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嗣教天师张阳明代表的是道门正一派,在上观也有一份职司,为上观真师堂的坐堂天师之一;嗣教真人沈云敬代表的是道门全真派,为上观真师堂的坐堂真人之一。
这两位高道不在庐山坐镇,反而驻跸于京城乾元观,所为便是当今天子要给生父追赠谥号一事。
兴王薨后,简寂观下达诏令,两京十三省十方丛林高道们云集京城,为兴王办了四十九天的祭祀大仪轨。祭祀礼仪之盛、规格之高,都不比天子驾崩差到哪里去。
之所以如此厚待兴王,是因为大明六百年来,从旁支入嗣大统者,当今天子是第一人。
自从道门扶立大明之后,吃了李唐的教训,便与朱氏议定了一条规矩:承继大宝的皇帝,不可修行。
在实际操作中,对于每一位皇帝的子嗣,道门都要验看资质根骨,但凡有资质根骨者,尽数摒弃于承继资格之外,所有登基的皇帝,都是无资质无根骨者。
这一条规矩其实并不难做到,毕竟具备修行天赋的人本来就极少,每一代皇帝的子女,绝大部分都是无法修行的,所以倒也没什么为难之处。
只是到了前朝正德帝时,出了点问题。正德皇帝三宫六院美人不少,生育的孩子也不少,却只存活下来两个,一女一男:排行第三的朱先见和排行第七的朱先妘。
于是问题来了,令人颇为吃惊的是,正德帝存活下来的这一双儿女,竟然资质根骨俱佳,都能修行!
这却如何是好?于是道门拼命给正德帝施压,正德帝也拼了命的临幸后宫,可惜最终却未能如愿,以至于驾崩之时,依旧只有这一双儿女。
按照道门的规矩,朱先妘身为女子就不用说了,唯一的皇子朱先见也是没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兄妹两个最后都入了修行,一个成了修行界中大名鼎鼎的朱七姑,另一个则成了执掌朝天宫的朱大炼师。
大宝之位当然不能空缺,于是道门在正德帝的兄弟之中考察,最终确立了年岁适合的兴王一系,由兴王世子登基为帝,改元嘉靖。
嘉靖皇帝登基二十一年,直到如今,其生父兴王才病死,可谓活得长久。按照皇帝的愿望,道门为兴王举办了隆重的大祭礼。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祭祀大仪轨也办得圆圆满满,但灵位入奉太庙之时,嘉靖皇帝对追赠的“兴献王”不满意,希望改“王”为“帝”,加“皇考”二字,称上一代正德帝为“皇伯考”。
兵部侍郎张聪第一个上本,支持皇帝的决定。他建议尊兴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改称先帝为“皇伯考”;尊天子生母兴国王妃为“圣母章圣皇太后”,迎入宫中正位,改称当今张太后为“皇伯母”。
天子如获至宝,将此奏本发往内阁,顿时朝野大哗。
夏阁老当即表示反对,他认为,既然嘉靖皇帝由小宗入了大宗,就应当以先帝为皇考,尊奉正统,按照礼部所拟意见,以“皇叔考兴献大王”追谥兴王。因此将张聪的奏章予以驳还。
但其后,内阁之中也产生了不同意见,严阁老认为,当年天子入京时,所奉的遗诏上明确写着“嗣皇帝位,奉祀宗庙”,也就是说,嘉靖继承的是皇统,而不是入嗣先帝,不存在小宗入大宗的问题。
至此,内阁陷入争议之中。
很快,这件事便席卷京城,以至于将道门也牵扯了进来。
这件事和道门有关吗?初看无关,实则关系太大了!
嘉靖皇帝要尊本生父为皇考,归根结底,起源于道门对皇位的继承政策。
道门若是同意了嘉靖的意见,将来皇帝的选择岂不是儿戏了?无论朱氏的那一宗,谁都可以当皇帝,只要登基以后将小宗改为大宗就可以了。如此一来,道门一手扶持起来的这把皇帝座椅还有什么神圣性和权威性可言?将来皇位的继承,必将就此埋下深深的隐患,甚或引发各宗之间激烈的争夺。这也是朝中夏阁老这一派坚决反对的原因。
如果道门不同意呢?皇帝要以他人为父,却不能承认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起来就有背于人伦,有悖于纲常。传到天下去,人家一打听为什么,说是道门的要求,道门在天下百姓心中必然留下一个污点。
因此,张阳明和沈云敬都有些焦头烂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七章 嗣教天师和嗣教真人
今日,两位道门十方丛林的顶尖人物齐聚一堂,堂下是前来回事的礼部尚书毛澄。
“当年那封皇后诏书是怎么写出来的?查出来了么?”张阳明略带烦躁的问。
“嗣皇帝位,奉祀宗庙”这八个字,是本次朝争的焦点,也是赞同皇帝一派的理论依据。这封诏书由当时的孝康皇后所下,经内阁用印,报已故的上一代嗣教天师和嗣教真人同意,才明发天下的。张阳明问的当然不是这些,这些流程和经过他和沈云敬都很清楚,他问的是后面的内情。
毛澄擦了擦汗,道:“回天师,查出来了,诏书是当年内阁首辅杨阁老所拟,经秉笔太监赵德批红,交孝康皇后用印。礼部上月派人查核,发现赵德已于嘉靖三年发往川西宣慰司为镇守太监,于嘉靖十二年六月自缢。”
“自缢?”
毛澄道:“的确是自缢而亡,吊死在了镇守府正厅的横梁上,有人说是因为川陵铜矿矿难,赵德无法完成皇命,又云或与当年白马山大战有关,因白马山为夏军所破,川陵铜矿几至沦陷敌手。”
张阳明摇了摇头,又问:“杨阁老那头是怎么回事?”
毛澄道:“这却不知了,杨阁老嘉靖十年被贬回乡,于十二年病故于四川都府,或许当年拟文之时并未想及今日。其子杨慎也并不知情。”
张阳明叹了口气,向一旁的沈云敬道:“沈真人,你的意见呢?”
沈云敬道:“真要问我的意见?便是随他去!皇帝想要立生父?由着他折腾便是,折腾来折腾去,还能跳出三山之外?”
“总是乱了道门的成法。”
“当年更立皇帝的时候就已经种下来的因,如今不过是结果而已。再者,大明天下都是咱道门的,何必纠结于此?”
对于沈云敬的话,张阳明委实不敢苟同,但他也知道,沈云敬这位全真道士一向怕麻烦,属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性子,能不争就不争,对大部分事情都很淡然。
于是笑道:“总之皇帝脾气拗,咱们扳不过来,便等待真师堂议决就是。今日便辛苦沈真人了,咱们各自回去,将情况好好梳理梳理,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们那边到了几位仙师了?”
沈云敬道:“到了三位真人,其实用不着那许多,有许真人在就行,其余几位都听他的。”
“云璈真人在你们那边的确是异数。”
“你们天师呢?”
张阳明道:“来了五位,明日再到一位,加上我,便来齐了,但你们那边还差三位。”
沈云敬懒懒道:“我们这边的仙师都喜静不喜动,这你是知道的,再等几日吧,若是还不到,便等不得了,其实有这么多真师到场,也足够议决了。早些议完早些了结,在京城待得厌了。”
张阳明道:“谁说不是呢?皇帝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这无可厚非。但无论怎么闹,他都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道门的意见,才是最终的意见。总之这件事情,无论咱们同意与否,尽早把朝争平息下来是正经,日子久了,天下人心纷扰,难免有所后患。”
乾元观中同样有方丈院和监院舍,沈云敬身为简寂观下观方丈,便入住了方丈院,而作为监院的张阳明,当然住进了监院舍。乾元观的方丈和监院,自是另寻他处去了。
沈云敬回到书房,书案上已经堆好了整整齐齐的公文,都是今日需要处理的事务。
揉了揉额角,沈云敬取过公文折本,一份一份认真看起来。道门十方丛林的事务,但凡全真的,一般都由他钧裁,涉及正一的,则需要交给张阳明,如果正一和全真同涉,则召集三都议事,大家一起商议。
眼下就有这么一份需要三都议事来拟决的事项。方堂和典造院两位大执事联名上疏,提议简寂观下达正式诏令,限制馆阁修士在十方丛林中出任道职。
因沈云敬和张阳明都在京城,按照总观的处置惯例,一般事务由留守庐山的三都措置。如今,三都均就此疏文提出了修改意见,现由典造院誊清,发给沈云敬和张阳明,提请召集三都议事。
如果是一般的小事,沈云敬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在总观中,三都位高权重,仅次于自己和张阳明,三都达成了一致意见的事情,自己通常是不会驳回的。只要在公文上画个圈,同意三都议决,并将自己的意见附上,整个流程就算完成了。
但这件事情,涉及到的可不单单是十方丛林,其中牵扯到的可是馆阁修士,不经上观真师堂同意,下发这么一个诏令出来,那不是开玩笑么,绝对是行不通的。到时候三都议事通过了,最终还得自己和张阳明提交真师堂,当着那么多馆阁高修的面,你说不让馆阁修士出任十方丛林道职,这要怎么开口?
更何况疏文中还列举了八条危害,每条看上去都那么触目惊心,这份疏文要是拿出来,真师堂的诸位坐堂真师们,会怎么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