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246节

  现场的喧哗在王震旭翻译出第一句话后开始安静下来,等最后一句说完,演播厅里死一样的沉寂。

  藤井二十郎缩在座位上,仿佛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其他人看到张潮的目光扫过,纷纷开始回避。

  渡边恒雄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了,他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张潮桑你说的,个体不缺乏勇气,但整体缺乏同样的,日本有很多聪明的个人,但作为民族这个整体来说……”

  渡边恒雄没有说下去,毕竟他也是日本人,直接把这个结论说出来有点伤人也伤自己。

  张潮倒也没有想为难这个老人,他说道:“作为民族这个整体来说,太容易被一些缺乏真正的勇气,只有冲动的个体给挟持了。

  所以显得……嗯,不太聪明的样子。”

  渡边恒雄露出苦涩的笑容,认真地对张潮道:“张潮桑,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年轻人。”

  张潮微微一笑,道:“我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你们确实有十分‘聪明’的时候,只是这种‘聪明’,你们自己没有察觉,也并不珍惜。

  总是想回到那种‘不聪明’当中去。”

  渡边恒雄有些意外,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呢?”

  张潮道:“你们的‘精英’们,曾经告诉所有人,这里的物产太贫瘠了,只有去杀、去抢,才让那些物产属于自己。结果是什么,抢来的东西老百姓分到了多少,如果不知道的话,节目结束可以请藤井二十郎先生补课。

  战争结束以后,你们只用20年时间,就在废墟上重建出亚洲第一个发达国家,过去那些你们觉得需要抢的东西印尼的橡胶、中国的煤炭、中东的石油、澳大利亚的铁矿石……正通过正当的贸易途径源源不断进入到你们的工厂里。

  然后你们用它们生产出了便宜省油的汽车、方便携带的随身听、结实耐用的冰箱彩电我母亲在1992年买过一台本田的女式轻骑摩托车,一直开到现在,整整十五年了,没有大修过。

  我觉得这是你们最‘聪明’的时候。

  你们当中那些真正的‘聪明人’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员、销售员、艺术家……他们才富有勇气,因为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创造出令人喜爱的产品,来挑战当时美国工业品称霸世界的‘旧秩序’。

  丰田取代通用成为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日本的电器、数码产品在全世界都是品质的象征,鸟山明、宫崎骏两位先生的动漫作品谁都喜欢……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挑战’,这才是对这个世界有价值的‘新秩序’,这才是你们这个民族最‘聪明’,最有‘勇气’的时刻。”

  张潮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才停下,王震旭差点翻译不过来,幸好戴着的耳机里传来导播特意传输给他的录音,才顺利向现场的日本人转达张潮的话。

  现场更安静了。

  只不过这次的安静不同之前上一次安静是因为难堪,是因为张潮刺痛他们内心却又无法反驳;这一次安静,则是都陷入了迷惘与沉思当中。

  渡边恒雄是现场年龄最大的人。生于1926年的他,既见证过这个国家最疯狂嗜血的时刻,也见证过最破碎不堪的处境。

  当然,他更见证了日本重新崛起、又在最巅峰处陨落的过程,所以对张潮说的话感触尤其深。

  他意味深长地道:“我已经80岁了,采访过数不清的名人,政治家、明星、艺术家、作家、科学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日本。

  ‘聪明’‘勇气’……张潮桑,我忽然有些明白你为什么对石原这么厌恶了。也许并不止出于你个人的民族情感,也出于对石原所代表的阶层,或者用你的话说‘精英’们看法。

  在你的眼里,决定作为一个整体的民族是否智慧,不在于‘精英’,而在于‘人民’。”

  张潮点点头,继续道:“石原这样脑子里充满旧时代思想的‘精英’们,总觉得大众是愚昧的、无价值的,所以用军国主义那一套洗洗脑给自己卖命就是最理想的社会。

  实际上,这样批量生产傻子,只意味着一件事社会出现任何矛盾,大家理性妥协的可能性在急剧下降。越多的傻子,就意味着越大的社会风险。

  我刚刚说的是那些历史事件,不知道的话,也可以在节目结束以后,找藤井二十郎先生补课。”

  藤井把身子缩得更小了,一切身体语言都在说一句话:“已老实,勿cue。”

  渡边恒雄回忆起80年代初,日本经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代,感慨道:“当年不就是一群冲动的‘精英’们,喊着‘买下半个美国’,最后埋下了泡沫破裂的种子么?

  其实夺走日本四十年发展果实的,不是那一纸协议,而是我们的自大、冲动,还有愚蠢。如果当时的日本社会,还是由张潮桑说的那些‘聪明人’来主导,而不是石原这种用嘴巴思考的政治动物,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吧……

  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日本的年轻人作为一个整体不够勇敢的原因了,确实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不够有智慧啊!”

  说完这句话,渡边恒雄忽然站起来,向着张潮鞠了一个躬,道:“感谢张潮桑的坦诚!我代表刚刚冒犯你的观众,向你致歉。”

  八十岁老头朝自己行礼,张潮当然不能坐着,也忙站了起来欠身还礼。

  重新落座以后,气氛已经不复之前的凝重和剑拔弩张。渡边恒雄的语调也轻松了许多,他有些开玩笑地道:“张潮桑不怕我们‘知耻而后勇’,再次变成一个‘聪明’的民族吗?”

  张潮刚想说话,只听一个苍老但充满力量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你这个人,还是对日本人太有信心了啊!”

  王震旭为张潮翻译完以后,才转头看清来人:身量不高,西装革履、黑框眼镜、满头白发,十分儒雅的一个老人,正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候场区向几人走来。

  张潮还没有反应过来,王震旭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用颤抖地声音道:“真的是……是大江健三郎先生!”

第364章 开宗立派!

  “我看了你写的关于鲁迅先生的文章,那篇《为失败者的鲁迅》。”

  “那是我几年前参加高考时写的,还不够成熟……”

  “正因为不成熟,才足够真诚啊。我以为先生已经被中国文坛遗忘了,想不到一个年轻人让大家又想起了他。”

  “其实先生从来没有被遗忘,我们有时只是羞于再想起吧。”

  “哈哈,你这句话说的,比‘遗忘’更加尖锐啊……但想必先生如果看到今日之中国有张潮桑你,也会十分欣慰吧。”

  ……

  这是「中国青年作家访日代表团」来日本的第一天,在东京的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大堂里正播放着张潮和大江健三郎谈笑风生的电视画面。

  几乎所有人都移步到电视底下,驻足观看。

  无论是张潮,还是大江健三郎,都足以成为吸引他们的理由。

  张潮说中文,自然听得懂;大江说的日语,虽然听不懂,却也有学过日语的伙伴代为翻译。

  即使在国内就已经听说了张潮在日本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只有来到了日本,才能具体感知到这个“不小”,到底有“多大”。

  出了机场,坐在接机的大巴上,小电视就在播放张潮如何把石原慎太郎气到两次抢救的新闻专题片。

  进入市区,偶尔看向大巴窗外,大楼的电子屏幕上也时不时闪过张潮那张表情永远似笑非笑的大脸。

  下了大巴,酒店旁边的书店门口,摆放着《你的名字》《刑警荣耀》的大幅海报,还有张潮的新书预售海报。

  甚至还时不时能看到有日本的校服少女在海报旁边与张潮立绘合影。

  现在进了酒店,随机播放的电视里是「日本电视台」的张潮访谈专题片,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与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新感觉派”文学大师大江健三郎亲切对话。

  代表团的年轻作家们,简直以为来到了特意为张潮打造的游乐园里,不然怎么在哪里都能见到他。

  听说这次行程有个环节叫「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主要由张潮来主持……

  “干脆改名叫「张潮在日本」好了……”双学涛憋着笑,小声和身边的马伯慵嘟哝道

  马伯慵也很无语。张潮多能搞事,他作为「潮汐文化」的资深员工,自然心里有谱;但是张潮在日本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极限。

  即使看过了张潮近段时间的全部采访、演讲,他还是觉得这事很魔幻。

  过了好一会儿,马伯慵才道:“我现在知道为啥他非要我们俩扔下手头的工作,跟着一起来日本一趟。”

  双学涛一愣,问道:“不是让我们来日本拓展下业务,看能不能约点稿子吗?还能为什么?”

  马伯慵指了指电视上的张潮道:“他肯定是觉得在日本秀了这么久,不能在熟人面前装逼就很没意思,特地把我们叫过来看他表演!”

  双学涛:“……”还真像他会干的事情。

  这时候张越然伸手拍了一下马伯慵,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意思是不要打扰大家看张潮与大江健三郎的对话,马伯慵和双学涛都知趣地闭了嘴,专心看起电视来。

  “其实我是在渡边老哥找我以后,才匆匆忙忙地找了一本你的小说来看,是和《刑警荣耀》一起出版的《少年的巴比伦》,好像是你19岁的时候写的?”

  大江健三郎一边说着,一边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本书,正是刚刚所说的《少年的巴比伦》。

  “是。那是一篇杂志约稿,我写了大概一个月,写的就是我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张潮也有些感慨,这本小说是他纯文学的第一次尝试,还有些幼稚,在国内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

  大江摩挲着书的封面,缓缓道:“好像所有作家都是从身边写起呢……从这本书里,我看到了张潮桑你有一种其他年轻作家极少具备的特质

  一种年轻的沧桑感。”

  张潮眼神一凝,认真地看着大江。

  大江也注意到了张潮的眼神,“呵呵”笑了一声后道:“看来我说对了啊。这部《少年的巴比伦》虽然有着复杂的写作手法,但我觉得你始终与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陆小路,还是蓝白保持着一段距离。

  作家总是会与自己笔下的角色共情,但你似乎会在人物真正进入你的内心前将他们拒之门外,然后隔着一面‘单向玻璃’来窥探他们的生活。

  这种距离,又不是海明威那种如拍摄纪录片般的冷峻,又能切实感受到你对人物的关注是有温度的……

  真是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你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找到了一种极佳的平衡。”

  张潮沉默下来,他被大江健三郎的敏锐深深折服。身为世界顶尖的文学奖,他拥有着作家中都极其罕有的文字触觉,只看了他一部作品,就把握住了张潮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特质。

  身为重生者的他,一方面热烈地拥抱生命,另一方面却也对这个世界有着淡淡的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给予他一种始终处于“事件之外”的视角特点张潮的小说,要么使用「第三人称」,要么在使用「第一人称」时,“我”也不是主角,而是旁观者、叙述者,和偶尔的同行者。

  但是张潮又不会让自己的情绪游离于故事之外,反而会成为约束故事内核向着自己希望方向生长的框架这种“全情投入”与“有限参与”并存的创作态度,构成了张潮这些年写作的内在支撑力量。

  张潮自己当然有所察觉,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大江健三郎是第一个察觉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张潮才微笑着道:“其实我管这叫「不在场主义」。”

  “哦?”大江健三郎眼睛一亮,语气也变得有些兴奋:“这是出于你自身创作经验的总结?”

  这时候负责给代表在前台办理入住的地接人员过来对年轻作家们道:“大家赶紧过来领房卡,早点放好行李……”

  话没说完,就被几道恼怒、犀利的目光给把剩下的内容憋回了肚子里。

  这里都是作家,当然明白这场访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就连渡边恒雄这个访谈者也不再插话,把舞台完全交给了张潮和大江两人

  张潮这是要在这次的访谈中提出一种全新的文学概念?

  想到这里,这些年轻的作家们都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张潮的作品销量和他的影响力叠加,可以想象,这个概念今后会有多少跟随者,若干年后,最终变成一个文学流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真正的“开宗立派”啊!而且是当着大江健三郎的面!

  在“新感觉主义”宗师面前宣布“不在场主义”要登上文学的舞台这可是要写进文学史的大事啊!

  怎么舍得错过这个关键的瞬间?

  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只听张潮缓缓道:“我认为,作家在虚构某个故事的时候,最好与这个故事的蓝本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可以是听人转述、或者查阅资料、或者干脆从某次阅读或交谈中得到的启发,他本人一定不能在这个蓝本中存在过,甚至不能是见证者也就是我说的‘不在场’。

  只有‘不在场’,他才能摆脱‘亲历者’的局限,用一种更加客观,更加冷静,也更加深邃的思维在蓝本之上虚构整个故事。”

  大江健三郎兴趣越发浓厚,问道:“不在场……这倒是令人意外啊。不过细想确实有道理呢‘在场者’本身就是事件的‘共谋者’,亲身经历也会让自己的情绪被‘污染’。

  如果从占有文本的角度来看,也许‘不在场’比‘在场’更全面。这真是反常识的一种领悟啊!”

  大江这是认可这种理论了?

  虽然不算太意外,但是众人还是难以置信,恨不得搓一搓自己的耳朵,看有没有听错。

  张潮点头同意道:“我第一次感知到原来自己是用这种心态创作的时候,也十分诧异。毕竟‘经验与虚构’是文学,尤其是小说的永恒命题。

  每一个创作者都试图平衡两者之间的重量。但经过《少年的巴比伦》《刑警荣耀》这些作品的创作,我认为作者与素材之间必须保持必要的审美距离,这种距离不是简单的物理疏离

  而是通过叙事媒介的过滤、记忆的发酵以及文化转译的过程,使作家获得超越亲历者视角的创作自由。

  当作家摆脱‘在场者’的身份枷锁,想象力方能突破经验主义的牢笼,在现实蓝本之上建构更具普遍意义的艺术真实。”

  大江健三郎听完以后,在兴趣之余,更显得惊讶了:“看来你对自己这套理论的总结,已经十分完善了?”

  张潮道:“大概一年前我就在思考「不在场主义」,我已经和自己对话了无数遍,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说出来。”

  大江深思了一会儿,进一步问道:“其实你的「不在场主义」还有一层如果一个作者在处理蓝本的时候太过于投入,即使他在实际经验中是‘不在场’的,但在心理层面上,已经成为了‘在场者’,也就无法做到你说的构建。”

  张潮闻言不禁坐直了身体大江不愧是大师,有些话自己没有说,人家就想到了认真地道:“是的。‘不在场’最重要是心理距离、情感距离,而非物理距离。

  「不在场主义」不排斥情感介入,而是情感必须经过淬炼,不能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共情、不由自主的倾注、不胜其烦的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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