在梦中,不自信道:“这……是真是假……”继而醒悟过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不不不,道长说笑了,道长愿意收赏,已是荣幸之至,哪里敢要道长的银子!”
赵然义正严辞道:“一桩归一桩,不可混为一谈,今日贫道既然说了要买,就一定是真买!”说话间便从扳指中取出五张银票交给旁边的宫女:“这是我四川都府荣祥钱庄的银票,见票即付,郡主可随意在兴庆找一家明商兑换,必然不会推脱的。”
柔安郡主喜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眼巴巴望着赵然,红晕满颊。
既然是指点,光说好话也是不行的,必须说出点门道来,方可巩固自己书法宗师的地位。
论及总结性的点评,赵然肚子里夹带了无数私货,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关于书道上的各种境界,就有“识形、赏质、寄情”三境界,又有什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弯弯绕绕,还有“似是而非、得其精髓、脱胎换骨”之类的门道,随便拿出一样来,都能令人“大彻大悟”、“以为高人”。
但赵然还是决定剽窃那套烂大街的说法,因为他想来想去,还是这套说法显得比较上档次、格调高,于是很无耻的道:“我闻书法一道,入门之后乃有三境,初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为有成之境;其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达此境可为名家,郡主如今正在此中。”
“第三境呢?”柔安郡主连忙追问。
“这就是郡主下一步需要努力的方向了,等到郡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便可跻身大家之列。”这是赵然剽窃来,劝说柔安郡主在书画上找回自我、切勿迷失的警言,以这种方式来劝谏,柔安郡主就能坦然接受了。
听罢,柔安郡主一脸神往,喃喃道:“书道三境,道长大才,实是振聋发聩。”默念几遍,只觉回味无穷,眼中迷光更甚,忍不住向着赵然敛衽一礼道:“多谢道长指点,请受一拜!”
旁观众人都在交口称赞,大发议论,高衙内大声吩咐:“快,将赵道长这些话记下来,此为书论之真道,莫要漏了一个字!”
成安笑道:“驸马和郡主成亲已有一年,不如请山间客写幅字以为贺仪可好?”
赵然欣然允诺:“早有此意!”于是当场挥毫而就四个大字——“举案齐眉”。
热热闹闹之间,成安又向众人宣布道:“据闻天龙院已同意,由三司下文确认,今后道长将在金波会所旁兴立商栈,于金波拍卖行竞拍商货,当然也可以将书法拿来竞卖,今后大家可以时常见到道长的真迹大作了!”
消息一宣布,又是好一阵热闹,赵然笑道:“早闻金波拍卖行大名,今日本想一观,奈何来得晚了些。”
成安道:“拍卖行如今隔日一拍,道长不如后日再来?”
高衙内、梁兴夏等也纷纷邀请,赵然道:“贫道本来今日陛辞国主之后便要返回的,只是蒙太后传话,说是想见一见贫道,故此留了下来,却不知太后何日相召……”
柔安郡主抿嘴一笑,高衙内乐了:“赵道长放心,必然不会冲突的。”
赵然点头:“既如此……却不知后日有什么拍品?”
梁兴夏忙出去取了单子,成安从他手中接过来,塞到赵然手上:“道长看看,有什么喜爱的,不妨下场一试。”
赵然心中一动,将掌中的纸条悄无声息收了,然后若无其事的打开后日的拍卖名录,浏览一眼,心中有数,当即慨然应允:“那我便后日来试试。”
当晚,成安在金波会所排下宴席,款待“好友”赵然,这次宴席自然是没有花酒的,食材全素,这是为了照顾同席的明觉和性真。
吃完之后,明觉和性真将赵然和张居正送回官驿,张居正兴致不减,尾随赵然进屋泡茶。
“当真没想到,道长在兴庆居然有如此名望,实在令下官敬服!只不过严阁部的字果真价值如此之高吗?”
“你觉得他的字好不好?”
“好是好,但恕下官莽撞说一句,严阁部品性不堪,实在令人不齿!”
第二十八章 关于过去的同道
张居正如此旗帜鲜明的对阁中大佬做出评价,这也是年轻进士中流行的风尚,是以赵然并不奇怪,问道:“如何不齿?”
“阿谀媚上,毫无气节!严阁部一门心思讨好今上,只在玩弄权术。单就兴王上谥来说,姑且不论对不对,他为此事强自出头,着眼于能否迎逢,今上喜好什么他就主张什么,完全不是冲着是非对错而去的。且说当年,他是巴着夏阁老才步步升迁,如今一入阁,就处处和夏阁老做对,实在令人心寒。更让人不齿的是,今上好女冠之色,他便命人建庵,四处搜罗处子,充入庵中修行房中媚术,简直是个弄臣!”
“今上好女冠之色?”
“正是,道长你知道么,上三宫中有座庵堂,便是专司此事的。”
“哦?倘若真有,也应当是极隐秘的吧?你是怎么得知的?”
“此事朝中不少人都知晓的。”
“你有亲眼所见么?或者有旁的证据?”
“这”
“有些事情,不要轻易相信传言,想要做出自己的判断,就要亲眼去看看,亲自去走走,亲口去问问。尤其是为政者,所施之策,动辄影响万千百姓的生计和祸福,不可不谨慎啊。将来叔大若是身居高位,更需谨慎方可,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细微处不可不察。”
张居正若有所思,躬身受教:“多谢道长指点。”
赵然一笑,正要端茶,张居正又凑了上来,满是期待道:“今日观道长道法精微,言者必中,下官斗胆,想请道长相一相”
赵然打量着张居正,缓缓道:“君有龙眼黑睛、山根饱满贯直、兰廷丰盈,此为宰执之相。”
“龙眼”就是大眼,鼻脊至两眼之间的位置,即“山根”,鼻头的左右两侧,合称“兰廷”。按照相术所云,有此面相者,分别预示着可贵为诸侯、官不下三台、位在君侧。张居正三者皆有,除了宰执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当然,这并非赵然相面相出来的,眼睛、鼻子、眉毛就摆在那里,怎么去判断是否满足条件,其中的差别非常细微,没有几十年的钻研,光背口诀肯定懵圈。赵然并未精研此道,所以同样看不出来,但以结果来倒推面相,就依稀看出些门道来了,觉得似乎果然如此。
张居正心神巨震,呆呆看着赵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赵然略有些懊悔,生怕这么一说反而起到不好的效果,于是弥补道:“叔大谨记,遇事以沉稳应之,如凤在枝头,不求常鸣,但鸣则惊人。”
张居正下意识间点着头,被赵然“端茶送客”了。
赵然也没工夫去理会张居正现在内心深处如何激荡,将房门关上,取出在金波会所翻看拍卖商货名录时成安塞给自己的纸条,打开一看,写的是:“前夜,有人夜闯会所,疑为道门修士,已被金针堂拿获。询问龙央和乌兰,均不知悉。正想方设法查明。”
赵然叹了口气,暗自琢磨,这到底是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起当年自己被端木春明那个疯子“证道”的往事,心说莫非又是个来证道的?可想了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世上有几张九阶神符或者相同威力的法宝能够任人挥霍?真要有那么多,佛门早就被灭了。
如果不是来证道的,那么夜闯金波会所是什么意思?这一点暂时无法推测,其间头绪太多,根本理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