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启动车辆,深呼吸一口气道:“对……我现在去现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最终,涂辉没有说出劝阻的话,而是道:“你去吧……雨太大了,开车千万要注意安全!”
“好!”
“乔旭阳在现场,我就不过去了,镇里得有人守着!”
“嗯,好!”
“……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
沉默许久,那头才挂断电话。
林骁目视前方,在黑漆漆的车厢里死死把着方向盘,暴雨如雹子一般在车身砸出噼里啪啦的剧响。
车子平稳地在乡间水泥路上行驶,不多时抵达了稍宽敞些的国道。
路上车辆稀少。
连路灯都灭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电路故障。
如此雨夜,想来也维修困难。
林骁开着远光灯,浑然没有注意到外部世界的变化,心里乱成一团麻,却又冷静得出奇。
他没空去想秦正刚的安危,也没心思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得知那个骇人又惊悚的消息后。
他的思维就跟被绑架了似的,一个个念头接连迸发却毫无关联。
最新的一个念头,竟然是秦正刚作为一镇之长,也算是不小的官,可想把读高中的儿子弄进最好的班,以及儿子在学校惹事了要开除,这种“小事”竟然还要求到县领导和三方企业的头上。
林骁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这个镇长未免也太窝囊了一些。
可随即,他又意识到。
这个世界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各行各业都充斥着坑蒙拐骗,人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无不是同胞们发挥聪明才智创造出的科技与狠活。
这个时代已经聪明过头了。
以至于秦正刚这种窝囊的蠢人,显得尤为可贵。
林骁抛却朋友、同事等种种身份,也还是希望这样的人多一些,希望秦正刚能活得久一点。
“没事的,没事的……”
“现在的汛情还不到洪水级别,就算是掉到河里,也没事的……”
“没事的……”
林骁脑袋乱成一团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汽车一路疾驰,大灯撕破黑夜、穿透雨幕,又将黑夜和暴雨无情抛在身后。
此刻,世界倾盆大雨,却仿若无声。
……
等林骁跟着导航赶到曾家村。
高高的堤岸上,手电筒的光亮连成了一条火龙,在暴雨的黑夜中极其显眼。
圩堤在曾家村的最里面。
要想抵达,先要穿过村庄水泥路,再穿过稻田土路,最后再用脚蹬踩,才能爬上去。
圩堤之下,就是潮水河。
圩堤是十年前政府出资修建,作用是防涝护田,保障连片的水田不受洪水的侵袭。
因为这个作用,圩堤修建得比水田要高两到三米,比另一侧的水面更是要高五到十米。
在圩堤修建之前。
沿河各村是可以直抵河岸边的,往往农田的尽头是草地或树林,用来放牛或种树,草地和树林自然也归村集体所有。
后来国家加强环境保护,严禁农户养牛养猪。
一夜之间,原本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猪的传统生活方式发生骤变,猪牛售卖,牛圈猪棚都改作他用。
私人养牛不允许了,河岸边的草地和树林也就空闲了下来。
紧接着省里一纸文件,一道高高的圩堤在农田和河岸中间立起,既代表着一个传统时代的结束,也为看天吃饭的农民增加了一道收成上的保障。
圩堤虽是土质,但堤上足有三四米宽,可步行可骑车,一直连通到镇上。
圩堤之下,离河岸又还留有几米甚至更远的距离。
这玩意作为防洪使用,按说是足够牢固保险了,再加上现在又还没有爆发洪水……
林骁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出现危险才是。
可涂辉的电话不会作假。
他越想越焦心,把车开到曾家村水泥路的末端,再往前就是土路。
连日大雨,土路早已泥泞不堪,他的小轿车根本趟不过去。
于是他只能把车停下,套上雨衣、打上手电,向着圩堤上的火龙一路狂奔而去。
暴虐的雨点在脸上打得生疼。
他却半点也感受不到,踩着泥泞,趟着污水,整整两公里的路程竟然只花了十来分钟就抵达。
这期间,圩堤上的火龙又往东迁移了几十米。
耳边愈发嘈杂,雨声和喊叫声、挖掘机的轰鸣声,在高高的堤坝上响成了一出肃杀的舞台剧。
林骁踩着斜坡,艰难地爬上圩堤。
没有人注意到他。
挖掘机正在圩堤靠潮水河那一侧的斜坡上,奋力地挖掘边上的泥沙,填塞一条水流湍急的涵道。
这涵道很奇怪。
湍急的水流不是从潮水河漫出,冲击圩堤,并向另一边的百亩水田进发。
而是从水田这边的水渠汩汩流下,穿过圩堤下面的闸口,向着潮水河奔涌而去。
按说,圩堤建造的作用就是防洪,是洪水发生时保护农田和村庄的最后一道屏障。
所以但凡险情发生,应该是潮水河的水向圩堤漫过来才对。
可现在,却是水田里的水流通过圩堤下面的涵闸,流向了潮水河。
林骁很是不解。
左看右看,发现圩堤两侧,本应该有三四米落差的水田和河道,现在水位已经相差无几。
当然还是水田这边的水位略高。
所以才会是这边的水,穿过涵闸,向河道流去。
但两边水位差距已十分接近。
也就是说,经过连日暴雨,潮水河的水位已经上涨了不少,甚至已经漫过了原本的河道。
这其实已经可以算作洪水爆发的征兆了。
意识到这一点,林骁便也明白,挖掘机为什么要拼命挖土,堵塞住圩堤地下的涵道和闸口了。
因为如果不抓紧堵住闸口。
一旦潮水河的水位继续上升,湍涌的洪水便会立即逆流,向水田这边不断奔涌而来。
若是洪水再凶猛一些,直接把圩堤冲垮形成决口,大水湮灭百亩水田甚至直接淹掉村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曾家桥水库的堤坝是混凝土浇筑的,都有管涌毁堤的风险。
这圩堤只是土筑,一旦洪水来袭,毁堤淹田的可能只会更高。
也难怪施工队冒雨抢修,情势看起来十分凶险。
不过林骁短暂理解后,又迅速发现了不对。
圩堤底下的涵洞并非水流冲刷导致,而是在圩堤修建时特意留的,涵洞由混凝土管道建设,两端各设有闸口,人工可控制关开,就是为了随着汛情变化而机动泄洪防洪。
要说现在潮水河水位暴涨,触发洪水险情,那直接把涵洞的闸口关掉就是了。
又何至于挖掘机连夜抢修,挖土填洞呢?
林骁越发警醒,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而秦正刚落水失踪,怕也和这件事息息相关。
他左顾右看,试图在人群中把秦镇找出来,以证实涂辉的消息只是情急之下听错了,是一个美丽又愚蠢的以讹传讹、有惊无险。
可暴雨坍圮的夜幕下。
圩堤上人来人往,无不是急促慌忙,又都穿着样式差不多的雨衣,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圩堤向东,每隔几米就有一个人影、一盏手电,在向着茫茫水面绝望地呼喊着什么。
“秦镇……”
“秦正刚……”
“老秦……”
声嘶力竭、满含悲壮。
因为搜寻的人群已经走远,所以林骁听得并不真切。
直到意识到这只纯自发性质的搜救队伍,搜寻的正是秦正刚,他忐忑一路的心,这一刻终于如坠冰窖,冻得浑身瑟瑟发抖。
暴雨继续塌天般砸落。
远处的曾家村,杂乱无章的房屋里透出点点灯火。
林骁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愣了好几秒才向着搜救的人群狂奔而去,想要出一把力。
刚跑出两步,撞到一个人,沾满雨水的雨衣因碰撞瞬间下了一场阵雨。
林骁站稳便要继续往前。
一扫眼,却借着挖掘机的光线看清,这人竟然是乔旭阳。
乔旭阳神情麻木,形同痴呆。
他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撞他,眼皮抬都不抬,继续往前走。
“乔旭阳?!”
林骁拉住他。
听到被叫名字,乔旭阳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看清面前的人后又用了三秒钟消化信息,眼里这才闪出一丝亮光。
他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