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给她逗的一阵笑,褚韶华方道,“您别只看我眼镜贵,我们为想这样式,图纸画废多少张,打模出样品,熬的头发都白了。您是老字号招牌,有底蕴有口啤,您就是那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是您不吆喝,大家也都知道您的店。我们这儿不行啊,生意小不说,还是刚起步,可不就得多折腾些花样出来。”
说话间,几家东家也过来了,还有几位褚韶华不认识的,小陈老板一一为她介绍,闹得褚韶华都有些受宠若惊,觉着小陈老板委实客气。小陈老板却是早受了祖父的叮嘱,祖父与他说了,特有意思的一位小姐,让他多照顾着些。
当然,还有褚韶华死看不上的精益公司的老板田老板,这人竟也生得仪表堂堂,只是一开口便令褚韶华极为不喜,田老板道,“早听说咱们行内多了位漂亮小姐,想必这位就是了。不知小姐贵姓?”
看着这人装模作样问她姓名,褚韶华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您都早听说了,还不知我贵姓呢。可见这听说的也不早,我对田老板是久仰大名。”
这一句就知褚韶华不好惹,当然,先前去贺褚韶华眼镜柜台开张的几位老板都晓得褚韶华与精益有碰壁之事,也知她性子辣,见她如此,倒不以为奇,还有些人眼中露出笑意,明显要看热闹的模样。小陈老板连忙上前介绍,“田叔叔,这位是褚小姐。”
田老板对褚韶华微微颌首,伸出手来,道,“嗯,听说褚小姐对我意见不小。”
褚韶华握上田老板的手,笑眯眯的说一句,“不是意见不小,是意见很大。”
沈经理生怕俩人再说下去干仗,上前笑道,“很久不见田老板了。”
“沈经理事忙,我前天才与你们马老板吃过酒。”田老板虽与沈经理握手,可那言语间的傲慢就甭提了。褚韶华一听这话就知田老板在暗示他与老板很熟的意思,褚韶华心下更瞧此人不上,没见过在人手下面前直接拿人老板压人的。沈经理一向八面玲珑,只是一笑道,“今天能见田老板,是我的荣幸。”
田老板这才与陈老板打招呼,陈老板将自己的位子让给田老板,笑呵呵地,“田老弟过来坐。”
田老板就坐了。
褚韶华心说这人是不是出门时家里没教过他规矩啊,褚韶华就是进入眼镜行的时间浅,也知道陈老板是眼镜行的前辈,陈老板的店虽不是最大的,可论时间,远在田老板公司之上。何况,陈老板这样的年纪,就是田家再如何势大,这也委实没了长幼。起码,褚韶华就格敏锐的看到陈老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陈老板田老板都入了座,其他人也便都坐了。商场上特讲究排序,杜卓很识趣的坐到末座,却是小陈老板抢先坐了末席,杜卓便挨着小陈老板坐。褚韶华也要坐下头,陈老板笑呵呵地,“褚小姐过来坐嘛。”
褚韶华笑,“今儿个都是前辈,那不是太无礼了。”
“褚小姐只管坐就是。”
褚韶华也就过去坐了,她论资历的确是排不上号,可这男人占大多数的宴席,女人的优势与劣势都很明显。田老板对陈老板眨眨眼,一幅暖昧模样。
褚韶华大是不悦,道,“今天不是要说我们眼镜行会的事嘛,田老板也是行内翘楚,可不能这样挤眉弄眼,这要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你们暗中沟通,不如我们就话归正题。这里论资历论年纪,都是陈老板为先,先请陈老板说几句吧。”
陈老板呵呵笑着一拱手,“岂敢岂敢,大家都是我们行业精英,我虽活的年纪大些,论铺面大小还是以田老弟为先,不如田老弟先说。”说着就看向田老板。
田老板道,“也成,那我就先说几句吧。”
褚韶华笑睨田老板一眼,又看陈老板一眼,陈老板对她笑笑,身子略倾,对褚韶华道,“田老弟家学渊源,听田老弟说话,大长见识,你可得好生听一听。”
褚韶华笑笑不说话,只管听田老板开场致辞,“前儿我挨了陈老兄的帖子,知道大家都想建立行会,今天群贤毕至,正是群策群力之时,这行会怎么建,定下哪些规章制度,吸收什么样的人进行会,不如今天就立下规矩来,以后也有个参考。”
田老板说完这几句,陈老板便起身道,“好,我再补充几句。今天大家伙儿赏我老陈面子,都来了。要说成立行会的事,是先前褚小姐提的醒儿,其实,这些年,咱们几个有时也总会提到这事,只是先前总觉着时侯不到,前儿经褚小姐一提,我倒是觉着,时候到了。三十年前,我办眼镜作坊时,整个上海就我一家,这也不能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成立行会是不是?”说得大家一乐,陈老板道,“我看,今天咱们上海做眼镜这行的比较有规模的,也就是咱们这几天。今天在座的人,包括我,就是咱们眼镜行会的首批会员,不知大家意思如何?”
相对于田老板那处处拿大,一言九鼎的模样,陈老板凡事都是跟大家商量着来,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倒是田老板说了句,“陈兄,人员太多未免冗杂,不说别的,沈经理在百货公司任职,他也不是咱们眼镜行的人。还有这位褚小姐,听说就是卖眼镜的售货员,要是照陈兄的标准,我店里七八十号人,也都能加入协会会员了。”
沈经理道,“我加不加入无所谓,我手里的柜台原也不只眼镜这一桩买卖,就是田老板这话我得驳一句,售货员怎么了,亏田老板与我们马老板一起吃酒,怎么不知道我们百货公司最初就是老板娘带着两位女售货员张罗生意,至今传为美谈。要按田老板的意思,我们老板娘也卖过货,也是售货员。”
褚韶华心里真要给沈经理鼓掌了,果然,沈经理这话一出,田老板忙道,“我岂是这个意思,这位褚小姐能与马太太比吗?”
“田老板大概不知,褚小姐是我们老板娘亲自面试招入公司的,现在是我们公司的特别办事员。要说起眼镜,田老板也不一定有褚小姐熟悉。”沈经理道,“褚小姐现在戴的眼镜,是什么材质,怕田老板也不认识。”
褚韶华一听就知沈经理在给田老板挖坑,田老板已是道,“我是做东家的,又不是做伙计,原也不必知道这些。”
沈经理微微一笑,“哦,原来是这样。陈老板先时还夸这幅眼镜好,是水晶磨的镜片。”
田老板给沈经理气的当时脸就沉了下来,褚韶华笑,“田老板莫恼,我们沈经理就是太实诚,有什么说什么罢了。老话说的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么。不说别的,我年轻识浅,自不能跟诸位前辈比,可陈老板比您资历深吧,您说这话可不大好。您自己不了解眼镜就算了,都知道您家有钱,可咱们这里头,有多少是您这样的好运,生在有钱人家,出生便是少爷呢。咱们这些人里,苦出身多了,都是靠自己个儿,一步一个脚印儿上来的。您喝杯茶,消消息。”叫了听差进来,褚韶华吩咐道,“给田老板来壶莲芯茶,去去心里的火。”
田老板当真是少爷脾气,立刻冷冷起身,“反正,我断不与这等小人、女子为伍。”话毕,拂袖而去。
褚韶华看一眼“小人”沈经理,沈经理看一眼女子“褚韶华”,不禁哈哈大笑。
第113章 行会下
褚韶华与沈经理这么一笑,陈东家撑不住也笑了,陈东家一笑,大家都笑起来。
褚韶华令听差撤了田老板的位子,道,“我原说精益风度不成,你们还替他说好话,他这一来我就瞧着不像。我不晓得上海的规矩是什么样,反正在北京,但有人来,先得跟长者长辈打招呼,他倒好,放着陈老板与诸位老板不说话,先过来同我说些有的没的,阴阳怪气。我是真没见过这样不知客气的人,这首位,陈老板让,那是陈老板谦让晚辈,倒真有人敢坐。”
陈老板连忙说,“什么首位不首位的,谁坐都一样。”
褚韶华道,“不是这个意思,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尊老敬老,自古如此。您老有胸怀,也还罢了。后头又寻衅起我的身份来,我的确不是老板也不是东家,诸位瞧得起我,我方能忝居于此,可这瞧不起售货员又是什么意思,觉着我没地位,不配与他共事共话?我虽见识浅,以前的老戏也看过几出,朱元璋还要过饭,秦叔保还卖过马呢,见过瞧不起人的,没见过这么瞧不起人的。沈经理都是替我不忿,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叫人这样羞辱,他要是坐视,也就不是做上司的道理了。”
“你们诸位要也与田老板一样的看法儿,觉着我不配在此,我立刻就走。”褚韶华说着给陈老板续了回茶。
“哪个要你走了,你可是我请来的贵宾。”陈老板笑道,“我正想着,别的行会未见有女子列席。如今世风开放不比从前,都说要男女平等,咱们行会就要走在别的行会前头,必要请褚小姐任职的。”
大家倒没什么意见,事实上,这几天陈老板可没闲着,这老头儿一点儿不傻,褚韶华当日把精益如此心胸狭隘的事都说了,陈老板要不抓住这个机会,那就是傻了。陈老板与同行没少联系,商量的就是行会的事,对会长之位,更是势在必得。田老板这种接到帖子就赴宴,先前没有任何准备,就敢居首席的,不知是脑子没带出门还是投胎时忘了把脑子带上。陈老板这样说,褚韶华笑,“大有不嫌弃,我就跟着添个乱。说来,我还真算不得内行,我参不参加咱们这行会没关系,我们小杜老板可是内行。我们能这么快开张,定款定价备货,小杜老板没少操心。”
杜卓起身,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道,“褚小姐过誉,今天来的都是眼镜行的前辈,我不会说话,就给大家鞠个躬吧。”说着,他朝左右深深鞠了两躬。
褚韶华正式介绍了杜卓给大家认识,大家说一回少年俊才,就商量起行会的事,首推陈老板为会长,另外有两个副会长,其余人等都是理事。今天算正式成立,待拟出规章制度后便正式去工商总会挂名。把这事议定,也就该吃饭了。说起闲篇时,就有人问,“褚小姐是北京人吗?”
褚韶华笑道,“先祖曾在北京做过些小生意,我不算北京人,只是在北京住过几年罢了。”
“那褚小姐怎么来上海了?”
“听亲戚朋友提过上海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我就来了。”褚韶华点点头,似在对上海做出品鉴,“果然是极不错的地界儿。”
褚韶华说的简单,诸人都是做生意的,亦不乏见识,却是道,“这一路可不容易。”
“挺好的,从北京坐火车到天津,再到塘沽买到上海的船票,我在船上还遇着两位修女,和一位王太太,一路可有意思了。那两位修女在北京好几年,会说一些北京话,结果,一听我和王太太在用上海话说话,她们还以为我们在说什么听不懂的外国话,结果知道这是上海话,我看她们愁的不轻。后来,我教她们上海话,她们教我英文。我多得她们指点,下船后先的饭店住下,后来去青年会,还是青年会帮我租的房子,我这才在上海落脚。”
陈老板听着,不禁道,“褚小姐在上海无亲故?”
“有朋友在,可也不能事事都靠朋友帮忙,我朋友是想我住他家去的,也能省些开销。我这人吧,能自己办的,我就自己办。”褚韶华道,“不然,吃住都靠朋友帮忙,我自己就过意不去。”
褚韶华干脆俐落的这样一说,再加上她这强势性子,以及接人待物的熟稔从容,大家想,原来人家以前家里也是做买卖的,到底是有些底蕴的。待一时上了菜来,难免要推杯换盏喝上几杯,褚韶华并非扭捏人,也跟着陪饮几盏。不过,若有人想灌她酒也是休想。因褚韶华脾气大,沈经理都很肯护她,这俩人都能把田老板挤兑走,大家也没那么没眼力去招惹她,开玩笑亦很适度。
这一顿酒足吃了两个小时不止,其实,酒桌上无非各种吹牛各种废话,褚韶华照顾着陈老板些,当然,褚韶华也没忘听一耳朵田家的八卦。原来田家的确是上海的显赫人家,先田老爷子还是上一任上海工商总会的会长,只是,田老爷身后,子不肖父,多矣。
褚韶华愈发奇怪,按理这样的家庭,怎么刚刚那位田老板全似没有脑子。待酒宴散去,大家各自告辞,杜卓也坐车回家,褚韶华才问沈经理,以往沈经理是不是跟田老板也有过节。沈经理见她用上“也”字,笑道,“我那都是为了维护你,他不给你面子,你是我手下人,不就是不给我面子。”
褚韶华不全信这话,笑,“别让我去找别人打听。”沈经理向来圆融,很少这么直接不给人面子的,褚韶华猜沈经理与田老板先前必有过节。见路边有卖甘蔗水的,褚韶华想沈经理酒喝的不少,过去买了两杯,递给沈经理一杯。
“真是怕了你。”沈经理略说了说,“也不算过节,原本公司开张前,我就有意设眼镜柜台,最开始就是与精益公司谈的,原本都谈好了,签合约前田老板非要再加五个点,这事就此作罢。”
沈经理轻描淡写,可褚韶华想,过程绝非这般简单,她只是有些不可思议,“还能这样?”临时毁约什么的,无名小卒还罢了,像田家这种有名望的人家,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