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熟吗？不熟。
她跟我有关系吗？没有。
我知道她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吗？不知道。
但我就是强烈地迫切地想找到她，就好像，她是我过去那段黯淡时光里出现过一抹光，虽然危险，但也温暖。
我拼着命地想要再寻到那抹光，我怕我会忘了我妈对我说的话，我怕我做不成一个好人，也许看着她，我就会想起，我妈对我说过的话。
而她的再次出现，让我在这个已经窒息了很久的京市，终于得以喘息。
只是我不曾想到，那抹光，早就去照亮别人了。
是啊，应该要想到的，光是握不住的。
第1151章 糖（五）
我也没那么喜欢曼彻斯特，只是在离开京市前看了那部电影，觉得反正无处可去，不如去个有点儿回忆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远离闹市，在一处礁石峋立的地方，修了栋白色的房子，每天坐在门前走廊上，看着蓝色的海面，远处会飘来白色的帆船，经常会有来这里野营度假的家庭，开着SUV拉着大家子的人，欢欢笑笑地从车里跳下来。
孩子们奔向大海，在沙滩上逐浪画画捡贝壳，父亲在不远的地方看护，以免他们被浪头卷走，而母亲就会在不远的地方铺开桌布，摆上水果，准备一家人的野餐。
三不五时的会有粗心大意的人忘记带盐罐或者咖啡壶，就会来我这里借。
而且都是带着孩子过来的，孩子要么是被抱在大人怀里，要么是被牵在手中。
他们会咧着嘴笑，露出少了两颗门牙的牙齿，眼睛里满是幸福和快乐的童真，跟我挥手打招呼，HI~
如果他们不带着孩子过来，我是不会借给他们的。
我又不喜欢他们。
我谁也不喜欢。
但我承认我羡慕那些孩子，他们大多都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
而我在年轻气盛时做过的那些蠢事，已经永远来不及补救和挽回了。
一天晚上我坐在海边吹风，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生一步步往深水里走，我就坐在那儿看，我想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一个浪头打过来，他被掀翻在地，我才游过去把他捞起来。
他说，他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前两天他们带自己来这里野营，就是最后一次聚会，他不想爸爸妈妈离婚，所以躲来了这里。
我要气笑了。
离婚而已，有这么严重？我还天天在等着另一对夫妻离婚呢！
但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苏唐和君司安真的离婚了，那个小丑八怪是不是也会这么难过？
于是我停下步子走回去，把那个小男孩儿捡回了家，通知了他的家人来接他。
等他家人过来的时间里，我如约地接起了跟小小的视频，她向我分享了今天学校里有趣的事，告诉我又学到了什么新知识，见到了什么新趣闻，满满都是对这个明明烂臭不已世界的热爱和欢喜。
我看着视频里她白嫩的小脸，笑着说，“我这里有一个小哥哥，他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你要和他说说话吗？”
“离婚是什么？”
“离婚就是……爸爸妈妈分开了。”
“那他不是好可怜？”
“……”可怜吗？还好吧。
我把手机递给小男孩，他对这位来自异国的小姑娘表示出极大的好奇心，小小的英文很不错，两人沟通起来也没什么不顺畅。
小男孩向她生动地解释了什么叫离婚，说他有多难过，多不舍得妈妈，他马上要跟爸爸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
他们不再相爱，所以他们分开。
小小是个极优秀的倾听者，懵懂无知的她给不了任何有效建议，但陪着小男孩叹气难过，都是极大的安慰。
小男孩被他父母接走后，小小对我说：“怪蜀黍，还好我的爸爸妈妈不会分开哦，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那天后，我就断了等苏唐离婚的念想。
第1152章 糖（六）
我这个地方，很多人来过，每次来都是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觉得我这儿成了避难所。
我烦不胜烦。
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他们做什么要跑过来烦自己？
上一次来的人是温贱红，他比每一个难民都要更加令人讨厌。
他来告诉我，曲志明不行了。
“你真不回去啊？那怎么说，也是你……”他欲言又止。
我抱起冲浪板，逐上浪头。
曲志明早就死了，不是吗？
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放过他，放过自己，不然我干嘛要远离京市搬到这里？
我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内疚和愧悔，他年轻时犯的错，由我和妈妈来偿还代价，这不公平。
我不求公平了，我只求他们别来烦我。
小时候跟妈妈一起看过一部老电视剧，剧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剜肉还母，那时候看只是觉得震撼，却不明白哪吒为什么要做得这么惨烈。
而现在，我也很想将这一身的血液抽干，尽数还给曲志明。
可温贱红说：“你恨他无可厚非，但你的生命始终是他给的，除非你对你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激，否则，他就没那么罪不可赦。”
感激？
我该感激我遇上过苏唐，还是宁愿从来没有见过她？
宁愿那天在酒吧外她不要救我，任由我被人打死，我先行一步去六尺之下，为我妈妈开路引灯，不要让我抱着一个执念跟疯了似地去到京市，不要再遇到她。
也许那样，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就跟所有蝼蚁一样，生于不堪，死于不堪。
其实那样也不错的，好过活受罪。
但不错的人生从来不属于我。
所以我是不是只能选择感激？
温贱红在我这儿待了两天，劝我的话他说得并不多，只是静静地等着我的答复。
两天后我依旧没有改变心意，他也只能先回去。
然后我就买了一张去北极的船票，带着相机去往这个世界最极远的天寒地冻之所。
地球为什么要是个圆的呢，走来走去总是会绕回原点，我想，只要我留在那里，我不再走了，就应该不会回到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吧？
北极的风景很美，冰川厚雪，极光绚烂，就连北极熊都要比人可爱。
每一个裹在厚衣服里的人都把头和脸遮得严严实实，我不用再面对任何一张脸。
而且这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同行的人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待在一起快三个月了，我跟他们说的话加起来怕不超过十句。
我都快忘了，我以前其实挺爱逼逼的。
我拍了好多的极光照片，再一张张删掉，那些壮阔的景象自然是绝美的，震撼的，令人激动落泪的，但它们都没有意义。
我突然想起来，我很久没有看到过下雨天了。
压下这个念头，我喝了口驱寒的烈酒，裹进睡袋里昏昏沉沉睡去。
但这念头忽然之间疯长，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渴望过，想看看下雨天。
第1153章 糖（七）
那场雨下在葬礼上。
曲志明死了。
他心脏一直不好，后来又时常被我气得进医院，能捱多这么多时日，几乎都是个奇迹了。
天上的细雨飘得缠绵哀愁，洇湿了衣衫。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庄重肃穆的墓地里站着的那些人，他们都穿着以示哀悼的黑衣，胸前别着白花，撑了黑伞，偶尔能听到几声低低的啜泣声。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走过去，在他的墓前放一束花。
好像如果我这么做了，就是对我妈妈的背叛。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小手牵住了我。
熟悉的小家伙比了手指在唇边，小声地说：“怪蜀黍跟我来。”
她拉着我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人小鬼大地张开双臂：“欢迎你回来！”
我不得不蹲下身子才能跟她拥抱，然后静静地端详她。
她越长大，跟苏唐越像，眉目，唇鼻，笑起来时如新月般的眼睛。只是她还没有苏唐身上那股冷冽飒爽的气质，是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可爱小甜心。
我突然想知道，苏唐小时候，是不是就长这样？
那苏唐小时候被君司安盯上也不奇怪，天生的美人胚子，瞧着就让人心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问她。
她勾着我的脖子笑得很得意：“我看见你啦！北极好玩么？你有拍到极光吗？”
“好玩，但我没有拍到极光，下次补给你。”
“说好了哦。”她比着手指跟我拉钩，我点头：“说好了。”
“叔叔，我告诉你哦，其实舅爷爷离开的时候不疼的，他就是睡了一觉，可是没能再醒过来了，我一直牵着他的手，陪着他的。”
“你不怕吗？”
“不怕呀，他是我舅爷爷，是叔叔你的爸爸啊。”
“那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的，他睡着了嘛，可是我以前去看望舅爷爷的时候，他有些病糊涂了，一直念着姜樱什么的，奶奶说，那是他的爱人，叔叔，是你的妈妈吗？”
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疼，这须臾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化成了心酸。
抱住小小，我说：“谢谢。”
“叔叔你怎么了？”她的小小拍着我的背。
“没事，小小要好好长大，好好读书啊，以后叔叔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