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255节

  “大家好,我是梁钿女……”

  “大家好,我是韦泽成……”

  “大家好,我是韦昌明……”

  “大家好,我是梁广年……”

  ……

  一会儿的功夫,主席台上就站了十一个孩子。

  他们大多衣着朴素,但都洗得干干净净;皮肤一例是深浅不一的麦色,眼睛却明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他们前面那一丛丛的稻穗,与这身衣服、这层肤色和这种目光,惊人的合拍,在氛围灯的加持下,就像带着所有人来到了大山深处的那个小村,那片梯田。

  顾琳的眼睛湿润了,还没有来得及拿出纸巾擦拭,就听到观众席上陆陆续续有人开始鼓掌。

  不一会儿,掌声就汇聚成一场风暴,卷起浪潮冲击着小礼堂的四壁和拱顶而这个特殊的建筑结构,又让这澎湃的掌声显得异常洪亮和辽远。

  这下轮到台上的孩子们懵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几百人忽然开始为他们鼓掌,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孩子们小的看大的,大的看更大的……最大的梁细妹没得看,只能再望向台口,似乎那里有什么魔力一般。

  只是这次她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掌声足足响了近3分钟才渐渐停息下来,这时候现场的许多人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不知道为什么就湿了;再看看身边,原来也都在抹眼睛。

  “能看到这些孩子……真好!”

  “我给他们捐了100块呢!那是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他们不仅能上学了,还能来燕京了,真好!”

  “张潮真是的,一开始就这么煽情……”

  “这些孩子真漂亮啊……”

  “是啊,好可爱!”

  “可爱?才不是可爱,他们每个都很……酷?!”

  ……

  观众席上说什么的都有,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孩子代表的是曾经被触动过的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生活方式的多姿多彩的初步认识,也是不时会牵挂在心头的一缕牵念。

  现在这些孩子们这么健康、活泼地站在了自己面前,怎么不令人感慨、流泪?

  不过很快他们就安静下来,因为看到追光灯的光束又打在台口,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了场地中央,与孩子们站到了一起。

  对读者、记者来说,他是一枚磁铁,牢牢吸附着目光;

  对台上的孩子来说,他是一颗定心丸,只要出现孩子们就镇定下来。

  韦恩泽胆子最大,也和张潮最熟稔,立刻开口道:“张潮哥哥,你终于出来了!”

  张潮宠溺地摸了摸韦恩泽的头,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开口道:“感谢大家今天能来参加我的新书发布会。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作品能受到这样的期待,确实有些受宠若惊

  尤其对于我这么低调的人来说!”

  现场顿时笑成了一片。台上这个年轻人要是“低调”,那全世界恐怕只有唢呐是“高调”的了。

  顾琳眼神痴迷地看着台上的张潮,差点忘记按相机快门,还是杨卫华用笔戳了她一下才如梦方醒,不过还是喃喃自语道:“他怎么能这么幽默呢……哦,他本来就很幽默啊……”

  杨卫华:“……”他已经有点后悔带这个徒弟来了。

  不过对他来说,此刻心情也是有点激动的。作为《京华时报》娱乐、文化新闻板块的资深记者,新书发布会他参加过无数,原本以为易中天在燕京梅地亚中心举行的《品三国》版权拍卖会就已经够气派了。

  但是和张潮今天的规模、气势和巧思比起来,就显得全是庸俗的铜臭味了。

  张潮等笑声平息下去,才继续说道:“大家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我会带这些孩子来燕京,来我的新书发布会。其实今天的发布会虽然是公布我新小说的消息,但是主角并不是我

  而是他们。”

  说着,张潮展开双臂,十多个孩子分列左右,像长短不一的翎毛,仿佛给他插上了一双翅膀。

第374章 此物最相思

  张潮新书的发布会,主角不是张潮,而是这帮小孩子?

  现场的读者、记者还是一头雾水,以为张潮脑子瓦特了,把新书当成了今年年初就发布的《逐星者》系列。

  不过现场的张潮并没有着慌,而是淡定地开口道:“这一次我的小说与以往有些不同,是一部以「乡土」为题材的,嗯,科幻小说。”

  张潮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惊呼声。

  「乡土」「科幻」这两个词好像怎么都不太搭,尤其和张潮这个作者不太搭。

  要说把两种反差极大的元素结合到一起的作品不是没有,现在在《青春派大观》里连载《三体》的刘慈欣,就曾经写过一个短篇《乡村教师》。

  这部作品就将极其宏大的宇宙战争的余波与极度渺小的乡村师生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在读过这部作品之前,恐怕哪个读者也不会想到,地球的命运原来可以这么脆弱又坚韧地维系在一个老师、几个孩子和几个公式上。

  这几年随着《三体》的连载,大刘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之前的作品也屡屡被翻出来讨论,甚至有人认为应该把他的一些优秀短篇作品选入语文教材,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乡村教师》。

  难道说张潮也受到自己麾下作者的影响,开始尝试这种反差组合?

  不过台上的张潮并没有急于解释,而是淡淡地道:“描写「乡土」,似乎是中国作家无法逃避的诅咒,所以我曾经一度很抗拒进行相关的创作。

  我认为自己再怎么写,也不可能像萧红、赵树理、周立波、刘绍棠、莫言、陈忠实、路遥……这些前辈一样,把乡土写得那么丰富、那么深邃、那么精微……

  仿佛一切悲喜剧,都能被那片土地所包容。”

  张潮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无论现代的读者怎么嫌弃中国的作家尽写些村里、田里的事,但几千年的农耕传统,确实让「乡土」成为了一个取之不尽的灵感泉源。

  所以如果非要说中国文坛对哪一种文学题材的发掘具备世界级水准的话,那只能是「乡土」。

  但这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困境当地中国的城市化趋势已经不可扭转,传统乡村的消亡已经是倒计时的事了。被叙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乡土故事”,终于遭遇到了读者的质疑,甚至抛弃。

  「只会写乡土」几乎成为一个魔咒,箍在一群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的头上。

  那张潮为什么又主动要戴上这个紧箍咒?

  众人听张潮继续说道:“但是今年我去美国,看到了唐人街、看到华人移民的历史,忽然明白了原来不是作家们一次又一次回眸过去,在「乡土」里寻找素材;而是「乡土」一次又一次,横亘在作家面前,让他不得不去翻越。

  你躲过了这一次,躲不过下一次。所以当我在唐人街吃完一顿川菜以后,就决定要碰一碰这个题材。

  只不过我的「乡土」和其他人不同我写的不是农村、农民,而是一群背井离乡者,在异国他乡,凭借记忆、期待和执念,熔铸出来的新的「乡土」。

  写完这部小说,我忽然又想到了什雷村,想到了那里梯田、水稻,想到了那里的玉米,想到了那里的孩子;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割稻子、第一次开手扶拖拉机、第一次骑……马……”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时,前排的媒体工作人员仿佛看到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咧起了嘴巴,随即又很辛苦地收敛了回去,似乎在憋着什么。

  张潮也没想到自己“情到深处”,差点说漏了嘴,余光看到身边的韦恩泽仰起小脸,这就要笑出声来,老脸不禁一红,匆匆地道:“……我才感受到原来「乡土」让人惦念的其实不是或者不仅仅是那些回忆;

  也是沁入到肌肉、血液里的那份感觉。韦恩泽,你来说说看吧,这是你第一次离开什雷,有什么感觉。”

  韦恩泽没想到张潮第一个就点名了他,心里嘟囔着“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但很快就调整好心态,说道:“就是觉得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大。”

  童真的话语引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韦恩泽鼓起勇气继续道:“是真的好大嘛!我以前都不信课文上说的,世界上有比「老山神」还要高的房子哦,「老山神」是我们啷儿一棵树,好高的。

  后来村委会买了电视,我才从电视里看到真有比「老山神」高得多的大楼房,我就好想去看看嘛。上次电视里放火车呜隆隆开过去,我盯着看了半宿。村长说等路修好了,我们坐大巴四个钟头就能到县里火车站。

  但是我们镇上一趟就好远,我爸爸妈妈都没有去过县里。我爷说,读书读到了高中就可以去县里。以前寨子里就有人去山外头读书,要背一篓苞谷当学费。

  这一次我们是坐飞机来的,飞机飞在天上,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还有啷么多的人,都变得小小的后来人就看不见了,楼房变成一个个点,马路变成一条条线。

  再后来就只能看见山咯。我第一次看到大山是这个样子,有的像蛇一样盘在那里,有的像水牛的脊梁一样,有的又像鸡公的爪子一样伸着……

  我就问陪我们一起来的叔叔,问他我们什雷村在哪座山里?哪想到他也不知道。我就着慌了,仔细看这些山里有没有我们什雷村。

  但是飞机飞太高了,不一会儿就只能看见云了。我第一次在云上面看云,感觉好新鲜哦……但是心里又觉得有点不安分,老是在想什雷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抬头会看到我坐的这架飞机吗?

  飞了好久好久,梁细妹忽然说看窗外,我就看窗外窗外已经没有云了,能看到地面了。但是这里和我那里好不一样哦,地都是平的,像用石碾子碾过一样。

  我就在想,这里地这么平,做不了梯田,引不下山坑水,怎么让水把田地都浇到……”

  韦恩泽的讲述,开始的时候比较凌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时还掺杂着方言俚语,不过越说越顺畅,也越来越让人沉浸在他的讲述当中。

  与以往电视里出现的“好孩子”不同,韦恩泽充满了一种未经任何媒体“规训”的淳朴。在他娓娓道来中,人们似乎可以触摸到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个“意外”的旅程中,第一察觉到了什么是“乡愁”。

  「故乡」,果然是只有离乡才存在的东西。

  韦恩泽讲到最后,忽然对张潮道:“张潮叔叔,我有点想什雷村了,有点想我家的黄狗,还有我妈妈做的辣椒了……”

  张潮摸摸他的头安慰道:“过两天就回去了。辣椒……晚上我带你去吃吧。”

  韦恩泽“嗯”了一声,点点头。

  这时候梁细妹开口了她在这些孩子里年纪最大,原本应该是她先讲的她打趣道:“韦恩泽,亏你还说以后要到燕京来读书,要和张潮叔叔读一样的大学,怎么才来两天就受不了啦?”

  韦恩泽把头一撇,表示不想理她。

  梁细妹不改爽朗的风格,她先是对张潮道:“张潮哥,我可不像他,我是真喜欢外面。不管是燕京,还是我爸妈打工的广东,我觉得都好。”

  她转向观众席,用略带口音但清脆动人的少女口音道:“去年割稻子的时候,张潮哥蹲在田埂上问我:‘细妹,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什雷,去外面?’我攥着镰刀半天答不上来。

  那天晚上搂着弟弟睡觉,听着老鼠在楼板下跑来跑去地叫,突然就明白了,我要走出去,不要待在山里面一辈子。我小时候,阿爸阿妈从广东带回来的水果糖,我不敢一下吃完,这样才能在他们走了以后,想他们的时候吃一颗。

  后来那些红红绿绿的糖纸揣在兜里都捂化了,剥开时糖都黏着碎布,化在嘴里甜得很,但咽下去喉咙发苦,像喝了晒稻谷的雨水。

  我们水族人不过汉人年,但是阿爸阿妈只能在汉人年的时候回来。所以每年腊月二十八我都要蹲在村口等拖拉机,有时候等到脚趾头都肿成红萝卜,才看见他们扛着蛇皮袋下车。

  夏天的时候,铁索桥修好那天,我在桥上跑了个来回,铁索晃得比秋千还厉害。修桥的师傅说这桥能通到山外头的世界,可我摸着冰凉铁链想,要是桥能通到广东该多好?

  对我来说,家乡就是一直等啊等,等田里的稻子黄了又青,等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爆个火星,等阿妈在火塘边对着我说‘幺妹儿,让月亮照照你的脸’我们这儿月亮比城里大两圈哩!

  我不想等咯,我也要出去。爸爸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乡。”

  梁细妹的话说完,又引起了现场的一阵骚动。

  大家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大山里的小姑娘,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亲人在的地方就是故乡”,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不少乡土散文里都有类似的语句,甚至都快成心灵鸡汤了。

  但是梁细妹说这话却不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而是从她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里总结出来的,这就难能可贵了。

  韦恩泽、梁细妹,两个同时来自什雷村的孩子,对“乡土-外界”的想法却截然不同,让现场的人意识到,张潮的新书可能真的与以往的「乡土文学」都不同。

  中国人对于乡土的感情之复杂,在此刻具象化了。

  这时候,另一个和韦恩泽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开口道,她是梁钿妹:“外面也不是那么好。我阿哥就在外面打工,很多年没有回来过咯,我好想我阿哥。我问我阿爸阿哥什么时候回来,阿爸就说‘他死咯,死在外面咯。’

  我不相信,我阿哥啷么高,胳膊啷么粗,寨子里谁也打不过他,他咋个会死在外面嘛。

  我还记得涨水天河水淹了青石板,阿哥让我趴他背上,自己光脚踩滑溜溜的石头过河。我说‘哥我害怕’,他就扭头冲我笑‘抱紧咯,我比老水牛还稳当’。

  他脖梗子的汗咸津津的,我数着他后脑勺被树枝刮破的疤,一道,两道……火塘灰里煨的红薯,阿哥总把最甜的那头掰给我;赶集时他还给我扎的羊角辫,我自己扎总扎歪;还有暴雨夜屋顶漏水滴,阿哥用化肥袋兜着说‘小妹快看,这是阿哥给你摘的星星。’……

  上次我看到他,还是在秀秀姐手机里,那里都是机器,轰隆隆响得他说话要扯嗓子。我对秀秀姐说‘你下次让阿哥唱个歌嘛’,秀秀姐说那里不许唱歌。

  可是现在,连秀秀姐也不回来了。秀秀姐的阿爸阿妈也说‘她死咯’……阿哥,你要看见了,就回来看一看我和阿爸阿妈。”

  梁钿妹说到最后,甚至都带着一些哭腔了。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有张潮蹲下身子,关掉了两人领口的麦克风,在细声细语地安慰着小姑娘。

  这时候,众人才意识到“乡土-外界”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离去-回归”二元,某种程度上,「外界」对「乡土」进行了情感关系的掠夺。

  这种「掠夺」,对于个体来讲,悲欢自品;对于「乡土」来说,确实加速了它的瓦解。

  梁钿妹的哥哥为什么不愿再回到什雷村?原因自然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但促成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恐怕也是「乡土」那种或隐蔽、或公开地对「离开者」的剥夺与控制。

  这种轮回,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循环了多少次,它的终点在哪里?谁也无法断言。

  随着这三个孩子的讲述,其他孩子也放松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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