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长歌 第9节

“王主任,你别忙活了,午饭我们到村委会吃,坐下聊聊,给我们说说咱们王家垄的基本情况吧。”闻同看见王大槐拉着李兴民中午留饭,就说道。

李兴民趁势说:“王主任,听闻镇长的安排,午饭你就不用管了。闻镇长这次带队下来是了解情况,和大家认识一下,你赶紧汇报吧。”

王大槐就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说开了。他以前没少汇报,练得很是有条理,说道:“闻镇长,我们王家垄自然村共有三百零一户,人口一千五百零二,是红岗的第一大村,也是镇里最大的自然村。全村现有水田一千八百零二亩四分,人均合一亩二。旱地人均只有五分,林地都是自然村村集体的,没分到户,具体面积不太清楚……”

闻同听得仔细,用心地记着。他已经从杜子坤处粗略地了解过杳踪镇的基本地形地貌,王家垄位于杳踪镇的“畈上平原”地带,属于水田相对较多、旱地和林地较少的村。

杳踪镇由三个山谷冲积平原带和四座山脉构成,有所谓“四山夹三龙,三龙衔一珠”之说。这里的“龙”就是指三个七拐八弯的冲积平原。八里源村和红岗村就在中间的一个山谷冲积平原带上,另外两个山谷冲积平原带共有四个行政村。三个山谷冲积平原带交汇处就是“一珠”,即杳踪镇“镇街上”,也是杳踪行政村。

这七个行政村就构成了杳踪镇的“畈上平原”,村民经济条件稍好。其余的行政村都在山上,村子里水田面积很少,旱地和林地较多,山民十分贫苦。

“正常年景,村里各家各户吃饱饭没问题。水田全种上水稻的话,收的稻子交完公粮,大部分能余下,留够口粮还能卖点谷子。我们村经济作物种得不多,收成好的只有何嫂子家种的药材。勤快些的妇女,家庭一般一年出栏两三头猪,能换来现钱。全家一年到头就指着这点现钱,只是剩下的也不多。”王大槐说。

王大槐是老村主任,很有些“政治觉悟”,在镇长面前并不说农民卖粮后只得到粮站开的白条的事实,也不直接提卖猪换的钱一半多被名目繁多的收费、集资给收走了,但他话里话外还是隐晦地点出现状,透着不满。

闻同是农村出身的苦孩子,焉能不懂?近些年农民的吃饭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但贫困问题依然十分严峻,绝大部分家庭靠传统圈养肉猪换来现钱,却远远满足不了家庭支出。

基层各种乱收费,子女繁重的学费,繁多的人情往来等成为农村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如果碰上子女考上大学、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那更是象大山一样的经济负担。至于不幸重病,对于一些家庭来说,等死基本上是唯一的无奈选择。

闻同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更不敢深问。农村的现状积重已久,岂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他自认怀有一颗忧民之心,却绝不愿意莽撞地当出风头的“清官”。

农民苦,农民穷,关键是要想办法为农民增收,帮农民脱贫,而不是单方面地强行压制、取消各种收费。形形色色的收费积重难返,是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无法根除的。

如果解决了农民的增收问题,发展了地方经济,老百姓收入增加了,财政宽裕了,那时再治理整顿各种乱收费才是时机,但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你说的是不是刚才扯西瓜藤的何嫂子?”李兴民问道。他作为驻村干部,多少还是有些耳闻的。

王大槐回答道:“就是,她在村里是顶能干的妇女,只是被生病的公公婆婆拖累了,可惜了!”

闻同有些疑惑,何嫂子长期干农活,就是面相显老,最多也不过四十岁上下,王大槐五十多的人,也称她为何嫂子?

胡林见他神色,在旁笑道:“我们这里乡下重辈分,何嫂子的爱人在族里的辈分是不是高的?”他后一句话问的是王大槐。

“就是,我和老王是一辈的。何嫂子持家里里外外样样服行(音hang,望水方言,“服行”意即“在行”),对公公、婆婆真是没有话说,很得人尊敬,我也随了年轻人一样喊。”王大槐解释说。

闻同出身于农村,很容易理解这些习惯和礼数,脑子里对这个何嫂子更有印象了,说道:“王主任,王家垄今年早稻收成还行吧?往年的余粮还有没有?能不能足数交上公粮?吃饭的粮有没有问题?”

王大槐张了张嘴,没敢说话,拿眼望向李兴民。李兴民一直在旁观察年轻的镇长,心里有些矛盾,有想看他笑话的不良心理,又对他的成熟稳重暗自赞许。后来他见到闻同不断询问村民粮食、西瓜问题,格外关心村民吃饭问题,心下也随着闻同对这些问题慢慢重视起来。

当初镇党委决定搞西瓜基地,是经过党政联席会议集体表决的。他长期在基层工作,十分了解实际情况,对这个基地并不赞同。但一把手下力推动,他当然只能和众人一起迎合,在会议表决时同意了西瓜基地的事情。可惜事与愿违,现在西瓜基地成了镇里的严重问题和禁忌,谁也不敢更不愿出头积极解决。

他今天随着新镇长下乡,感觉出了镇长名为调研,实际上目光盯着西瓜基地问题,就认为自己已经沾上了,未免会得罪一把手,再不能越陷越深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红岗的驻村干部,村民完不成公粮任务,没饭可吃,自己这个驻村干部只怕会责任更大,弄不好就成了替罪羊。

见王大槐拿眼望自己,他踌躇片刻,一狠心决定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说道:“老王,你有啥说啥,照实回答闻镇长。”

他想反正是闻同出头,就是老周有意见也不能公开冲着自己来。况且问题解决了皆大欢喜,解决不了也有借口,镇长亲自过问了的嘛!怎么说,自己的责任也会被化解许多吧?

得了李兴民的话,王大槐才说道:“早稻收成还算正常,就是收不了几担谷,只有三成的水田种着稻谷,有的户还全部种上西瓜。往年的余粮,绝大部分户已经吃完了,很多户早两个月就到别村的亲戚朋友家借粮了,也有去镇上买米吃的。差的户已经顿顿炒西瓜皮当菜,清煮南瓜、冬瓜当饭,一家老老小小吃得吐清水,拉肚子。公粮我看很难了,到现在还没有一户交的。不是不交,实在是没粮又缺钱。镇上能不能把今年的公粮免了?我也愁得头痛,觉都睡不榻实,又是没粮食吃,又是交公粮……”

第13章 耿介老寒松

闻同怵然心惊,没想到问题如此严重,接着问道:“红岗其它村情况怎么样?”

王大槐坐在条凳上,佝偻着腰,勾着脑壳,使劲地用粗糙干巴的手搓着小腿肚子,闷闷地答道:“差不多吧,有水田少的村情况更差。”

闻同默然半晌,吐出嘴里的烟,看着李兴民严肃地道:“李书记,你是红岗的驻村干部,我看这样吧,你下午组织红岗村村干部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明天你主持召开各村村主任参加的会议,部署各自然村对孤老鳏寡、特困户的特殊考虑,务必要保证他们的吃饭问题,保证不能出人命!具体方式,我看可以由村委会筹点钱,到外村购点粮食救急,也发动各户去亲戚朋友处求助。大家多想办法,渡过眼前难关,其它的回镇再详细研究。”

李兴民也是暗自心惊,情况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预计。真要发生饿死人的事,那就惊天动地了。各村一些体弱多病、无人照料的鳏寡老人,饿死可不是不可能的。听到闻同的安排,他马上应承下来,这是绝不能含糊的事。

一行人从王大槐家告辞出来,继续向红岗村委会赶去,沿途所见仍是遍地西瓜。道边不少西瓜已经腐烂了,在烈日下发出阵阵扑鼻的异味。

经过几个村,闻同几度停车向田中劳作的村民询问,情况果然如王大槐所说,他的心情益发沉重起来。

村支书李大光、村长何中带着村委会成员,远远地看到车,就等在道边村小学大门前,恭迎镇长大人。

村委会的办公室设在村小学教学楼一层,紧邻着小学大门,占用了两间教室。闻同没急着进屋,站在门外操场上仔细打量着小学,一群人只好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目光转动着脑袋。

学校泥土操场四四方方,由于正放暑假,只有几个孩子不知疲倦地在操场一角残破的水泥球台上打着乒乓球。操场满地荒草,更增校园的空旷冷清。

操场一面临着小河,另外三面全都是房子。村委会所在的一面是两层楼房,另两面是一溜土坯平房。河边稀稀落落种着一排半死不活的小树,河对岸就是来时走的那条乡道。

让闻同有些意外的是,楼房另一端的外墙斜斜地撑着几只木方,看来是防着墙壁倒塌。长期风吹雨淋之下,木方已经开始朽烂,下端掩在过膝的杂草中。

李大光三十出头,圆圆胖胖的,看到闻同直盯着那些木方,心下有些发虚。

闻同收回目光,回头说道:“李支书,请你喊一下校长,我要见见。”他嘴里说着,脚下却没有挪步。

李大光迟疑着说:“闻镇长,是不是先进屋喝口水?外面太热了,还不知道校长在不在呢。”

闻同笑着说:“没有事,屋外透气,看着小学就想起了小时候,李支书也是这里毕业的吧?”

李大光满脸堆笑地答道:“我小学就是在这儿上的,高中没考上学,就回乡务农了。何村长和我是同学。”

何中见机还算快,立即道:“闻镇长,您等着,我就去喊何校长。”说罢他转身走向对面的一排平房。

闻同看着何中敲开一间平房的门,屋内一个秃顶的瘦老头迎着他,两人对答的话这边听得很清楚。

何校长是一位严肃的人,并不擅言辞,站在闻同面前没说话。

闻同笑呵呵地伸出手道:“何校长,你好。”

何校长这才伸出手,握着闻同的手道:“闻镇长,你好。”他表情不卑不亢,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闻同毫不介意,仍是笑眯眯地道:“何校长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学校条件简陋,真是辛苦了!”

“你真是客气,说不上辛苦,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老何有如刀刻般的脸上有了些笑意。

闻同没有废话,随即端正面容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边教学楼的墙是不是要倒了?撑墙的木方已经朽了。”

何校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梗着脖子激动地说:“闻镇长,那边的墙在楼盖好一个月后就几处开裂,我反映了好多次。后来没办法,就从自己家里扛来木方撑着,一直没敢让孩子们进去上课。教室不够用,每天都得有两个班在操场露天上课,各班按周轮换。碰上雨天,低年级各班就轮流放假,高年级学生必须得保证课时。”

闻同神色缓和下来,转头对李大光道:“李支书,就请村委会负责找木方,替换那些朽烂掉的,这事多久能办好?”

李大光是何校长的学生,对老头他始终心存一丝畏惧。刚才听到老头直筒筒地回答闻同的话,他惊得额头直冒汗,却又不敢出言呵止。何中是何校长同族的晚辈,也是他的学生,更不敢阻止老何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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