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还真就是叫板。”
周玄笑吟吟的说道:“讲书讲什么,不就讲你们没听过那些事吗?我年纪不大,肚子里的墨汁不少,待会儿我要讲的事儿,保管你们谁也没听过,谁也没想过,
而且这事儿吧,讲出来还保准你们爱听,若是我讲了一句狂话,我当着你们的面……折了我手中这把扇子。”
“小先生唉,你往后路还长,可别说气话呀。”
一位老书迷,起身朝周玄喊道。
作为老书迷,自然懂说书人的规矩当着观众的面折扇,便代表这位说书人从此退出行当,从此不再讲书。
这位老人,听的书多,刚才却没起哄,他知道说书人成长的周期极长,周玄年纪轻轻,演出虽然有些瑕疵,但养了一身气度,未来可期,若是因为一番气话,便在这儿折了前途,可惜可悲。
“老人家,多谢捧场,但我这人,吐口唾沫是根钉,撂下去的话头,哪有再捡起来的道理。”
周玄走到桌前,拍响了醒木。
“啪!”
醒木惊堂,众人音量便更加小了。
周玄正色说道:“今日不讲长书,不说短打,只讲一篇我自己写下的篇章,此篇中内容,有高人的点拨,也有我的黄梁一梦,梦醒便记录了下来,整合成篇,
其中的仙侠狐鬼、元婴化神,都是虚言幻影,我姑妄说之,你们且姑妄听之,
这一篇书,名为《凡人修仙传》。”
书名一露,厅场之中便哄堂大笑,笑着书名幼稚,修仙便是修仙,凡人便是凡人,凡人能修仙,怕是痴人说梦。
“天上的真仙、金仙,在成仙之前,皆是肉骨凡胎,凡人又如何修不得仙呢?
我们闲话少絮,讲明正篇。”
周玄再次醒木惊堂,一声脆响后,趁着观众短暂失神之际,他便讲起了书,
“话说,那二愣子睁大着双眼,直直望着茅草和烂泥糊成的黑屋顶,身上盖着的旧棉被,已呈深黄色……”
周玄悠悠讲了起来,
二楞子这个名字一出口,再次传来一阵哄笑,只是哄笑声,已经不如刚才那般大了。
《凡人修仙传》中的韩立,有“韩老魔”、“韩跑跑”等绰号,而在韩立还是贫家一小娃娃时,村里人都喊他二愣子。
二愣子这般名号,放在仙侠故事中,充当主角的名字,哪怕只是村里人取的一个绰号,听起来也是件幼稚的事情,但会场之中,大部分人,都笑不出来。
这年月,讲究一个“贱名好养活”的道理,家中娃娃不管正名取得多么文绉绉,总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名。
什么狗剩、铁蛋、翠花、铁柱等等,
而小名为“二愣子”的观众,怕也是有几个人。
一个如此土气的名字,反而让观众代入了自己的童年生活,自然笑不出来。
至于那些尚在哄笑的人,待到周玄将故事推进到“三叔找到韩立父母,要利用自己是七玄门外门弟子的身份,推荐韩立去参加七玄门弟子的考验”时,便没有人再笑得出来了,
井国是一个神权至上的国度,同样也是亲情至上的国度,咨讯落后,要找些什么体面工作,大多是父母指派、亲戚介绍,
而《凡人修仙传》开篇的内容,故事极简单,便是韩立的三叔,因为疼爱韩立,要举荐韩立进入七玄门,父母琢磨许久后,终于答应让韩立去大宗门里闯荡一番,等到三叔来接人后,父母一路相送……
故事简单,内涵却不简单,其中纯真的家人亲情,诚恳质朴,打动了前世无数读者……
而这个故事,经过了周玄的演绎后,落在听书的观众耳里,更是听得他们心头激荡。
韩立的三叔举荐韩立入七玄门这桩事,总能让台下人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在迷茫岁月之时,被好心的亲戚拉扯了一把,才有了今时今日的生活,
广泛的共鸣,几乎在数个段落里,便被周玄那所谓的“烂嗓子”,迅速引爆,
“看着父母见渐渐远去的身影,韩立咬紧了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框中的泪珠流出来……”
周玄讲到此处时,众人再次被激荡出了过往的回忆,少小离家,亲戚帮衬,有时候甚至是去奔个好前程,父母却像要经历生死别离一般,恋恋不舍的跟着出村离镇的牛车、马车,一路送别,
父母、儿女,分离前的那一刻,双方早就哭成了泪人……
尤其那位劝周玄不要动气的老书迷,此时更是潸然泪下,他便如韩立一般,十四岁时,被二叔带到明江鞋厂做工,从此,他与二叔相依为命,后来自己也开了小鞋厂,成了个生活富足的小老板,三年前,他二叔逝去,便是他扶的灵。
二叔走后,他便不敢再回忆曾经往事,今日,却被说书先生的三言两语,将那些悲伤又幸福的记忆,都给勾了出来。
“若是二叔没去世,今日肯定是要来与我一起听书的。”
“这小先生厉害啊,说是修仙,却是讲述世间真情,高妙、高妙,又高又妙。”
与老人相同际遇的人,会场里不少,此时有的叹气,有的无言苦笑,
五师兄吕明坤,对周玄故事的感触,比起老人来,只深不浅,他练了二十多年的刀,就是为了给三叔复仇,如今听了书,再回忆往昔……
“崖子,让一让。”
“五师兄,干嘛去啊?”
“蹲角落去听,我突然想抽根烟了。”
台下人伤感、悲叹,台上的周玄,越是演得入戏。
往后的情节,便是韩立参加了考验,穿过竹林、攀上悬崖,这场考验之中,韩立与张铁,是最后两个到的,
其余的考验者进了宗门的七绝堂,韩立和张铁,则被收成了“记名弟子”,然后遇上了墨大夫,被收了当炼药童子和采药童子……
内容的脉络不复杂,却渐渐引动着台下观众的心绪,
他们皆被开篇时的真情打动,也不由将自己情感代入了韩立,韩立前途如何,他们此时尤为关心。
等到那位如世外高人的“墨大夫”,将韩立与张铁收到门下后,不少人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子嗣、后辈谋了个好差事似的。
“这位墨大夫,医术高明,为人嘛……目前瞧来,是较为坦荡的,
他收了张铁、韩立入门下后,不但传授了他们医学知识,也教他们学习识文断字、奇经八脉、十二正经等等粗浅的武学功夫。”
“墨大夫真是好人啊。”
“也是韩立心肠好,才遇到这么一个好前辈。”
“小先生讲得有些赤诚,很是好听呢。”
观众们此时的精神都有些松弛起来,
周玄耳力敏锐,自然听到了那些议论之声,他心中笑笑:当你们以为这是一个从头到尾很温馨的故事,那你们就猜错喽……
“除了医学、功夫,墨大夫还传授了两人一些口诀,这口诀,据他说言,是出自一本奇书长生经。”
既有“长生”二字,那便与仙人有莫大的关系,不然,区区凡人,何敢谈长生?
台下人们眼光一亮,说书先生这是入活点题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年时间过去,墨大夫要考验韩立与张铁的口诀修行如何,却从那韩立的身上,察觉出了若有似无的气息,
登时便大喜过望……”
当场,观众们便又会心笑了起来墨大夫收留晚辈,晚辈修行有成,所谓投桃报李,便是这般了,
在众人以为这是个“快乐、圆满”的段落时,周玄却话锋一转,说道,
“只见那墨大夫双手死死的抓住韩立的双肩,眯着的眼睛也瞪大了,紧紧地瞪着韩立,像是在看一件世上罕有的奇珍异宝,目光中似乎还流露出几丝疯狂的神情……”
这一段落,便是揭露墨大夫心怀叵测的前哨笔墨,也仅仅这一个段落,前面篇幅中营造的世外高人形象,忽然便撕扯下了伪善的面具,叫人大呼过瘾。
“啊?原来墨大夫,竟然不是好人?!”
“虚伪、伪善。”
“这个墨大夫,既然有不轨之心,那为什么传授韩立、张铁技艺……”
有些心急的观众,甚至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书都没耐心听了,像周玄询问。
周玄此时自然是不能将包袱给翻出来,也不接观众的下岔,而是走下了台,走到了人群之中,击响了醒木,使出了说书人「平地生梦」的手段……
平地生梦,梦境是有范围的,范围的大小,由说书人的感知力、香火层次来决定。
周玄香火有四层,感知力更是比肩神明,醒木击响,乌泱乌泱的看客们,便都被拉扯进了梦境。
他们在梦境之中,见到了一位耄耋老者,他的脸皮如枯干树皮,用极贪婪的目光,盯住了一位纯朴少年。
这老者,想都不用想,便是讲书先生口中的“墨大夫”。
那纯朴少年,自然是韩立。
众人当即哪享受过这种“情境说书”,心神不自禁的更加沉入到了讲书之中。
只是那些好奇党们,更加好奇了。
“说书先生,你不愿意长话短说,那也别停啊,后面故事如何,您倒是说说。”
“墨先生自觉失态,便收回了心神,这场考核之中,他对韩立的资质颇为满意,将韩立收为亲传弟子,至于张铁,他对张铁的资质极不满意,却心意一动,传了他另一门心法,称为象甲功。”
这不说还好,一说,悬念反而更强了……这墨先生既然是个心怀鬼胎之人,那又为何还传授张铁象甲功?
众人是一肚子的疑惑,心神不自主的循着周玄而去。
“张铁靠着象甲功,竟然进步神速,而韩立却无意中,捡拾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瓶内,能流出白光似的液滴来。”
周玄再次生梦,一个古朴的瓶子,出现在了梦中,瓶子绘有花纹,瓶口有数点白光聚拢,青翠如玉的液滴,悬在瓶口上,兀自旋转着,
众人见了这梦中影象,便知道这瓶子,不是凡品,怕是个大宝贝。
“一晃四年过去,韩立十四岁了,这一年,发生了一桩事情。”
周玄故意将节奏放缓,等台下人的脖子都伸长了半寸后,方才说道:“张铁修行象甲功有成,却忽然消失,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要去闯江湖,是墨大夫求情,才让七玄门息怒,没有追究张铁的家人、亲戚,
韩立听到这个消息,细细思忖,便觉得事情不对……”
“咦,怎么韩立像变聪明了,他也琢磨出不对劲了。”
“哎呀,先生唉,你又停,急死我们啦。”
“那个张铁,肯定是被墨大夫给害了。”
“墨大夫既然要害他,为什么又传他象甲功?”
观众和观众竟然都讨论起了剧情来。
周玄又讲道:“张铁失踪了,墨大夫又跟韩立交代,要出一趟远门,只留了韩立一人在药山里头,
这一天,韩立在七玄门里,遇上了厉师兄,这位厉师兄啊,道行极强,威风八面,重创了擅使拂柳剑法的赵子灵,
但他人前显贵,背后却极其受罪,在韩立回屋之时,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厉师兄,用银针之术,救下了厉师兄。”
“韩立师从墨大夫,医术自然是高明,救个人自然不足为怪,但他却瞧出厉师兄因何而重伤。”
周玄此时刚刚走到台上,猛的转身,开了折扇,说道:“只因那厉师兄,服用了抽髓丸,用以后的寿命,换取了他现在的功力,
在看破那厉师兄隐秘之后,韩立依然还是选择了救治厉师兄,
只是这位历师兄,待到症状缓解之后,怕自己的隐秘暴露,便是拿着刀,架在了韩立的脖子上……”
周玄讲到韩立生死攸关之时,忽然收声,只是闭目凝神,
众人都眼巴巴的等着下文,想知道韩立到底性命如何,偏偏周玄就像使了闭口禅似的,嘴皮子都不带动的。
良久之后,周玄忽然睁眼,作唉声叹气状,双手捏住了折扇的首尾,说道:“唉,这一晃神,便讲了一个半钟头啦,却连半点掌声也没听到,我还是赌输啦,
没有那个手艺,何必再吃这说书人的饭呢?扇子折啦,以后不再讲书……”
说完,他作势便要折扇,
台下人顿时风起云涌,说道:“先生莫要折扇,我们是听得入了迷,忘记鼓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