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文学批评,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对创作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他们唯一把持的就是所谓的“话语权”。
而这种话语权来自于批评家的体制内身份和资源掌控。
白晔在自以为高明地宣称“80后作家大部分只是走上了市场,而没有走上文坛”时,恰恰没有意识到,比作家更要服从市场的应该是批评家。
文学批评家既要学术化、专业化,也要市场化,唯独不能权力化。但现实偏偏很讽刺。
国内文坛的痼疾之一,就是批评家们很大程度上把持了入口,占据了位置,造成了创作和批评的失衡。
他们往往把文学衰弱的原因彻底甩锅给社会经济发展,人心浮躁,却没有反思过自已那种大权在手的傲慢,其实也是帮凶。
白晔用尽毕生修养压制住怒火,冷冷道:“我看今天的研讨会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大家各持己见,再走一走,以后再看吧。
散会!”
张潮闻言也疲惫地往椅子上一瘫,这针锋相对的语言对抗,对脑力和情绪的消耗都很大,就算刚刚喷神附体,他也已经精疲力尽。目前这个结果,已经算赢了,没必要也没精力再追击。
其余众人也没想到今天这个会能开成这样,也是小刀拉屁股了。不过张潮说的话,给在场所有作家的脑子,都开了一个天窗……
正当众人要各自散去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娟忽然开口了:“这个会不能散,我还有话说!”
(累死了,今晚就这一章了。)
第165章 温柔的绝杀
看到众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自己,李娟又本能地往里缩了一缩,但是想到刚刚张潮如何为她据理力争,想到刘亮程老师的窘迫和决然,她忽然又鼓起了勇气。
李娟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依然轻柔,却令人意外的坚定:“这场争论因我和我的作品而起,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呢?你们可以欺负我,但是不能欺负我的作品。”
白晔脑子嗡的一下,知道这次麻烦了。张潮虽然年轻,但没有人觉得他是“弱者”,自己输了也就输了。
李娟不一样,纯纯的文坛萌新,要是咬定自己是“欺负”她,那名声可就臭了。
眼见所有人又都坐了下来,静静等待李娟后面的发言,白晔也无可奈何。
李娟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她独有的缓急相间的语调讲道:“七八年前,我因为害怕英语考试,从高中退学了。那时候我还有点兴奋,因为我觉得有时间当作家了。
后来我一边跟着我妈当裁缝、开杂货店,一边写稿子。写了两年多,终于有勇气把觉得比较好的几篇文章,带去作协想找人看看。那天刚好碰见了刘老师……
又过了一年,我攒了十几篇稿子,由刘老师带到燕京帮忙投稿,慢慢都发表了,我好像真的成了作家了。虽然她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我还是要做很多工作来养活自己……
《九篇雪》以后,我渐渐有了一点名气。朋友帮我找了一个本地宣传部门办事员的工作,我才第一次不用坐在毡垫、木桩上写作,能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写……”
李娟对自己的创作生涯娓娓道来,没有粉饰,也没有卖惨,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讲着,却让每一个听众感受到她一路走来的不易。
但大家裤子都脱了就让我们听这个?
李娟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刘亮程和张潮,才继续说道:“一路走来,我觉得遇到的都是好人。即使在今天以后,我也觉得文学界的人,大多数都是好的。”
也就是说今天才遇见坏人了呗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
白晔知道不能让李娟说下去了,于是沉声道:“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今天的研讨会结束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可以继续讨论。我觉得……”
话没有说完,就被张潮打断了:“既然散会了,那现在就是李娟老师的个人演讲,您也不是主持人了,对吧?”
白晔闻言语塞。
李娟感激地向张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明天有什么活动,我都不参加了。刘老师,您让我来这里见见世面。现在我见过了,应该可以回去了吧。”
刘亮程温言道:“按你自己想法来就好。”
李娟低低“嗯”了一声,接着道:“还有,那个办事员,我回去也会辞掉。我想重新回阿勒泰的牧区或者村里去生活一段时间。”
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嘶”的吸凉气声,李娟的这个决定,才真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国内只有极少数人能完全靠文字养活自己,今天能来参会的,基本都有一个体制内的工作。李娟这个办事员虽然不起眼,但是好歹稳定啊,而且在政府部门。
说出去高低是个官儿!
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刘亮程也有着急,他是土生土长的新江人,自然知道阿勒泰无论是牧区还是村庄,条件都是极为艰苦的。李娟刚刚从颠沛流离中挣脱出来,怎么又要一头扎回去呢?
但是刘亮程并没有急着反对,而是道:“你现在有情绪我理解,别急着下决定,等回了新江再说。”
李娟摇摇头,语气愈发地温柔而坚定:“其实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那里条件差,但是却有活生生的生活,那里的人也是简简单单的。
可能我确实是像刚刚几位老师批评的,就是胸无大志那种人。我写不了大时代,也没有大手笔。我只能写写自己的小见识和小情绪。
我在最需要被爱的时候,没有得到爱。所以我格外渴望自己能通过文字得到别人的认可。最早我的文字只有我自己看,后来是刘老师看,再后来是天南地北的读者看。
每次听到别人说我写的好,我就很开心啊。可能我这种虚荣心在各位批评界的老师看来很可笑,但这就是让我不断写下去的原因之一……
今天听到这么多老师否定我的作品,说我小里小气、说我读书少、说我恋爱脑,我确实不开心了。一开始的时候,我试图去消化这种不开心,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为我好……
但我发现,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我要做的不是消化它,然后对这种批评越来越习惯,甚至真觉得这是为自己好而是远离它,拒绝它。
写作已经消耗了我太多的情绪,我不想内心留下的这些空洞,是被不开心填充的。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孩子气我不接受你们的批评,可以吗?白老师、杨老师、洪老师、常老师……”
白晔等四个被点到名字的评论家坐不住了,连忙道:“你误会了,我们评论界对你的散文,也是不乏赞美的……”
“对啊,其实我刚刚还想来着你的作品有文学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真诚……”
“我刚刚忽略了你的作品的外部环境,在牧区这样生活条件艰苦的地方,男性确实会显得十分强势……”
李娟静静听着,然后轻轻柔柔地道:“既然拒绝了你们的批评,那么我也不会接受你们的表扬。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迟来的肯定也不是肯定。
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从今以后,你们就这么一直忽略我,包括忽略我的作品,其实也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也许有一天,没有人爱看我的作品了,读者都忘记有李娟这么一个作家活过、写过,那么也挺好的。我就继续做我的裁缝,我的手艺挺好的,我也喜欢踩缝纫机,我能养活我自己。
我本来就是阿勒泰山麓上的一根草,连花都不是,没有刘老师、张同学他们夸的那么好,但可能也没有你们批的那么差。
草到了季节,就会破土而出,绿上一阵子,接着会被牛羊吃掉。没有被吃掉的,到秋天就会黄、会枯,冬天就彻底不见了。
等到明年,又会有新的草长出来,虽然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一棵,但是一样野、一样绿。所以哪怕我以后一篇文字也发表不了了,我相信那么美的阿勒泰,那么美的草原、湖泊、峡谷、溪流、牧群……
一定会等到一支比我更好的笔,把它们写成文章,让更多的人看到。”
李娟说完这些话,微微向众人欠了欠身,又轻声向刘亮程和张潮道了谢,一个人离开了会场。
白晔为首的评论家们脸色煞白。李娟是第一个明确表态拒绝国内文学批评界对其作品置喙的作家。
关键是她并非成名作家,如果批评界真的和她“一别两宽”了,那她后面的作品要是给越来越成功,那不恰恰证明张潮说的没错
文学批评对文学创作和文学市场的繁荣,屁用没有!
以前只有他们对作家装看不见的时候(例如王小波生前和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哪有作家主动和他们划清界限的道理。
倒反天罡!
那怕最狂妄的王硕,都没有说过这种话。
偏偏是李娟这个看起来胆子最小、说话最轻最柔的小女子说出来了。
如果说张潮那成本大套的输出,只是重创了白晔为首的文学批评家们;那李娟,则是用她独有的温柔,完成了最后的绝杀。
看到众人都在沉默,张潮笑着打破这片安静,道:“这下真的可以散会了。今天大家也都看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也走了。今天的会议记录,记得发给我一份。”
这种研讨会当然都会安排记录人员,不过今天这场无疑太过于特殊,具体会被记录成什么样子,就很难讲了。
张潮这句话提醒了所有人,今天这场研讨会的内容太重要了,它将直接决定往后10年,作家与批评家的话语权格局。
白晔领着国内文学批评界,把一个冉冉上升的散文新星,怼得要用离场、辞职来抗议,并且声称自己做好了今后不再被主流文坛接纳,断绝创作道路的准备。
这要是传出去,不仅文学批评界,就连今天在场的作家,除了帮李娟说过话的张潮和刘亮程,都会被钉在文学史的耻辱柱上。
那大家只剩下一种选择了……
马上就有作家也对记录员道:“记得也发给我一份。一定要如实记录!”
众人都反应过来了,纷纷要求把会议记录发给自己,并且要求不能遗漏、篡改重要信息,尤其是白晔“散会”以后,李娟说的这些话。
记录员受宠若惊,平时这种会议记录除了发通稿时会有人看上几眼,其他时间狗都不看。
白晔也明白这帮王八蛋要干什么了,但是根本阻止不了,只能准备晚上和他们一一单独沟通,希望能卖他一个面子。
但最大的问题还在张潮,以往的经验已经证明了,他一个人在媒体和舆论方面的破坏力,就是现场其他作家之和。
偏偏张潮完全不是文学批评界可以控制的。自己既没有可以拉拢他的资源,也没有可以威胁他的武器。
唉,晚上和老贾聊聊吧。好歹平娃是张潮老师,说不定能听进去。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开会前,让人把张潮、李娟安排到自己主持的这个专题讨论会,心想这种活动是自己的主场,李娟出了名的内向、胆小、怕事,张潮的犀利也多是在文字上。
那自己现场拿捏一下两人当然主要是张潮不仅可以给整个文学批评界找回面子,自己也能巩固权威。
哪会想到局面会走向失控。
就当白晔心乱如麻的时候,张潮已经离开了会场。这时候其他专题会也基本结束了,楼道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贾平娃迎面就碰上了张潮,毫不知情的他笑呵呵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张潮也笑道:“收获特别大!尤其是白晔老师,宽宏大量,不仅允许大家畅所欲言,还容忍我大放厥词。今天的会议记录很精彩,贾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看看。
不过明天的议程我可能没办法参加了,沪上那边有急事,关于我那本杂志刊号问题的。我得马上赶过去。”
老主编贾平娃当然知道刊号是杂志的命根子,所以只好遗憾地道:“本来明天还想让你代表年轻一代讲讲话……不过你这个是大事,赶紧去吧。”
看着张潮匆匆离去的背影,贾平娃若有所思,刚刚张潮那句夸白晔的话,怎么都是讽刺的味道。难道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候“大时代中的大手笔”专题会的记录员找了过来,无奈的对他道:“贾老师,你怎么不看看手机。”
贾平娃不满地道:“刚刚就是你一直给我发短信?震得我腿都麻了。我在开会,还要发言,看手机成什么体统?”
说罢才把手机掏出来,只见未读短信足足有七八条,皱起了眉头。这个记录员是《美文》杂志的一个小编辑,是知道分寸的,不是大事不会这么着急找他。
【贾老师,见信速来,张潮在怼白老师,白老师形式不妙】
【白老师顶不住了,他好像要翻脸】
【白老师在摸杯子了,他好像要砸人……怎么办,您快来啊】
【贾老师,您赶紧来吧,局面控制不住了……】
贾平娃才看了4条,就听到白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贾,有没有空,我要和你聊聊。”
贾平娃看着面色不善的老朋友,心想早知道自己去送送张潮了,也就不需要面对这么尴尬的处境。
贾平娃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递给白晔,道:“咱们去教学楼后面抽根烟。”
张潮回招待所收拾了一下行李,就一个人去了咸阳机场。
《新芽》杂志的李启刚确实让自己去一趟沪上,不过并没有那么着急。他只是想早点离开漩涡的中心而已。
哪怕这个漩涡是自己搅出来的。
当时他并没有准备放过白晔他们。国内的文学批评界这十几年的踩、捧表演太恶劣了,甚至张潮求学的燕大、燕师大,也有不少中文系的教授、权威参与其中。
例如2000年左右,大家很有默契地利用金镛好名之癖,集体吹捧金镛小说,希望在80年代显赫一时的“张(爱玲)学”以后,再人为制造出一个“金学”。
金镛也被捧得五迷三道,所以又开始精修自己的武侠小说,就是所谓的“世纪新修版”。在修订过程中,金镛几乎把程墨等“金学家”的“指导”照单全收,结果就是“新修版”变得油腻无比。
这种风气蔓延的结果之一就是,从90年代中期开始,长达20年左右的国内文学消沉期。
到达沪上、入住酒店以后,张潮第一时间掏出笔记本电脑,输入了标题
《不止学校或职场文学,隐形霸凌的重灾区》
嗯,在国内,没有人比张潮更懂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