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幅均为绢本水墨,表面都有真空膜,大致就像广告卡过塑的那种技术。不过比那薄很多。
一为丘陵水乡,构图简约,笔调淡雅,画中丘高林密,草木葱茂、风雨迷蒙。
画面极有层次感,由远及近:远丘、密林、劲草、水塘、茅舍,以及斜风,细雨。
景物极多,但布局和谐,既有山水之高阔,亦有草木之生机,风雨之间,却又透里一股宁静、淡泊之意。
意境极高,也极妙。
再看构图:典型的南宋马远首创的“残山剩水”布局,既仅取山陵一角,通过巨幅山林的喧染,与对角占幅极小的静物或人物,形成极具对比感的线条扩张力。
再看笔力:先以刚劲的“大斧劈皴”画出山陵,再以细碎笔触侧峰扫出密林、江水、静物。线条该粗时粗,该细时细,刚中有柔,柔中亦有力。
再以积墨法渲染,墨色由浓至淡,暮霭沉沉的江南天色跃然纸上。
林思成仔细数了数,至少喧染了七层。
退后再看,整画隐隐透光:留白处云雾流动,江心处浪波暗涌,既有云翻,亦有浪卷,匆匆一眼,却如咫尺万里。
后世,名家称马远为“马一角”,马麟为“马小景”,意为“一角小景,即见天涯”之意。
所以,只看画工与笔力,这幅画还真就像是马鳞之作?
琢磨了一下,林思成又举起放大镜,看那几方印:一为《玉池生》,一为《马麟》,一为《马氏家藏》。
刻工精致,深浅如一,唯有一点:太新,三方印都是一模一样的新。
中间还有两方,一方《甲东南》,一方《上湖高人》,应该是鉴藏印。但林思成回忆了一下,没什么印象。
不过只看极有意境的画风,极为独特的画工,林思成还是觉得,这幅画像是马麟真迹。
看林思成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叶安宁声音极低:“感觉,太新!”
“是很新!”林思成想了想,“但只看画工,你跟着师母在字画馆,应该见过类似的画作吧?”
叶安宁顿了一下,点点头。
故宫之中,马远马麟父子的画作均有收藏,如马远的《踏歌图》、《山径春行图》,马麟的《层叠冰绡图》和《静听松风图》等。
回忆那两幅画,与眼前这两幅有很多相似之处,特别是后两幅中的“小景写意”的构图方式、“劈皴细触”笔工,与眼前这幅如出一辄。
但还是那句话,太新……不,可以这么说:就没一处不新的地方。
一是绢,虽然呈浅黄色,但这是画绢用黄蘖、橡碗子等植物料染过后,本身就应该呈现的色度。
如果存放八九百年,真丝必然老化,绢色已经暗黄,彻底失去光泽度,绝不会是眼前这种“新的发亮”的视觉光感。
二是墨:凡水墨喧染,丘陵间,树根下的暗角必为浓墨,近于纯黑。但放八九百年,墨色必然变淡,趋于“灰中泛黑”的颜色。但这一幅,却依旧纯黑。
三是印,新买的印泥是什么样,这幅画上面的印就是什么样,比她包包里的口红还红。
另外还有装裱:绢绫、画轴、背纸……反正没有一处地方不新。
叶安宁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林思成频频点头。
确实挺新,但林思成认为,既便新,也不一定就证明,这画是假的。
暗暗转念,他抬起头:“这画多少钱?”
年轻人的眼睛“噌”的一亮:“五十万!”
林思成点点头,“哦,我再看看!”
坐在方凳上的老人顿了一下,又使了个眼色。年轻人骤然会意:“可以低一点,但不能低太多!”
林思成顿然明了:一看,这两父子就是收藏新手。当然,也可能是着急用钱,急着脱手。
林思成又笑笑:“你别急,我还没看完!”
是真的看,而非转身就走。
他又拿起放大镜,对准了另一幅。
江上一苇,苇中一舟,舟上一位胖胖的老翁,伏在船头酣睡。
芦苇轻盈,布衣褶皱,秋风萧瑟,水波粼粼。
仿的是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馆,马远的《秋江渔隐图》:苇枝用“铁钱银钩”法勾描,苇叶以焦点刻画,水波以散点平铺,墨色以五阶过渡。
可谓将马远的“一角截景”,并马麟的“小景观大”,体现的淋漓尽致。
除马远原作上的一句题诗外,另外还有一首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字迹与前一首题诗一模一样,不像仿笔。所以林思成怀疑,这很可能是马远所题。
除此外,除了上一幅的那几方印,又多了两方:一为《马远》,一为“遥父”。
这两方,都是马麟之父马远的题印。
与上一幅如出一辄:看画工与意境,咋看咋真。
看绢质、墨色、印章、装裱,咋看咋假。
但林思成还是趋向于真迹的可能性大一些,且足有八成以上……
大致看了一遍,林思成又看边角:画绢底部的膜有一角微微卷起,还钻了一个火柴头粗的眼。
顺手摸了摸,他又凑上去闻了闻,甜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味。
眼皮顿然一跳:蜂蜡加朱砂……把握又大了一成,九成!
但一纵即逝,林思成不动声色的直起腰来:“这一幅多少钱?”
“这幅稍贵点,七十万,也能低一点……但你放心,这两幅绝对是马麟真迹……”
年轻人有些急不可耐,又在包里一顿掏,翻出一张过塑的纸:“不信你看!”
林思成瞄了一眼,眼皮又跳:
最上面是单位:文物出口鉴定委员会。其下是内容:两幅作品均为南宋宫廷画家马麟真迹……禁止出境。
之下是签名:徐森玉(首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张珩(书画鉴定家)、谢稚柳(字画专家)……足足六位。
然后是日期与公章:1950年7月18日,《文物出口鉴定委员会天津鉴定站》。
这是建国后才成立的机构,核心任务为审核文物出口申请,禁止一级文物和重要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出境。
不鉴真假,但结论比鉴定真假的机构还真。
但可惜,是复印件。
林思成叹口气:“原件呢?”
年轻人顿了一下:“丢了!”
“那你敢要一百二十万?”
年轻人嗫动着嘴唇,无言以对。
如果原件还在,这两幅画流落不到他父亲手上,更流不到这里来。
也不会碰到个专家就说:仿的,新仿的,仿都仿的不伦不类。
也更不可能只卖一百二十万。
他叹口气:“八十万,两幅……我真不骗你,九零年的时候,我爸花十八万买的!”
以九零年左右的购买力,十八万约等于现在的二百万,等于打折打到了膝盖,又砍了一刀。
而以这两幅画现在的价值论,少些也值三百万。
如果从“技艺研究”,“古代工艺复原”的角度考虑,价值更高。
林思成却摇头:“太高!”
叶安宁眼珠一转,状似无意,指了指卷起的膜角,以及那个小孔:“这是什么?”
年轻人愣了愣,又咬了咬牙:“没什么,五十万!”
自然不可能没什么:那个小孔,明显是取样检测后留下的。
想来这两个年轻人肯定不懂,但肯定会找人问。所以,他直接降了三十万。
他爹刚要说什么,他回头瞪了一眼:“要不你来?”
他爹又坐了回去,年轻人转过头:“真不能再低了!”
确实不能再低了,再低,这爷俩就得内讧,今天这漏不黄也得黄。
恰到好处,林思成露出一丝犹豫,而后又点头:“去大门东拐角,那儿有个营业点!”
父子俩如释重负。
五十万,当然很亏,但换个角度:卖了十七年,谁见谁说假的,早他妈受够了。
亏一点,总比全亏了强。
几乎是马不停蹄,爷俩收撑杆和卷轴。
十一银行放假,但应文物中心和区里要求,特意在博物馆拐角上留了一家营业点,专为文博会的大额交易客户服务。
但压根没有人进去过,两个柜员都快睡着了,所以办的极快。
当完成转账,父子里心里顿然一松:买了十多年,终于他妈的卖出去了。
爷俩对视一眼,匆匆道了声别,像是害怕林思成反悔似的。
人都到了门口,那年轻人又扭过脖子:“还有一幅明代戴进的《松鹤延年图》,你要不要看一看?”
林思成眼神微亮:“画在哪里?”
“在家,但很贵,最少要两百万……”年轻人比划了一下,“但你要看的话,最迟明天……后天我们要去上海。”
“在哪看?”
“还是这里吧,其它地方银行不开门!”
“好!”林思成拿出手机:“留个电话!”
互相留了手机号,父子俩匆匆出了银行。
林思成夹着两根长盒,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将到台阶下,他不由一怔:郝钧和关兴民站在马路边,估计是刚下班。
但神情很怪,四只眼睛扑棱扑棱,来来回回的瞅。
看看跟贼一样,越跑越快的父子俩,又看看夹着画轴,站在银行门口的林思成。
突地,郝钧一激灵,指了指他胳肢窝底下的长盒:“马麟的《秋陵图》、仿马远的《秋江渔隐》?”
被撞了个正着,林思成也没否认:“对!”
“花了多少?”
“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