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来说,“绝唱”指的是文学创作达到最高造诣、最高水平,例如鲁迅评价《史记》为“史家之绝唱”,就是指《史记》记事、写人达到了史书这个体例的最高水平。
但是“绝唱”在当代也逐渐衍生出另一层意思最后的演唱或者演出。例如山口百惠、三浦友和主演的爱情电影《ぜっしょう》(《绝唱》),结尾就是男主人公顺吉抱着死去的恋人小雪,唱起了伐木歌。
张潮写在白板上的“绝唱”显然是后一个意思。
张潮和「潮汐文化」与《新芽》杂志社合作举办「新理念作文大赛」才2年,大赛也刚刚重回巅峰,要是这就停办,那都不能称为抽象,简直是……行为艺术。
要知道今年大赛光赞助就上百万,加上各种媒体曝光和杂志销量增长的收益,无论对《新芽》还是《青春派》都是一份难以割舍的效益。
在众人紧张、狐疑甚至有些愤怒的目光注视下,张潮先“哈”了一声才道:“怎么都这么紧张?‘绝唱’又不等于停办。
我的意思是比赛要换一种形式了!”
大家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赵常田也重新坐回了座位,不过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张潮,等着张潮进一步的解释。
张潮此时反而站了起来,踱步到会议室的窗户边,看着巨鹿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忽然问道:“大家都觉得大赛的规模会这么不断扩大下去吗?”
赵常田、胡伟时、李启刚,还有一众编辑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年轻的编辑说了一句实话:“其实,想要每年都维持几十万份的投稿数量,是很难的……”
张潮没有接话,而是用眼神鼓励年轻编辑继续说下去。
年轻编辑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紧张,还是李启刚温言鼓励道:“小许,你继续说,说错了也不用怕。”
这位年轻编辑就是许敏霞,本身就是1999年第一届大赛一等奖得主,后来去了复大中文系,去年进入《新芽》杂志社做编辑。
许敏霞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道:“我去年开始在档案室翻阅了一些咱们大赛过去的资料。第六届……也就是2004年那一届,是历届当中投稿数量最多的一届……”
许敏霞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张潮2004年那一届,既是「新理念作文大赛」的顶峰,也是被张潮三篇文章踢下顶峰的时刻。
张潮脸色毫无变化,许敏霞才继续说道:“稿件数量是42万份,参赛人数是6万多人。但是在归档的资料当中,我注意到几个迹象
首先是参赛人数和稿件之间的比例一届比一届悬殊,到了第六届,每7份稿件才对应1个参赛者。这意味着……意味着……”
赵常田道:“意味着什么,你大胆说。”
许敏霞这才道:“这意味着参赛者整体来说越来越投机了。一稿多投,就像在赌局上多押几个点数一样,就是寄希望于其中一注能押中。
第二,多次参赛的人数也越来越多。虽然没有统计初赛选手的参赛次数,但是复赛选手当中,有将近四分之一至少参加过一次比赛。
按照常理推断,初赛选手多次参赛的比例也应该接近这个数字。这意味着「新理念作文大赛」逐渐被一些‘熟手’垄断了,这些‘熟手’多少确实是自己会写,多少是‘人造’的,我们无从辨别。”
说到这里,张潮突然插话补充道:“去年那一届,我的高中母校就组织过集体改稿,不过被认出来了,最后我做主全部剔除掉了。”
这件事编辑部的人基本都知道,不过张潮又提起来,当时他的那股狠劲儿还是让人记忆犹新。
许敏霞等张潮说完,才接着道:“第三,就是参赛选手的地域……越来越集中在大城市和经济发达地区。到了第六届的时候,进入复赛的选手地域分布完全不能体现「全国新理念作文大赛」中的‘全国’两个字。
也就是说,「新理念作文大赛」实际上越来越被视为一个区域性比赛。全国学生的参赛热情只会越来越低,最终变成……变成……”
张潮“噗嗤”一声笑出来,替许敏霞道:“变成‘江浙沪大赛’!”
李启刚莫名地老脸一热,其实比赛结果的区域性集中他也有所察觉,但又没有什么办法解决,只能任由其发生,不过他仍然争辩了一句道:“其实……安徽、广东、东北的获奖者也有不少。哦,还有福建。”
张潮乐了,打趣道:“那就不是‘江浙沪大赛’,而是‘胡焕庸线大赛’。”
李启刚闻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张潮对许敏霞道:“你继续说,说说如果我没有在2004年出现,「新理念作文大赛」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许敏霞脸蛋都红了起来,不过还是鼓足勇气道:“我认为……参赛人数会慢慢减少,规格也会慢慢降低。过去大赛的规模和规格,都是维系在‘大学特招’上的。
但是从比赛结果的区域性集中来看,‘大学特招’即使没有你的出现,可能也会在一两年内取消,教育部门不可能放着这么大一个漏洞不去弥补。
实际上2005年开始,部委就出台了一系列规范学生赛事的文件,‘作文比赛’毕竟缺乏一个客观的标准,肯定不会再成为进入大学的‘捷径’……”
许敏霞说到这里,脸越来越红,甚至眼角都开始湿润了。作为第一届大赛的一等奖得主,她是大赛体制最直接的受益者,自然是心怀感激的。
如今却要从理性的角度否定大赛,无疑冲击到了她的内心。
不过话已至此,也不由得她停下来了,许敏霞一狠心,说出了最后的结论:“没有张潮,「新理念作文大赛」也不可能维持前面几届的规格,规模与影响力也会越来越小,参赛者都是一些‘熟练工’,而不是真正的爱好者。
慢慢地,它会成为和‘叶圣陶杯’‘语文报杯’一样的学生作文大赛,而不是会是作家的摇篮。”
许敏霞的这些话,仿佛张潮3年前那3篇文章那迟来的回响,打在每一个《新芽》编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如果说张潮2004年踩着《新芽》与「新理念作文大赛」横空出世,是凭借锐利的辞锋从外部划开了大赛的脓包;那许敏霞就是用数字和事实,从内部揭示了大赛的肿瘤。
当年的局势崩塌得太快,以至于张潮与那三篇文章,甚至整个第六届大赛,都成为了《新芽》杂志社上上下下的一块心病,没有人愿意主动提及,自然也不会有这么深刻的反省。
如今被许敏霞这个“自己人”指出来了,那不面对也没办法了但现在最艰难的时刻不是已经熬过去了么……
张潮道:“大家觉得,如果「新理念作文大赛」就这么一届接着一届办下去的话,会不会重蹈覆辙呢?刚刚也说了,咱们这一届有选手一口气投了20份稿子,33万份稿件只对应万多选手……
好像一切,都滑向了熟悉的轨道啊……”
编辑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就连最爱说话的李启刚也没了动静。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玩手指的玩手指……
张潮心里泛起了波澜,其实在2023年,他就辅导过自己的学生参赛那一届的「新理念作文大赛」,从事后的报道来看,初赛稿件还不到万份。
张潮等了很久,胡伟时才慢条斯理地道:“一项比赛只要办久了,一定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问题。有问题不怕,我们解决就是了……
比如以后我们规定一个参赛者最多只能投1篇……2篇稿子吧;还有,参与复赛的选手,我们每个省按照比例来,这样就能确保更广泛的参与性……
总之我们会有很多办法,总不至于真的要‘绝唱’。”
张潮闻言没有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胡伟时说的就是几句病急乱投医的废话,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稍微一考虑就漏洞百出。
赵常田看张潮不回应,这才有些着急,对他说道:“你这‘绝唱’的心意已经定了?”
张潮摇摇头,说道:“你们所有人都误会了,所谓‘绝唱’,不是说我们宣布以后不办大赛了,就可以把这一届称为‘绝唱’。
‘绝唱’是要有高度的,要让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否则就是‘绝路’而已。”
李启刚问道:“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新理念作文大赛」说到底,是属于《新芽》的比赛,我也好,《青春派》也好,都是协办。
如果大家觉得不要‘绝唱’,我又不能真把这个比赛怎么样了……”
李启刚脸色一变,张潮嘴上说不能把这个比赛怎么样,实际上他可太能了!要是张潮和《青春派》宣布退出「新理念作文大赛」的组织工作,恐怕大赛不绝唱也得绝唱了。
到时候场面恐怕更加难看。
于是苦口婆心地对张潮道:“大赛能重新走到现在的规模,你花的心血也不少总不能看它真的就这么‘绝唱’了吧?
而且你真觉得大赛以后可以停办,那这一届也得‘唱得响亮’才好吧?不然‘绝唱’变成‘哑炮’,恐怕所有人都很难接受。
你一定有什么办法!”
张潮点点头,道:“我确实有一些想法……但是这一届「新理念作文大赛」到底能不能成为‘绝唱’,其实得看大家,也看参赛的选手。
我看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也累了。另外就是扩大复赛选手规模这事需要辛苦初赛评委们再落实一下,我去年说过,这会是一场party。
既然是party,那人数少了可就不热闹了!”
说罢,和众编辑告了别,就转身离开了《新芽》的编辑办公室。
李启刚对其他编辑道:“你们先出去吧。”
许敏霞等人闻言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就离开了会议室自从张潮写出“绝唱”两个字以后,气氛就变得无比凝重和压抑,让人一刻也不想多呆。
等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刚刚发言最多的许敏霞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连忙打开保温杯,喝了好几口水才把平复了急促的心跳。
“你可真敢说!”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吓了许敏霞一跳。
待看清是要好的同时钟娜,她才拍着胸口道:“能不能别这么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钟娜笑嘻嘻地道:“你还知道害怕啊?你刚刚说话的时候,没看启刚老师的脸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许敏霞道:“当时光顾着看张潮了……”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噤声不再言语。
钟娜促狭地道:“人可小你好几岁……诶,不过他是张潮,你这反应也正常。”
许敏霞解释道:“刚刚我说的话很多都和有关嘛……谁知道命运这么神奇,当初是他把大赛踩到谷底,后来又是他把大赛推到高峰,现在他又要把大赛‘送上绝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钟娜闻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呢?”
同样的疑问,也发生留在会议室里的赵常田、李启刚、胡伟时等《新芽》杂志老领导、主编、资深编辑之间,他们都琢磨不透,张潮突然要“绝唱”的意图是什么。
但是众人想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最后赵常田对众人道:“你们知道吗,自从和张潮开始合作以后,我逐渐就有个想法当你看不懂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就暂时先把脑子放冰箱里,跟着走就是了。
张潮好像还没有让跟着他的吃过亏。”
李启刚急了,对赵常田道:“那怎么能行?他把我们都带进沟里去怎么办?”
赵常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对李启刚道:“带进沟里?什么沟比1999年以前,我们杂志销量只有几千份的那个沟更深?
「新理念作文大赛」带来的安逸日子过多了,大家都没有重新出发的勇气了吗?他张潮再横,还能把《新芽》给买下来不成?”
李启刚闻言一时无语,呆呆愣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
而此刻的张潮,早已经把发生在《新芽》编辑部里事情抛到脑后,独自一人漫步在外滩,脚下就是滚滚而去的黄浦江水。
他这段时间突然对「茅盾文学新人奖」和「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工作这么上心,是有原因的。
由王震旭转述石原慎太郎的那段话,确实让他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想法……
第327章 “乡”是躁动的根须
张潮在黄浦江畔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华灯初上,这里的人流量开始密集的时候,他才回到酒店的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始写作。
这台笔记本也不是2004年买的索尼了,而是换了ThinkPad,CPU型号也从「奔腾」变成了「酷睿」,内存高达1024M,硬盘是海量的160GB。
这两年他东跑西跑,最后还是决定买个皮实点的。
从美国回来以后,《原乡》这部小说就写得断断续续,最近事情基本忙完了,他准备在去日本前完成整部小说的创作。
之前张潮用“‘记忆相册整理师’顾峰深入客户林小海的精神世界,在记忆中看到大量由林小海想象虚构的‘林荣生’”作为小说的第一重维度。
这属于对“原乡”这一概念探讨的「空间维度」。中国移民的“乡”从来不是单纯的地理坐标,而是一种跟随着脚步迁移、生长的文化根系。
它就像榕树的气根,既能在异乡土壤中野蛮生长,又始终与母体保持营养输送。
福海人下南洋时总要拜过妈祖像,掷过杯,还要携带着族谱,就是将“乡土”压缩成可随身携带的生存工具包。
赚到钱先回乡建大厝,是用金钱、物质来反哺这种文化根系,防止其因距离枯萎。
但是这种“反哺”却造成了一种结果移民出走越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文化、精神上最固执、最保守的地方。
而这些移民中的成功者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中以偶像的姿态回到家乡的时候,往往又让本就凝固的文化枷锁上的锈迹又深了一些。
那些由物质构成的虚假的乡愁符号反而成为维系宗族文化的工具,一笔笔的汇款和那些精美的异乡礼物,对现实形成了一种反向“文化殖民”。
这也张潮自己童年以及青少年时代困惑的一点为什么几片美国巧克力,就可以让某一个同学成为班级里短暂的“国王”?
于是他决定继续挖掘,并且营造这部小说的第二重维度「时间维度」。
【……顾峰的手指在虚空中停顿了几秒钟。
这是系统绝对不允许的操作误差,但当他注视着悬浮在眼前的记忆碎片那个十岁男孩坐在水泥大象滑梯上,口袋里露出的巧克力包装纸正在融化,深褐色的糖浆像沥青般缓慢爬过生锈的滑轨
某种诡异的熟悉感刺穿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屏障。
“情绪判定为负面,建议屏蔽。”系统在迟迟等不到他的指令后,自己发出了提示音。
这声音带着教堂管风琴般的庄严回响,不容质疑,甚至不容迟疑。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挥动左手,让这片1987年的唐人街黄昏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般消失。但某种超越程序的本能让他伸出右手小指,那是他身体唯一残缺的部分,十年前在自家的门缝里失去的指节。
虚拟空间突然震颤起来。
男孩转过头,融化的巧克力从他掌心滴落,在街道上汇聚成粘稠的溪流。顾峰惊讶地发现那些糖浆里浮沉着银色光点那是林荣生从1972年到2001年寄回的支票残片,每张背面都印着模糊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