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一脸无辜地道:“算公司团建啊!”
邹光明:“……”可恶,早知道不问了!
张潮这还没完,掰着指头数起来:“我算一个;「潮汐文化」的马伯慵有提名,双学涛有提名……”
邹光明听不得这个,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别数了!这个事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去作协,找铁宁主席把这事说一下。这种活动还是想办法由作协来组织。
饭教授的意见我们会考虑,不过你千万别轻举妄动!”
张潮这才笑嘻嘻地放下手,对邹光明道:“我就知道邹院长一定有办法!当初让我同时入学燕大、燕师大就是您找的文件、出的主意!”
邹光明脸一板,道:“你还记得自己是鲁院的学生?对了,你最近要是没其他事的话,过来给高研班的学生们上几堂课?”
张潮脸顿时垮了下来,连声推辞道:“我这年纪还小,人微言轻,给老大哥们上课不合适……”根据张潮经验,高研班的学员年龄很少低于35岁,他当年以19岁的年龄入学,是不可复制的奇迹。
邹光明“哼”了一声,然后道:“我看你在厦大上课上的不是挺好的,还出了本书,叫什么来着?《鹭岛潮声》?
我看你挺适合上课的,以后也给你的讲义出本书《八里庄听潮》。”
张潮脸都快成苦瓜了,喃喃道:“八里庄它也不靠海啊……”鲁院不比厦大,厦大上课是一帮年轻人,这里上课一帮老油条;厦大上课有课酬,还安排了专家宿舍(虽然没住),鲁院上课八成是给母校做奉献,自己还要每天开车过来……
这时候邹光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然后就推门进来一个年轻的女性,一张鹅蛋脸、一头长发,对邹光明道:“邹院长,大家的表格填完了……”
张潮瞪大了眼睛:“张越然?你怎么在这?”
张越然看到张潮也有些诧异,不过想到今天早上二楼会议室就在举办他的作品研讨会,倒也没有太意外,而是道:“是啊,我是第七届高研班的学员。”
邹光明从张越然手里接过表格,笑呵呵地道:“我们这届高研班,有意向新作家、年轻作家倾斜了名额,除了越然,周佳宁现在也在这里。
除了她们俩,还有蒋峰,还有鲁敏、周瑾……”(他们正是07年第七届的学员)
张潮头疼地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别数了!”什么叫报应?这就是了!
张越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好奇地问道:“你们这是……?”
邹光明一脸遗憾地道:“我想让张潮给你们上上课来着。不过人家现在太忙了……也难怪,今时不同往日……”
张越然闻言也有些遗憾,对张潮道:“其实我个人来说,还真想系统地听听你的课尤其是你上个月在「新理念」现场写的那篇文章,‘中国文学的现代性’。”
邹光明连忙道:“张潮觉得自己年龄小……”
张越然也是个人精,没等邹光明把话说完,就对着张潮道:“学长,大家都希望能和你多交流交流,不然你抽抽空?”
邹光明很满意这个学生的机灵,又补充了一句道:“越然、佳宁、蒋峰、鲁敏,也都有今年「茅盾文学新人奖」的提名哦……”
张潮这才对邹光明的这番话重视起来,想了想看,对两人道:“那好,我就来试两节,讲得不好可不要怪我。具体时间的话院长,您把课表发给我,我看下怎么方便。”
邹光明这才笑逐颜开,对张潮道:“这就是了嘛!对了,代表团这事我会好好和铁宁主席说说看。”
说完这些事,张潮就和两人告辞,开车回家去了。
邹光明等张潮走后,脸色又重新变得凝重起来,张潮提的这件事,他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好办。
作协说到底是个老衙门,老衙门办事最重视的是什么?是程序、是惯例!
组建作家出国访问代表团兹事体大,一般先要双方事先沟通,然后发送正式邀请函,接着国内走审批程序,集体申办护照,购买机票,出行……
总之邹光明对张潮说一趟下来要半年绝非戏言,反而说得保守了。
有些活动甚至是提前一年敲定的像张潮所说,要在一个月内成行,简直天方夜谭!
但是饭容教授所显露的对既有活动程序的不满态度,又不能不重视毕竟他身后站着的,是日本亲中派文化界。
日本文坛的这部分力量肇始于上世纪50年代初,以“中国文学研究会”“鲁迅研究会”为代表,长期致力于中日友好;到上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蜜月期”到达巅峰,几乎每年都有大规模的互访活动。
后来随着两国局势的变化,这部分力量逐渐式微,但是仍然很受国内官方的认可与支持,所以饭容此次通过单独联系张潮委婉表达自己的“情绪”,就足以让作协这边坐蜡。
……
“啧……我说张潮怎么在「新人奖」这件事上这么积极呢!我觉得,这事不行!不能开这个头!”涉外访问是大事,负责政工的韦齐宁当然要参与讨论,一听邹光明转述的内容,立刻就表明了反对态度。
接着他开始掰着指头数这么办的坏处:“首先,都是20多岁和30出头的年轻人,毛毛躁躁的,到了日本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怎么办?谁能负得起这个政治责任?
其次,这次活动要去哪个地方、要见哪些人、要开哪些会……一点章程都没有,让我们怎么做准备?不说别的,护照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全办完。
第三,以后开了这个头,日本那边想请谁就请谁、想让谁去就让谁去,不通过组织的考察,绕过我们作协,那不乱套了?
基于以上三点,我坚决反对这次访问团匆忙上马。还是要按流程来!”
韦齐宁一番“老成谋国”的话说完,现场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这也是他要的效果。
在老衙门当官,促成一件事可能很难,但是要挡下一件事就太容易了只要把“谁能负得起责任”这几个字的真言说出口,大部分决心不强的同僚也就退缩了。
尤其在今天这种要打破常规的事情上,效果更好!
就连作协主席铁宁,都犹豫了。
过了好一会儿,铁宁才悠悠地道:“大家有没有想过,要是真让张潮自己带队去了,我们作协该如何自处?”
韦齐宁眉毛一拧:“他敢!?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大事!”
这时候,邹光明才道:“人家公司团建,有什么敢不敢的?哪条组织原则说不许私人公司组织员工去日本考察活动的?”
第334章 文学遣日使?
张潮真领着「潮汐文化」的那批作家去日本“团建”了,那打的就是作协的脸了。
不管作协里有多少人想促成或者想阻止这个「访日青年作家代表团」的组建,都在“张潮自己就能干成”的前提下变得十分“脆弱”。
张潮让邹光明转达这件事,更像是一种“通知”,而不是一种“求助”。
而且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拐跑几个「茅盾文学新人奖」的提名者比如李娟,估计只有张潮能把她从草原的毡房里面薅出来参加代表团。
韦齐宁虽然也反应过来了,但还是心有不甘,气哼哼地道:“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们要特事特办,总得有个名义吧?”
邹光明也犯了难,他促成此事的心意很真诚,不过也不愿意因此让自己背负个什么特殊的责任,于是只能点上一根烟开始抽。
不一会儿很久没有说话刘恒开口了,他对众人道:“要‘正名’,其实也不难嘛……”
“嗯!?”会议桌上十几双眼睛都看向了他。
刘恒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大家还记得今年是什么年?”
“什么年,建国48周年?不零不整的一般没什么特别意义吧?”
“燕京奥运会前一年?人一体育盛会,和咱们这文化活动不挨边啊!”
“香港回归10周年?这倒是整数年,但也和去日本没关系吧?”
“北斗卫星发射成功?这……我们也不派人去外太空啊!”
铁宁最后连忙催促道:“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看。”
刘恒这才道:“中日邦交正常化是1972年,今年刚好是35周年。其实今年两国国内已经举办过不少活动了,但是宣传不多,都比较低调。
咱们作协也确实没有参与到这些活动当中去,也怨不得大家想不起来!”
“还真是!”会议室议论纷纷。
中日两国的“蜜月期”一直维持到1996年,后来进入了“冰河期”。
虽然两国民间友好组织的互动并没有彻底中断,但规模和影响力都大大缩减。
在没有接到上级指示的情况下,作协没有主动参与相关活动当中也属正常。
“这……好吗?有没有文件支持?”韦齐宁犹豫道。
邹光明一拍脑袋,连忙道:“有,有!有文件!想要文件,那就一定有!”邹光明折腾文件的能力有目共睹,当年张潮怎么被他“一鸡两吃”,大家还历历在目。
韦齐宁眉头一皱:“真有?老邹,你说话可要负责任!要是出了问题,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邹光明此刻满脸是笑容:“负责,当然可以负责。你们等下,我去打个电话……你们先聊。”然后拿着手机推开门,去了走廊上。
现场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不过有了这件事的刺激,大家的思路一下子变得活跃许多。
副主席张抗抗悠悠地道:“其实我们不用搞得那么正式嘛,为什么非要叫什么「访日代表团」,为什么不能是「赴日采风团」?
作家嘛,总是要采风的。去日本采访,和去日本采风,审批手续还用那么严格嘛?”
韦齐宁一时语塞:“可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副主席高洪波也开口了:“如果采风可以的话,那「学术考察」行不行呢?燕大的比较文学研究所,还有中国现代文学馆,都常年和东大、早稻田等日本大学有学术合作。
派一批年轻人过去考察也很正常嘛!”
韦齐宁:“……”
这时候铁宁也说话了:“俗话也说过嘛「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大家也都是群策群力,想办法发挥这次活动的积极意义!
邹院长是鲁院的,他想从鲁院里找一份让活动名正言顺的文件很难吗?毕竟日本的鲁迅研究团体那么多,他们每年的互动也是很频繁的。”
韦齐宁见铁宁都如此说了只能叹了口气道:“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围着张潮这个娃娃转。他想干什么,咱们作协就得配合着去办他连作协会员都不是!
我就是觉得这么下去不行,作协的主体性都丧失了!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铁宁闻言,脸上一向挂着的温和的微笑不见了,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问韦齐宁道:“那你觉得咱们作协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韦齐宁道:“我们作协是联系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的桥梁和纽带……”
铁宁道:“这是写在墙上的,说的当然没错。但我问的是在你心里呢,作协是什么?”
韦齐宁一时语噎,喉结上下滚动了几轮,想说点什么,却又没办法开口。
这时候一向寡言、随众的李存保突然说话了,他先掐了手里的烟,慢吞吞地道:“我年纪大了,本来不太想说什么,但是最近张潮这个小娃娃倒真让我想到了什么。”
李存保的文学创作活动集中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高山下的花环》是他的代表作,近年来产量略有减少,进入了半退休的状态。
但是他年资老、威望高,一开口就是钟鼎之声,就连铁宁也要格外尊重这位军旅作家。
李存保缓了缓,才道:“1979年我去广西的前线参战部队深入生活,有个负伤的老班长给我带了几张皱巴巴的纸,有的就是烟壳,上面都是丑丑的、被汗水被血水洇开的字。
那是猫耳洞里的几个娃娃兵的稿纸。炮弹炸得红土翻飞时,他们还缩在战壕里写诗写染血的木棉花,写哑火的子弹壳,写炊事班长老王头临死前没送出去的家书。
后来这些诗登在《军队文艺》上,有个BJ来的评论家说‘不符合革命乐观主义基调’。我拍着桌子问那酸秀才:‘你闻过焦土里冒出的死人味吗?’”
李存保一边说,一边轻轻用食指扣着桌子的边缘。虽然不知道他说这30年前的旧事做什么,但所有人都能闻到他嗓子眼里冒出来的焦味儿。
李存保接着道:“齐宁,你也说作协是座桥要真是座桥,就该让这些带着硝烟味的小伙子们过河,不是砌个汉白玉牌坊拦在渡口!
小张我没有和他聊过,但看过他在美国佬那里说的话、写的文章,是个有出息、有想法的孩子。做事嘛,确实孟浪了一点,但是谁趁年轻的时候不浪一浪?”
今天的会议室里第一次出现了笑声。
韦齐宁还想说什么,但李存保粗糙的大手往他的方向虚按一下,他就只能闭嘴,听李存保继续说了:“张潮这小子带人去日本,让我想起当年文工团小赵全军就他敢把吉他背到前线,在炮火间歇唱《喀秋莎》。
有干部说这是‘靡靡之音’,我倒觉得比师部礼堂那些假大空的朗诵强百倍!”
铁宁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她对李存保道:“您批评得对,我们对年轻作家,确实鼓励得不够、支持得不够。”
李存保看向这位年轻的主席,笑呵呵地道:“我这是批评吗?我还没有真的开始批评呢。”
铁宁道:“正要听您的洪钟大吕,才能震醒快睡着的作协啊!”
会议室里的人忽然都回过味儿来了,铁宁主席这是要趁机干点“大事”啊,借着是否支持组建「访日青年代表团」的事,开始立威了。
刚刚上任一年,正是知天命之年的铁宁,要想让作协这个老衙门摆脱暮气,做出点成绩来,势必要对内部已经怠惰的思想展开清理,张潮这件事只是抓手而已。
就是不知道李存保和她是事先通过气了,还是偶然起意。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接下来李存保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更重:“我老头子说句犯忌讳的话:‘作协这些年给作家们配发的钢笔,还没盖章用的印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