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饭对面的男人,正是村上春树。年届60的他已经在国外长居超过20年,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回到日本。
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是日本文化的叛徒,是用日语写美国小说的异类,所以日本文坛容不得他,他感到无趣便去了国外定居。
村上自己的说法是他不是一个爱国者,反而是个“世界主义者”,对日本没有强烈的归属感;而且在国外生活,可以喝到更好的威士忌,欣赏更美妙的爵士乐演奏。
当然,还有一种颇有些阴谋论的说法日本是全世界个人所得税最高的国家之一,同时也规定了只要离开日本超过半年,就不再征税村上每年游走在美国、欧洲辗转生活,省下来的税费是一笔天文数字。
但无论如何,说他是日本文坛的异类不算是错。
村上春树道:“相当年你也是风云人物呢……”
说到这里,两人都陷入了回忆当中,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日本在60-70年代,因为学费上涨、日美安全条约等问题爆发过激烈的学生运动,村上与饭都参与其中,甚至一度成为核心圈的重要人物。
村上春树的许多作品,都留下了这段时期的痕迹,甚至可以说几乎每一部,都是对自己这一段青春一次又一次地反思、追问和重新演绎。
但是他们最终都逐渐远离了,一个成为了研究文学的教授,一个成为了作家,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迹。不过友谊却保留到了今天。
村上每次回到日本短住,都会找饭叙旧。也只有面对着老朋友,两人才能一个放下大教授的严肃,一个放下答作家的矜持,自由自在地畅聊,就像是回到了20岁的时候。
饭容的香烟抽完了,他在烟灰缸里按灭了最后一丝火光,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不在日本多呆一段日子么?”
村上春树好奇道:“哦?有什么要我呆下来的事吗?”
饭容道:“10月,有一批中国的青年作家要来日本访问,想必会很有趣。”
村上春树眼神变得深邃,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道:“中国的年轻人哪……你知道我不擅长这种应付这种场面吧?”
村上对中国的情感十分复杂。他的父亲曾经是侵华日军,这成为他精神痛苦的源头之一。村上始终认为自己身上流淌着战犯的血脉,这种一种十分罪恶的基因,与其让这种罪恶的记忆延续下去,不如从他这一代选择终止。
10多年前他孤身一人来中国旅游的时候,甚至全程以罐头充饥,也不肯吃一口中国菜后来他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叙述了主人公“我”在小学、大学、二十八岁时所遇到的三个中国人的故事。
作品中的三个中国人留给“我”的印象可谓是美好而亲切,然而,“我”却本能地对他们做出了愧疚之事。这篇小说的批判矛头可谓直指日本人的丑恶灵魂。
日本不乏亲中的“反思派”文化人士,但是“反思”到村上这个地步还真是凤毛麟角。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村上春树几乎会下意识地回避与中国人的接触。
饭容当然知道老朋友的担忧所在,于是道:“其实也不是让你见他们所有人。只是其中有一个年轻人,我觉得如果你们见一见,可能会很有意思呢。”
村上春树道:“哦?中国竟然有这样让你重视的作家了么?”
饭容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那当然。中国有着全世界最多的人口和最悠久的文明史,出现一些天才作家也是自然的事情。
不过我想让你见他,也是因为你们身上有些相似的地方呢。”
村上春树犹豫了起来,他并不想在日本呆太久,几乎已经是个美国人的他,日本文化的繁文缛节和无止尽的敬语、道歉,委实让人不快。
不过既然是老朋友盛情相邀,他也不好说:“放过我吧,我不感兴趣啊!”人真是奇怪啊,明明在美国和欧洲就能爽快地拒绝别人,回到了日本,却又陷入暧昧的纠结当中。
饭容看出了村上的情绪,他伸手拍了怕老朋友的肩膀道:“不用为难。等下回去,你可以去书店买本他的书,看完再做决定哦,他叫‘张潮’。
你只要进书店里一问,准能买到。他现在在日本可热门了。”
村上春树终于有了一丝兴趣,毕竟他也知道日本人阅读口味的顽固,除了美国作家以外,他们几乎看不进任何外国的文学作品。
“张潮”这个作家,能让日本书店的书架都摆上自己的作品,想来是有一些水准的吧。
不过面对老朋友,他还是开了个玩笑:“要是真想让我见他,你就该带上一本他的小说送给我才是。”
饭容也不客气,道:“这可不行,他的小说是用政府支持给年鉴学会的资金出版的,每一本都是纳税人的钱呢,你这非国民就该自己花钱买。”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都笑得前俯后仰。
饭容也聪明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和村上春树聊了点别的,一看时间已近9点,两人在喝完了余酒以后后就相互告别,结束了这短暂的聚会。
微醺的村上春树独自漫步在东京街头,周围的空气炎热而潮润,让他有些憋闷。
走过一个转角,正是一间还在营业的「茑屋书店」这是一间以出租录像带和唱片起家,后来逐渐扩展到书籍销售的大型连锁书店。
此刻书店还灯火通明,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几个散客正戴着大大的耳机在试听CD。
村上春树想起饭容所言,迟疑了片刻,还是推开了书店的门,在店员的招呼声中,他来到柜台前问道:“请问,有‘张潮’桑的小说售卖么?”
店员抬头看了一眼村上春树,只觉得有些眼熟,不过仍然很职业地答道:“当然有的,你需要哪一部呢?”
村上春树问道:“有很多部吗?”
店员回答道:“张潮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异国作家呢,现在我们有他的《你的名字》《消失的爱人》《刑事の光》……”
村上春树打断了店员的“报菜名”,道:“就拿‘年鉴学会’翻译的那一部吧。”
店员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低头道:“请您稍等……”然后“噔噔噔”一路小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层的书架当中。
不一会儿,店员就匆匆抱着两本书回到了柜台,一本正是《刑事の光》,另外一本,则是村上在2002年出版的《海边的卡夫卡》。
店员深深给他鞠了一躬道:“村上先生,很冒昧地请您签一个名好吗?”
村上春树虽然不经常在公众面前露面,也几乎不办什么签售会,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形象总还是会出现在不少报纸、杂志上面,因此被认出来也绝不奇怪。
他看了看四周,书店里的顾客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松了一口气,然后微笑地用店员递过来的马克笔在书的扉页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种举手之劳,村上并不会像许多作家那样故作姿态。
然后他才问道:“这本《刑事の光》多少钱……”
几分钟后,「茑屋书店」的夜班店员看着村上的身影消失在路灯橘黄色的光芒当中,这才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海边的卡夫卡》拍了一张照片,又给有村上春树签名的扉页拍了一张照片。
接着就通过邮件群发给了自己的好朋友
“猜一猜我刚刚遇见了谁?”
“猜一猜他刚刚买了哪本书?”
村上春树自然不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无意在日本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他走了十几分钟,就回到了自己在东京的公寓。这是一件有着优质服务的高层住宅,有3间卧室和1间书房,只是其中2间卧室已经分别被他改造成了健身房和藏书室。
作为慢跑爱好者,即使在雨雪这样不便外出的天气,他也要在跑步机上跑足10公里的路程。
洗漱过后,村上按时躺在了床上。与大部分作家夜猫子一般的习性不同,他的作息异常规律晚上9点上床,早上4点起床,5点开始写作,一直写到10点钟,大概10页稿纸,也就是4000字左右(太起点了这个数字……)。
然后就是运动、午餐、处理杂务……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几乎雷打不动。这也是他能维持20多年高产的原因。
村上看了一眼床头柜,今天刚买的小说正在静静呆在那里他习惯看几页小说以后再睡。
翻开《刑事の光》,床头柔和的阅读灯光让上面的文字显得格外恬静……
他以为会像过去一样,十分钟、至多十五分钟以后,就会被困意打败,然后沉入梦乡当中。
没想到,床头的阅读灯,一亮就是一夜。
第339章 村上春树的赞美
《刑事の光》这本书后面还有张潮的中篇《少年の巴比伦》,两部作品加起来20多万字,等村上春树全部看完的时候,晨曦已经漫窗帘的缝隙,在房间的边缘划出淡金色的痕迹。
他索性起身,把窗帘整个拉开。此时朝阳的霞光已经流淌在高楼大厦的玻璃镜面上,温和得像刚融化的奶油,更远的新宿却仍浸泡在钴蓝色的夜里,仍未醒来。
如果不是楼宇间不时见到的日文招牌,村上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日本还是美国。
“张潮”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说。住在美国的时候,他就在电视和报纸上多次看到这个中国年轻人掀起的舆论风潮。
他并没有特别留意。毕竟美国媒体热爱夸张的修辞以及种族议题的敏感性他深有体会,只认为这又是一个踩中了热点的幸运儿而已。
在30年的写作生涯当中,他见证过太多文学的流星即使曾经和他并称为“双村上”的村上龙,虽然依旧高产,但再也没有写出一部接近《无限接近透明的蓝》的作品了。
但张潮给他的感觉却非常不同。
张潮与许多日本年轻的作家沉溺在自我中难以自拔不同,他的作品始终贯彻着一股冷静感。作为作者的张潮并没有全身心地代入任何一个角色当中,而更像是躲在阴翳角落的观察者。
这种游离的创作态度虽然让作品不能灼热地炙烤读者的神经,甚至让读者丧失理智,与角色共舞;
但同时也给小说带来了惊人的穿透力,仿佛可以直接洞穿时空的阻隔,让村上春树这个异国的读者,也触摸到他笔下这些时代的褶皱。
村上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早上5点10分。他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给自己煎了鸡蛋、烤了面包片,又冲上一杯咖啡。
一边吃着早餐,村上一边在自己的内心盘算着刚刚让他连夜读完的两个故事。
根据饭容写的序言,《少年の巴比伦》是张潮19岁时候的作品,而《刑事の光》则是去年所作。虽然仅仅隔了2年时间,但村上却看到了一个作家的成长。
《少年の巴比伦》中那个90年代国营糖精厂,因其特殊的时代质感,在村上眼中或许会成为东亚文学某种新的地标。
但它的叙事手法却仍有些稚嫩,带有明显的炫技感,仿佛一个年轻的杂技演员在尽情地展现刚刚掌握的空翻身段。
《刑事の光》带给他的感觉却更加特别小说三重叙事框架中,他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文学基因,这种让叙述者与人物相互质疑、相互解构的手法,与其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构建的镜像世界形成奇妙呼应。
无疑张潮走得更远。当程队长从小说开始的虚构层面突然闯入现实维度时,这种叙事的穿透力已超出村上惯用的平行时空设定,让人明白真相从来不是凝固的事实,而是随着人类情绪的变化而不断流动。
关键是张潮在这部小说当中收敛了叙述的火气,将一切悲怆与愤怒都埋进了文字的深处,只在地面上长一棵结满疮疤、也开满小花的老树。
这时候村上的脑海浮现出《刑事の光》的结尾
【雪停的时候,我站在荒废的旧派出所二楼。车棚的铁皮屋顶被风掀起又砸落在钢架上,轰响中,十年前的脚步回声依然清晰可辨。某个被雨水泡胀的笔记本摊在窗台,末页潦草记着:“98.4.17晴确认死亡。”
夕阳穿透纸背,将“死亡”二字涂成金箔,映着城市尽头永不消散的暮霭。】
“真是个好结尾啊!”村上暗自赞叹着,毕竟写一个美妙的结尾对每一个苛待自己的小说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对于村上来说,没有想好小说的结尾,他甚至不会动笔写开头。
两部小说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张潮对“过渡地带”的敏锐捕捉。无论是县城“城市-乡村的过渡”,还是程队长“80年代-90年代的过渡”,都带有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也正是村上春树小说的特点。但与典型的“村上春树小说”不同的是,张潮笔下的角色没有那种理想幻灭后的“松弛感”,也不是“现代病患者”,反而充满了一种野蛮的活力。
这种野蛮不是暴力,而是未被规训的生命对现代社会的粗粝解构。
“你可真是狡猾啊,让我看这样的小说。”村上无奈地摇摇头,仿佛饭容就坐在他的对面。
对于已经年近六旬的他而言,读几部年轻人的小说自然不会让他改变文学的理念,哪怕是最爱的菲茨杰拉德活过来也不行。
但他也明白了老友为什么想让自己见张潮一面的原因
某种程度上,张潮就好像25岁的自己活在21世纪的镜像;张潮的野蛮生长,恰似他年轻时刻意压制的某种能量。
1979年,那个在国分寺爵士酒吧熬夜写《1973年的弹子球》的青年,与此刻东京公寓里读《刑警荣耀》的老人,在张潮的文字中完成了宿命般的时空折叠。
从他决心用小说寻找人生出口的同时,从此也被困在了由虚构构成的迷宫当中。
可能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村上笔下的人物永远在寻找出口,渡边彻在直子与绿子之间摇摆,田村卡夫卡奔向四国的森林……
不知不觉,早餐吃完了,时钟的指针也指向了6点钟的位置。
村上春树按照以往的规律,坐到书房里,一直写到了10点钟,直到10张稿纸都铺满字为止。
一夜未眠对精力充沛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他甚至没有取消今天的跑步计划,而是穿上了运动装和跑鞋,准备下楼。
但看了一眼手机,他才发现“新着信”提示竟然有数十条。忍不住好奇心,村上翻开手机盖,打开其中的一条看了一眼……
“诶?”村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封邮件附带了一张照片,正是自己站在书店的柜台前,付款购买《刑事の光》的样子。不过照片非常模糊,只能看清轮廓,应该是从监控录像当中截取到的。
「听闻您昨晚购买了张潮君的《刑事の光》,请问是这样吗?」发邮件的是他一个熟悉的日本文学记者、专栏作家,叫做佐藤健一。
村长春树暗自感叹:“真是信息社会啊……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又打开几份邮件,基本都是询问此事的记者和作家,他也看了给店员签名的那本《海边的卡夫卡》。
村上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回了玄关的柜子上,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慢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