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是知道想看这本新小说,只能花499美金购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子阅读器,然后这个阅读器一共只有几万台的存货……
伊芙琳都很难想象到时候会被骂成什么样,目光都黯淡了下来。
张潮见把这个亚马逊高级商务代表敲打得差不多了,他才道:“我这本书的英文版权,应该还是给「兰登书屋」或者「Simon&Schuster」,但你们可以和他们谈电子版权。
新小说最快10月下旬就开始销售,你们的阅读器我记得是11月份首发?时间刚好错开,而且K1的首批机器量不大的话,对实体书的影响也不大。”
伊芙琳无奈地道:“传统出版社和我们的关系……并不那么友好,电子版权恐怕更难谈成功。”
虽然目前亚马逊的图书业务仍然是以在线销售实体书为主,但是由于其频繁的打折和跨区域特点,严重冲击了依赖传统渠道的出版社销售,所以两者之间官司不断。
传统出版社更不会容忍电子书成为阅读的主流选择。
所以伊芙琳对能谈成这样的交易毫无信心。
不过张潮却道:“事在人为……如果我能说服他们允许小说通过授权在K1上进行销售呢?”
伊芙琳眼睛又亮了起来……
送走她以后,张潮才对在旁边一直做记录的双学涛道:“知道怎么去和「兰登书屋」「Simon&Schuster」谈了吗?对了,软件开发得怎么样了?”
双学涛道:“塞班系统的下个月就可以内测了。但是苹果系统是封闭的……”
张潮摆弄着手里的K1原型机这是亚马逊为了表示诚意,特意送给他试用的又递给了双学涛。
双学涛学着张潮的操作,点亮了屏幕,又试着在上面翻了几页书,摇摇头道:“这个我带回去给李万东吧,反正我是看不懂。”
张潮道:“放心,苹果再封闭,最迟今年之内,就会有黑客让iPhone手机‘越狱’成功,到时候iPhone的潜力才会被真正开发出来。
现在你们成天捏着手指缩放、解锁、滑动、翻页,听个歌就激动得要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双学涛老脸一红,自从黄杰夫在公司里分了一圈iPhone以后,大家好长一段时间都迷上了在3.5寸的巨大屏幕上放手驰骋的感觉。
唯独张潮不仅拒收了自己那部,还嫌弃地挑出了iPhone的一堆毛病,什么没有复制粘贴,没有3G网络,电池续航太短……
最不能忍的就是张潮竟然嫌弃3.5寸的屏幕太小!要知道手机霸主诺基亚的旗舰机,屏幕也才2.8寸大小。
不过双学涛也不好反驳张潮,只认为他是习惯性装X,嘟嘟囔囔地拿着笔记本离开了。
张潮知道双学涛不服气,心里暗笑,默默说一句等几年你们就知道3.5寸屏是大是小了……
不过这也提醒了张潮,iPhone越狱以后催生出了巨大的地下APP市场,但同时也让苹果看到了商机所在,后来推出了官方的AppStore。
应用商店将智能手机推向了全新的高度,最初的几年时间里,只要开发出一款热门游戏,甚至就能成就一家上市公司。
张潮脑子里划过了许多画面水果忍者、愤怒的小鸟、神庙逃亡、植物大战僵尸……
3.5寸屏幕、十指触摸操作、陀螺仪……这些全新的机制,彻底颠覆了手机游戏开发的规则,进入了另一个维度,无数小公司甚至个人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想到这个,张潮就吧嗒吧嗒流口水,和开发早期IOS游戏相比,写书那真是纯赚辛苦钱了。
不过已经是“过来人”的张潮,也意识到,以iPhone的出现为标志,中国乃至全世界,日常生活、工作、娱乐的逻辑和场景都在发生剧烈的变迁,甚至被彻底重塑。
只是这世界上除了身为重生者的张潮以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会真正认识到这一点即使有,也不会认为这种变迁和重塑会来得这么迅猛。
就像双学涛无法理解张潮嫌弃3.5寸屏太小一样,2007年一切看起来已经很新颖、很先进、很时髦的生活方式和科技造物,几乎用不了十年,看起来都像是石器时代的产物。
时间被前所未有地加速了,以至于任何想要记录这个时代进程的作家,还没来得及动笔,他脑中的世界就已经过时了。
文学也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时代只是这种“好”,不尽如顽固的“保皇党”们所想,文学会重新占据人们精神生活的主体部分。
但同时也不是边缘化而是像满天星辰一样,散落进了需要创造力的每一个角落里。
文学从未如此被人忽视;文学也从未如此被人需要。
张潮忽然明白了,即使像他这样早早成为了“大作家”,也不免在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冲刷中,变成另一种模样。
就像他的老师余华在短视频时代被重新“发现”,无数个15秒的切片解构了他。他成为了“潦草小狗”,只写过一本《活着》,永远把悲伤留给读者快乐留给自己,没把史铁生当残疾人也没把他当人……
许多年轻人都因为这些切片喜欢上了余华,余华也不再是那个黑白照片里头发糊涂、表情冷峻的先锋作家,而与“可爱”这个词紧紧捆绑在一起。
但同时几乎没有人再关心余华写了什么,以及他在思考什么。
那自己呢?等到了抖音时代、直播大潮到来以后,自己又会被解构成什么样呢?
更关键的是,自己要给这个时代留下什么样的作品呢?即使能知道了会发生什么,张潮仍然对如何记录它、表现它而感到棘手。
“文学还真是一个诅咒啊……”张潮摇摇头,努力把这些有的没的驱赶出脑子。
今天下午,他还要去一趟作协,「青年作家访日代表团」正式选定了,自己虽然不是代表团一员,但是在行程安排上仍然有很大的建议权。
谁让他自己就是行程的一部分?
这两天除了张潮的新书以外,还有一件大事瑞典皇家人文科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之一的马悦然,终于开启了自己东亚访问之旅,第一站当然是中国,燕京。
此时正值9月下旬,今年诺贝尔文学奖最后一轮投票已经投完了,也就是奖项已经确定,只等2周后向世界宣布而已。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马悦然面对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各种对奖项花落谁家的“刺探”
“马悦然院士您好,请问诺贝尔奖每次颁奖都是按照‘一男一女’的顺序吗?”
“诺贝尔文学奖去年颁给了土耳其的帕慕克,今年获奖者是不是不会是亚洲人了?”
“听说今年中国的作家残雪第一次入围了奖项,请问是真的吗?”
“诺贝尔文学奖是否更偏爱小说家呢?”
“今年会有中国作家获奖吗?”
“如果让您推荐一个心中的中国作家,您首选是哪位?莫言,刘震云,阎连科?”
……
马悦然是老江湖了,早就见惯了风风雨雨,应对起来自然是滴水不漏,说出的话也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头脑
“男女恐怕不是我们选择的重点,何况在文学世界里,性别本来就难以蠡测。”
“帕慕克是一个亚洲作家吗?从文学血缘来说,他更像一个欧洲作家,虽然他用土耳其语写作。”
“中国的优秀作家不逊于这世界上的任何国家,他们只是缺少好的翻译。”
“诗歌是文学王冠上的明珠其实你们不觉得散文作家被忽略了吗?”
“残雪当然是位好作家,她在任何一份名单上都不奇怪。”
“他们都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但我想,推荐他们重要的是时机……”
而围绕着马悦然的第二个焦点,当然是张潮与他之间的那场“风暴”虽然现在已经渐渐消弭,但是余波未平,所有人都想知道来到中国以后,马悦然会如何表态。
“马悦然先生,张潮对您召唤的拒绝,引发了许多讨论。甚至在中国国内,也有不少批评者。有一位担任省作协主席的老作家说‘我们当年打开国门多不容易,年轻人不懂珍惜’,请问您如何看待?
张潮对您的拒绝,对他来说是否是一种遗憾?”
马悦然对此显然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坐在燕京大学的礼堂里,领导、学者、作家、批评家……众星拱月般围坐在他的身边,仿佛聆听教诲的普通学生。
马悦然用略带口音但十分流利的中文说道:“我其实在声明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很惊讶为什么还这么问。那我再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一遍
我已经83岁了,张潮才23岁,从年龄的角度讲,没有见面是我的遗憾,而不是他的。
同时,我感到更加惊讶的一点是中国国内一部分人对张潮近乎于苛刻的批评我不清楚这是出于什么心态,我只知道这样对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我们要把萨特或者其他人拒绝诺贝尔奖当成是一种潇洒的姿态予以赞美,而对年轻的张潮拒绝我则认为是一种狂妄?
张潮虽然不是萨特,但我也不等于诺贝尔文学奖啊!
我觉得中国的文学界有些人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当我读到那些对张潮的指责时,仿佛回到了1966年那年瑞典文学院因拒绝评论越南战争而遭激进学生围攻,他们高喊着‘文学必须选边站’。
半个世纪过去,某些批评家仍被困在非此即彼的思维牢笼中。今日,我愿以汉学家、文学评论者与跨文明对话亲历者的三重身份,对这些荒谬指控作出回应
……”
不知怎的,现场的其他人,竟然从马悦然的话中听到了杀气腾腾的味道,不禁开始在心惊胆战中期待他后面的话语。
第347章 攘外必先安内
马悦然环视了一下诺大的场地,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学者们:“张潮是一位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作家,他的选择应当被尊重。
这原本只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事我是读者,而他是作家,所以我们之间的会面,主动权在他那里。
还记得那个故事吗?一位法国的《围城》书迷,写信给钱锺书希望能见见这位睿智的作者,而钱锺书回应:
‘假如你吃了个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可有些声音,或者把它升华成一场宫廷觐见,或者把它扭曲成了一场文化审判!
所有关于诺贝尔奖的讨论令我疲倦。这个奖就像天气预报,我可以告诉你们斯德哥尔摩今天是什么天气,但没必要让全世界的作家都按这个天气穿衣。
你们应该更关心作家,关心作品,而不是奖项,哪怕它是诺贝尔奖。
张潮的《逐星者》让我看到汉语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需要任何奖项来盖章认证。
我知道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作家,有许许多多的‘敌人’据说就连帕慕克,都在攻击他。
文学从来不怕争议,怕的是把争议当真理。让我们把讨论的焦点放回作品本身,这才是对作家最基本的尊重。
而那些无端的指控民粹、保守主义、文学投机……到底有几分是就事论事,还是另有所图,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请不要再借着我的名义去戕害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马悦然一番话说完,现场先是安静得可怕,然后全场响起了浪潮般的掌声和欢呼,一波接着一波,整整持续了近2分钟才在主持人的反复提醒下才安静下来。
在今天之前,没有人想到马悦然会以这样坚决的态度维护张潮,更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把这些话说出来。
张潮是谁?无论外部对他有多少非议,但他始终是燕大的“自己人”。
作为燕大作家班复办以后的第一个学生,张潮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哪怕燕大历史上人物辈出,但说一句他是“燕大的骄傲”也并不为过。
燕大中文系更有他的“大本营”,不少学生为了维护张潮在论坛上和人打嘴仗。
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瑞典老头,在学生们心目当中也可爱了许多。
马悦然看着台下群情激动的燕大学生,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1948年,他作为高本汉的研究生,第一次跟随导师来到中国,在西南地区进行方言调查工作,一直到1951年项目结束才回到瑞典。
那时候背着照相机和录音设备满大山跑的年轻人,不会料到几十年后,自己竟然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皇帝”。
深谙中国文化的马悦然当然知道这叫“时势使然”,但“黄袍加身”的滋味对一个活得很通透的80岁老者来说只是负担。
即使他在过往多次访问中国、接受采访的时候一再强调中国文学自有其源流与发展,从《诗经》诞生的年代开始,从不逊于任何文明,中国的作家也很有智慧,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
但是仍然挡不住有人一直问“中国文学的问题在哪里?”仿佛他是一个施舍符水的天师,或者药到病除的扁鹊。
张潮的拒绝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从幼稚的比大小游戏中抽身的机会。
……
“这真的是马悦然说的?”作协大会议室里,张潮和几个负责组织「青年作家访日代表团」的领导在茶歇间隙,得到了来自燕大的消息。
众人的反应都十分错愕,然后又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张潮。
张潮尴尬地摸了摸了自己的下巴但那里并没有胡子让他捋喃喃自语道:“这下麻烦了啊……”
刘恒有些不解,问道:“这不是挺好吗,难得老头这么支持你,你们这算是忘年交虽然没有见过面。怎么就麻烦了呢?”
张潮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向递消息的干事小刘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小刘道:“千真万确喏,这是燕大的同学记录下来的文字稿,一散会就发到网上了。”说罢将手机递给了张潮。
张潮接过手机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又把手机还给了小刘,道了一声谢。
邹光明看出张潮有话说,给小刘交代了点事情把他打发走了,然后才问道:“出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