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婷:“嗯?”今天不是叙同学之谊吗,怎么突然安排上工作了。
张潮郑重地道:“务必在全网找一个比我更适合的人选,让IT部的李万东安排人配合你,把他捧成‘京城四少’,把我挤出队列。
这个工作很重要,做好了给你发奖金!”
兰婷虽然没有推辞,但还是纳闷道:“你怎么这么抗拒?这不是挺有话题性的?”
张潮心里想你是不知道“京城四少”这个诨号风水有多差,这四个人后来都有多倒霉,哪个傻子喜欢就拿去,但嘴上还是义正词严地道:
“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接班人,我怎么能被贴上‘少爷’这种充满封建阶级色彩的标签呢?我还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孩子啊!”
兰婷和宋诗语齐齐无语,知道张潮肯定隐瞒了什么,不过张潮不愿意说她们俩也不好追问。
张潮也无意继续解释,顺势岔开话题,好奇地问宋诗语道:“你在燕京交响乐团实习什么内容?啥时候能看你开音乐会?”
宋诗语无奈地解释道:“哪儿哪轮得到我上台弹琴?主要还是跟着一起排练,还有就是帮着做一点行政上的事情,积累乐团的工作经验。”
张潮道:“那毕业了,你准备留在燕京,还是回去福海?”
宋诗语闻言,眼神飘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要说专业环境,肯定还是燕京这里好,但是哪有那么容易……”
兰婷惊讶道:“可你考进央音可是我们省前几名啊,这样你都留不下来?”
宋诗语叹了口气,道:“能进央音的谁不是全省前几名?一年就三四百人,燕京哪来的这么多乐团。我妈说了,让我回去,可以进省歌舞剧院……”
张潮知道宋诗语说的是实情,央音的高材生自然不愁就业,但进一流的交响乐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兰婷也感叹道:“真有意思……上大学的时候,我留在福海,你来了燕京。现在我想留在燕京,你却要回福海。”
张潮闻言连忙道:“你真想留在燕京?”
兰婷道:“怎么,不欢迎啊……我可没说留在「潮汐文化」。”
张潮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说道:“其实燕京,也没有那么好……至少未来几年,离开燕京不一定是坏事。”
看见宋诗语和兰婷都疑惑地看着他,张潮无奈地解释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开完奥运会,我大概也会离开燕京,去其他地方生活一阵子。”
张潮怕的不是别的,正是燕京的雾霾。
他2004年来燕京的时候,燕京正在为了奥运会整治环境,雾霾问题虽然也,但是还远不至于到达可怕的地步,而且越临近奥运会就越好。
2008年以后,燕京乃至整个华北地区的空气污染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撒欢狂奔,一路攀升打破多项记录,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可以做到“对面不相见”,被媒体称为“空气末日(airpocalypse)”
张潮可没兴趣呆在这样的燕京做人体空气净化器。不过这话不好对宋诗语、兰婷直说,只能隐晦地提醒一下。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兰婷问道:“今天马悦然的讲话你看到了吗?”
张潮点点头,道:“当然看到了,他人还真是挺好的,我没想到能这么谦虚。”
兰婷有些遗憾地道:“是啊,你们要是能见面就好了哦,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是能不被媒体打扰地见一面就好了。”
张潮微笑着道:“见一面能做什么呢?”
兰婷想了想后,道:“就是……聊天啊。”
张潮笑容不变,问道:“现在呢?”
兰婷这才恍然大悟,道:“现在相当于你们已经聊过了!其实你和马悦然院士,虽然没有见面,但胜似见面。这种碰撞出来的火花,可能比真见面要更精彩!”
张潮道:“是啊。真和他见面了,他一个80多岁老头,我一个20多年小伙儿,能聊啥?还不是客客气气说点场面话。现在这样我反而舒服多了。”
兰婷道:“所以……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和他见面?”
张潮摇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更准确地讲,我是没想过和他见面。本身就不在我的待办事项里,是硬有人要把这件事塞进来,我当然有拒绝的权力只不过时机,我特意挑选过而已。”
兰婷道:“时机……你的新小说?”
张潮笑而不语。
兰婷道:“怪不得「潮汐文化」里的人都说,跟着你才能学到东西。对了,还有,那些说你‘民粹’的人,怎么办?现在网上群情激愤呢。”
张潮闻言脸也变茄子了,夸张地用手一拍脑门,说道:“我也愁呢。这些‘宝贝儿’们,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搞怪的样子逗得两人笑出了声。
几人又说笑了一阵,张潮看时间差不多了,一招手就让服务员拿刷卡机过来结账,没想到一个身穿西服、经理模样的男子跑了过来,对张潮道:“我们家少爷知道是张公子来吃饭,特地说把您的单给免了,希望您用餐愉快!”
张潮:“……”这种餐厅的服务人员多少都有点眼力见儿,认出自己来不奇怪,不过这话说得可让人别扭了。
兰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连一向矜持的宋诗语都没有忍住,捂着嘴、忍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
兰婷笑完了,促狭地打趣道:“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接班人张公子,你的面子可真大,还不谢谢人家!”
张潮黑着脸,掏出了信用卡递给了餐厅经理,并且道:“我不习惯被不认识的人请客,多少钱你赶紧刷了。”
几番推让之下,经理无奈地给张潮刷了卡,张潮这才放下心来。接着逃也似地带着宋诗语、兰婷离开了餐厅。
今晚要是不知道自己是“京城四少”这件事,那就完美了。
等送宋诗语、兰婷回去,张潮感觉到身心完全都放松下来了。一顿饭时间不长,但却是这段时间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不用字斟句酌,更不用勾心斗角。
很多时候张潮自己都忘了现在的年龄是20多岁,而不是40岁这就是总和年纪大的人相处的后遗症。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色苍茫,月光裹着初秋的凉,透过窗户漫了进来。站在窗边,楼下的朝阳公园像块被揉皱的蓝丝绒,远望东三环的霓虹在西北方氤氲成一片暖雾……
张潮喝完一杯冰水,终于打定了主意,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张潮……有一场富贵送给你,敢不敢接?”
这场“战斗”,张潮决定了,要“高举高打”!
……
“所以,你认为帕慕克对你的批评是有失偏颇的吗?”来自《燕京青年报》的记者李东,坐在张潮的对面,问出了今天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这是一场非常正式的专访,地点在《燕京青年报》专门的采访室,不仅有记者,也有摄影师《燕京青年报》的重要报道,不仅会刊登在报纸上,通常还会在刊发当天在燕京电视台播出。
张潮从容地道:“我需要纠正一下,他并不是有失偏颇,而是气急败坏虽然我不愿意这么形容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特别是在我十分认可他的文学创作的情况下。
我在厦大访学期间,专门和同学们讲了帕慕克,我认为他是当世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但这次他说的话,不仅不体面,而且确实有些‘气急败坏’。”
李东面露惊讶的神色,道:“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激烈的字眼来回击帕慕克他可是200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啊!”
张潮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不急不缓地道:“是啊,恰恰因为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所以才格外‘气急败坏’两个星期后,200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就要颁布了。
在帕慕克先生眼里,「诺贝尔文学奖」的保质期大概只有一年,他得趁着奖章还没有发出腐烂的味道,赶紧把它兑换成足够的话语声量,好让那种众星拱月的感觉不会马上消散。
在我看来,帕慕克先生虽然有足够的智慧把伊斯坦布尔这座千年古城变成一本又一本的杰作,但却没有足够的坚韧来抵御诺贝尔奖奖章的诱惑。
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应该向他道歉。毕竟在全世界范围内,文学边缘化都是一种趋势,怎么能让本来就稀薄的聚光灯从伟大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身上挪开呢?”
李东听到这里,人都亚麻呆了昨晚他接到张潮的电话的时候,张潮就说过他今天会正式回应帕慕克对他的批评,并且问他有没有胆量全文刊发,因为言辞会比较激烈。
通常来讲,中国的媒体是不太愿意无缘无故得罪诺贝尔奖得主的,尤其是帕慕克这样的作家,出版图书、邀请演讲……与国内的出版社等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
但张潮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李东请示了报社领导以后,硬着头皮答应了。原本想着张潮再激烈,尺度也不会超过前几天《面对面》栏目白岩松采访他那次。
没想到张潮一上来就火力全开,而且嘲讽意味拉满,这那里是普通的论战?这是个人恩怨!
他不知道,这就是张潮这次的策略高举高打!
国内这班人目前还不值得他出手,而且目标太分散,与其在报纸或者电视上和他们趴在地上对咬,不如继续把这次的论战国际化。
这样既转移了读者、书迷们的注意力,也能把焦点重新拉回到正轨上来。
李东内心已经不知擦了几把汗了,但张潮坐在眼前,主动权自然不在他手中,只能继续问道:“可能帕慕克先生的本意并非如此?也许你们之间存在误会?”
张潮道:“没有误会。他的演讲我看了全稿,因为怕误会还让同事给我翻译了一遍。他说的话就像他的小说一样,精确、深刻,充满了个人风格。”
李东问道:“所以,你确实认为帕慕克先生的动机不纯?”
张潮点点头道:“就是这么回事让我们看看时间线,他批评我的演讲是在9月12日,而诺贝尔文学奖将在10月11日公布。当某些人突然发现文化仲裁者的宝座出现了新的竞争者这可比君士坦丁堡城墙被攻破更令人恐慌。
帕慕克先生指责我的反抗印证东方学胜利,这个论断本身就散发着瑞典斯德哥尔摩颁奖大厅的气味。说到底,他还是把奖项置于文学之上,并以获奖者的傲慢对我进行了道德审判。”
李东这时候终于看出来,张潮是真有点生气了。
第349章 此地长眠者,曾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骄傲!
李东记录的笔尖在在采访本上悬停了一瞬,忍不住问道:“你不担心这样的批评,会引来更加激烈的‘审判’吗?要知道,帕慕克现在可以说‘如日中天’,在世界文坛享有巨大的声誉。
你今天话说的这么‘重’,会不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呢?”
张潮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展现出一种舒展的姿态,轻松地道:“这就‘重’了?那说明你对这次采访做的准备,还不够充分啊。”
李东:“……”
张潮没有管目瞪口呆的李东,自顾自地继续道:“他站在一个托尔斯泰、普鲁斯特、乔伊斯、奥威尔、哈代未能获得的奖项的光环中,以与普吕多姆、比昂松、赛珍珠、奈莉萨克斯、希尼并肩而立沾沾自喜。
并将之作为批评其他人的最大依仗你不知道后面这些人是谁?是啊,除了赛珍珠,剩下的人都是我昨晚查了资料才知道的,背诵这几个名字花了我好大功夫呢。
他们也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哦!”
李东问道:“你的意思是,并不是所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能在文学史上留名?”
张潮点点头道:“当然,有些名字注定只是‘诺贝尔奖得主’的注脚,而另一些名字本身就是文学史的正文。”
李东又问道:“从拒绝马悦然院士开始,你就一直在强调对诺贝尔文学奖及其背后评价体系的警惕,那如果很多年后的一天,你也有幸获得提名,甚至最终得奖了,你会怎么看待今天自己的言论呢?”
张潮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到现在才真正进入了采访的状态。”
随即认真地回答道:“这是一种假设,而且是距离‘今天’非常遥远的假设,任何回答都因为这个时间跨度变得非常危险。
它虽然不会马上兑现成飞向自己的回旋镖,但是在某一天可能会成为正中眉心的子弹……”
李东也笑了,他说道:“那你可以选择不……”
张潮则打断了他的话,轻松地说道:“我当然选择回答。如果你假设的事情发生了,我会庆幸自己在今天就已经做过所有关于它的演习了。
我想我会在领完奖以后,带着获奖词去给年轻时的自己扫墓,墓碑上刻着一行字「此处长眠者,曾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骄傲!」”
李东道:“这似乎是一种妥协?你认为自己今后会认可诺贝尔文学奖所代表的评价体系?”
张潮道:“这是从你的假设出发,进行的一种构思。”
李东迷茫了,问道:“我的假设?”
张潮笑道:“你不记得你刚刚说的话了?其中有一句是‘有幸获得提名’,你看这个词组本身,已经暴露了诺贝尔文学奖背后评价体系的强大影响力。
当我们在讨论文学价值时,不该用‘有幸成为被选择者’这样的被动语态。”
李东醒悟过来,连忙补救道:“那如果是‘诺贝尔文学奖有幸能颁发给你’呢?年轻的你的墓碑上,会刻着怎么样的一行字?”
张潮瞪大了眼睛说道:“那就说明年轻的我还没有死啊,为什么会有墓碑?”
李东尴尬地道:“看来你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意见,并没有在央视《面对面》的节目里说完。”
张潮道:“那一期节目,我主要讲的是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作家,不应该对诺贝尔文学那么趋之若鹜,甚至为它阻碍了自己开拓汉语表达新荒野的脚步。
但并不是只有中国人是它的‘受害者’,整个文学世界,可能都被它所扭曲。”
李东惊讶道:“有这么夸张吗?”
张潮道:“从严肃文学,或者纯文学的角度来讲,也许我说的还轻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威性,本质源于世人对它的过度想象,托尔斯泰、普鲁斯特、乔伊斯这些名字的重量不需要任何奖项背书。
但另一些名字却恰恰相反:他们被奖项重新定义,继而成为定义他人的标尺。我们不得不承认,诺贝尔奖本身或许没有权力意志,可当无数人将毕生创作的意义锚定在它身上时,奖项便成了一面魔镜
有人从中照出自己头上戴着虚妄的桂冠,有人却看见自己沦为镜子的囚徒。”
李东问道:“你说的是帕慕克?”
张潮道:“身中魔咒的,不止是帕慕克!”
李东深吸一口气,知道采访这时候才真正进入了“深水区”,于是问道:“魔咒?诺贝尔文学奖不是挖掘了很多原本并不被关注的优秀作家吗?这对世界文学来说,应该是一件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