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一条一条念出来,顿时令殿中一众真师们大吃一惊,连同郭弘经、陈善道在内,各个盯着景致摩,只觉起草诏令的这人当真不可理喻。
司马天师黑着脸,问景致摩:“是真是假?”
景致摩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司马天师又问张阳明和沈云敬:“张监院,沈方丈,这是真的么?”
张阳明和沈云敬同样不敢作答。
司马天师这下确认了,看着景致摩道:“敢问景殿主,我馆阁修士究竟怎么得罪你了,竟然安下如此罪名?这就是你景殿主起草诏令的本意?哪怕因为张云兆的事情而迁怒赵致然,这与馆阁修士何干?为何如此恶语污蔑?”
第六十二章 豁出去了(为落叶听风啊盟主加更)
又是张云兆,一听这三个字,景致摩再一次血往上涌,怒道:“司马天师想要知道诏令的本意?好,那我便将本意告知天师!赵致然说得不错,我原本在诏令之中,写得十分明白,就是这八条!馆阁修士都在山里修行,不经庶务、不理人世,做出的决定怎能不偏离?怎么可能不会出错?若是行恶为私,又有谁能约束?你们修行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俗道供奉的资源么?若是到了十方丛林,见到那么多资源在面前,难道忍得住不伸手?还有”
张阳明连连咳嗽,想要示意景致摩停下来,却一点用处也没有,景致摩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尽情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司马天师喝道:“住口!”
就连少未发言的东极阁李天师、九州阁宋天师都相继出声:“好胆!”
赵然心中大喜,于是补了一刀,向着景致摩叹了口气,道:“景殿主,张监院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你何必纠结于过往呢?”
这一刀砍过来,景致摩浑身开始哆嗦,伸手指着赵然,又指着在场的武天师、许真人、司马天师、宋天师
忽然咯咯怪笑道:“你们不是想要知道诏令的本意吗?怎么又让我住口了?哈哈,你们这些真人、天师,平日里高高在上,哪里晓得下面的疾苦?我十方丛林同道们日日操劳,好不容易才将这大明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随便来一个赵致然这样的修士,就能擅动我十方丛林的规矩,妄自变更我十方丛林的法度,以致张监院白白身故。”
说着,景致摩笑容中带着狰狞,又指向赵然道:“张监院死了,可是他呢,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步步高升,从一个小小庙祝当上了一县方丈,不是倚仗修士身份,怎么可能?”
指了赵然片刻,手指头都快戳到赵然眼睛上了,赵然却纹丝不动,依旧定定的看着景致摩。
景致摩手指颤动,忽然大笑起来:“很好,诸位天师、诸位真人,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俗道,如我这样的俗道无法修行,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如同刍狗一般,任你们呼来喝去,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就算尽心尽责的做了,依旧不在你们眼里”
张阳明抢上两步,拜倒于地:“诸位真师,这景致摩已经疯了,还请诸位海涵,都是贫道的错,不该将他带入殿中,这就让他下去!”说吧起身,伸手去扯景致摩的衣袖,想将他拉下去。
景致摩却毫不客气的摆手将张阳明推开,继续道:“我有个好友,资质平平,更无根骨,可是却一心想要修道。为了能入修行,千方百计寻觅机缘,甚至不畏生死,在战阵之中亲临刀矢。我曾经劝他,都是为了道门大业,俗道和仙道只有职司的不同,没有贵贱之别,既然没有这份机缘,又何必执着斯念、执意强求?”
景致摩顿了顿,眼泪几乎要出来了,哽咽着继续道:“他告诉我,不入修行,便永远是天人之别,人家永远不会拿正眼看你,谈什么同道。我当日以为他是执妄之语,没有放在心上,谁想今日于这殿中印证了。”
说到这里,景致摩昂首,扫视殿中诸位真师,冷笑道:“无论我说什么,说得有没有道理,你们都从心底里厌恶我,看不起我;无论赵致然如何大放厥词,如何强词夺理,你们都可以接受,并且维护。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能修行,我不能修行么?不就是因为我非同道,其心必异么?”
这下连沈云敬也不敢再听下去了,和张阳明一起,两个老道合力,一左一右扯着景致摩的胳膊往外拖。
司马天师衣袖一挥,将两个老道轻轻送到一旁,冷冷道:“让他说完!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景致摩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十分诡异,道:“当真好笑!司马天师,你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今日便让诸位看看,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一力维护的赵致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赵然听到这里,心念百转,暗道莫非自己有什么把柄被景致摩捏住了?仔细回想之下,似乎自己这几年也没犯什么大错啊。
就听景致摩道:“去年叶雪关大议事,赵致然得了战功嘉奖,嘉奖名义是参加了白马山大战。我经过详细查访,赵致然参加白马山大战的调令是玉皇阁于嘉靖十七年十月签发,其后我询问主持白马山大战的道门提调署和川西总督府,两处负责人手调配的衙门明确回复我,查无此人!我很是疑惑,便请了一位在玉皇阁的好友帮忙打听这纸调令的来历,我那好友回复我,说是玉皇阁十月签发的各类卷宗一共留存有十二份,其中并没有这份调令的底稿!我觉得很是奇怪,便由此上了心。整个嘉靖十八年,赵致然究竟去哪里了呢?”
说着,景致摩从怀中取出一把小折扇,打开以后,折扇上是一副荷叶图。
景致摩道:“这柄折扇,是我偶然从一位好友处发现的,据他言道,是自西夏商贩手中高价购得,足足花了三百八十两纹银!诸位真师,三百八十两纹银,这是什么价?在我大明,就在这京城之地,也足够买上十五亩上好的水浇地!”
司马天师不耐烦道:“有什么就直说,别兜圈子!”
景致摩道:“这样一柄小小的折扇,工本银子最多五十文,再是精巧,字画店里充其量不过二两银子。为何在兴庆会如此昂贵?可以告诉诸位真师,完全是因为这幅画,以及画上的题字!荷叶图是谁画的?堂堂的西夏柔安郡主!小荷才露尖尖角,旁边这几个字谁题的?成安题的!成安是谁?是兴庆府近年来最为有名的销金窟金波会所的东家!”
说到这里,景致摩冷笑道:“除了金波会所东家的身份外,这位成安还是谷阳县无极院的方丈、华云馆的修士赵致然!”
司马天师凝重的问道:“你有何凭据?”
景致摩道:“诸位真师可能不知,嘉靖十二年,我受好友之托,曾为某人往华云馆寄送信件长达一年之久,寄信人便是无极院赵致然,不,他当时还是个小小的火工居士,还不配有致字!信封上的字迹我看过那么多次,早已牢记于心,其字与这成安题在扇面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诸位若是不信,可以让他当堂写出来对比印证,当日,若他使诈,换了字体也无妨,找一下他平日里所写的公文,一看便知!”
第六十三章 说不说?(为善哉大师萧山盟主加更)
见司马天师、杨真人等纷纷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赵然脸色古怪,继而害羞道:“嗯,在下不才,正是成安,这幅画上的题字,正是拙作。这个,蒙书画界朋友们抬爱,这幅扇面能值那么多银子,全靠了柔安郡主的身份,以及金波会所贵客们的捧场,实在惭愧得紧。”
赵然答完,景致摩立刻道:“一个敌国郡主,一个道门修士,合在一起做了个扇面,题跋上写的是贞观元年七月题于兴庆翠荷宫!贞观元年七月,就是我大明嘉靖十八年七月,翠荷宫是哪里?是西夏皇宫中的西六宫,这位柔安郡中,便是梁太后最宠爱的侄女!这说明什么?”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景致摩愉快的补充道:“对了,除了成安以外,此人还是这几年新近崛起的书法大师山间客!各位想不到吧,赵致然便是成安,成安便是山间客,山间客便是赵致然。哈哈!”
说到这里,景致摩忽然朗声长笑:“诸位真师,你们眼中的同道,竟然是一位在兴庆府混得风生水起的大人物,往来结交都是敌国权贵,甚至不乏修行高绝的妖僧之流,你们能想到吗?哈哈,当真好笑!还有,还有玉皇阁,谁在暗中给他掩护?你们想过没有……”
面对景致摩在紫宸殿上肆意的嘲讽和讥笑,众真师都皱着眉头面面相觑。这如果是真的,那道门可就要闹出大丑闻了。
忽听武阳钟叹了口气,道:“没办法了……景致摩,你先出去,在门外候着!但是记住,不许离开半步!”
景致摩狠狠瞪了赵然一眼,一甩袖袍,昂首而出。
在紫宸殿外等候之时,他一边心情激荡的等候着,一边又暗自发狠的想象着赵然被治罪的悲惨画面。
其实他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赵然为何以成安的身份出现在西夏,赵然在西夏究竟有没有勾结佛门,在赵然自己承认之前,其实他仅仅凭着字迹,也不敢十足十的指证赵然就是成安。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当他破釜沉舟的拿出尚未查实确定的证据之时,当赵然竟然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就是成安的那一刻,景致摩便确信自己赢得了这场斗争!
身为道门修士,和敌国高层打得火热,你说你没有出卖道门,谁能相信?这回不死也让你脱层皮!
景致摩在外焦躁等待的时候,真师堂内气氛异常凝重。
刚才还对景致摩愤怒到不可自抑的司马天师,已经将严厉的目光盯在了赵然身上。
郭弘经真人觑着赵然,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还真没看出来啊,适才在殿中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哄得我们都以为你受了多大的委屈。没想到竟是如此人物,当真遮掩得好!”
陈善道笑了笑,道:“郭真人还记得嘉靖七年,咱们抓到的那个佛门细作么?不一样狡诈奸猾,口齿伶俐,张嘴就给!没有这份本事,干得了这活?”
许云璈道:“你们两个也别在这里阴阳怪气,都是炼虚境的大修士了,还如此沉不住气。致然,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究竟只是普通行商,还是有什么别的牵扯?”
杨真人皱着眉看向赵然,却没有说话,神情中满是关切,等着赵然解释。
赵然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武阳钟,那意思,大佬,这要咋办?我这身份暴露了啊,您看怎么解决?
武阳钟咳了一嗓子,道:“行了,都不要吵了!这件事原本是不能随意吐露的,今日既然姓景的小子泄了出来,没办法,我也只能说一句了——此事是我三清阁绝要机密,绝非各位所想的那样。就这一句话,诸位知晓个大概便是!”
郭弘经嗤笑道:“就这一句话?这就想遮掩过去?武天师,赵致然究竟是你什么人,竟然要武天师全力保他?但你既然想保,总要拿出点有说服力的言辞来吧?一句话便想将我等打发了,这不是儿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