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自然是不想见自己这个讨厌的人,制造许多麻烦的源头。
可自己得去见一面,否则今后再会面,肯定会有许多掌控之外的凶险、意外。
现在老丈人还能控制朝政、江都,自己可以大摇大摆去江都,也能大摇大摆离开;如果老丈人生病了,人心离散,自己再去江都……本就有破坏默契,去抢权的架势。
一些人狗急跳墙,宁死也不肯妥协……那么,爆发武装冲突也不算意外。
所以这次去江都,陪老丈人一起守岁吃顿年夜饭,老丈人肯定会有些话要嘱咐。
应关平所问,田信一一回答:“我来南阳,本是探望祖父病情。青华也来信,欲在正月十五天气回暖后走武关道,我恐冰雪未化山路险峻,故来南阳,好与青华一起返回关中。”
以现在的体能、反应速度,背着关姬不走山道,也能翻过南山抵达关中。
田信口吻自信,有他陪伴一起走武关道,自然灾害伤不到人,人为因素也可以避免。
对此关平无话再说,只是学着田信模样摇晃酒瓶,小口饮用,觉得不是很爽利,索性果酒混着自家陈酿,正好口感适宜温度冰凉又不涩牙,咕嘟咕嘟喝的痛快,人也醉倒的快。
田信则自顾自饮酒,不多时随从就将一些南阳带来的海鲜干货处理好,田信一个人大快朵颐,没有唤醒关平的意图。
临走,田信略略酒酣,站在庭院走廊望着十三棵梅树,引得彼此随从莫名其妙。
又不好打断,反正关平醉酒不醒,夫人赵氏带着一双儿女去了江都守岁,几乎就没一个能为关平做主的。
两家亲随就眼睁睁看着田信穿好皮靴,走在浅浅积雪中,靠近十三棵梅树,缓缓拔出青冥剑,双手握持,围绕梅树走一圈,就上前劈斩,胳膊粗的树干纷纷被斩断。
随后认真擦拭剑身,入鞘后对关平现在的管家薛戎说:“薛兄,梅树风骨傲寒,此花虽独享腊冬,却有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美德。我家梅树皆在墙角,兄长这里却得享精细照料……这样的梅花,虽繁簇,却失了形意。”
“待开春后,客将这些树桩移到墙角,明年新枝绽放,必然好看。”
薛戎只能陪以苦笑,送走了突然造访的这位瘟神。
第六百三十一章 画家
当夜,田信准备夜宿中庐县,郤纂领着前哨骑士最先抵达县邑通告此事。
这可吓坏了中庐县令,按着朝廷接待过往官吏的相关条例……其中没有县乡亭驿招待县侯、将军以上的条款。如果有相关的条款,按着条款标注的食宿规格进行招待就行了,一切都是公款,有账目可查。
可县侯、将军以上途径州郡,是由郡守负责招待,沿途食宿的标准也由郡府进行规划,开具相关的字据。
现在用的规格低了,会惹北府不高兴;用的规格高了,又会引来朝廷的问责。
何况,田信又是自由出行,并非奉令公干……理论上,这种自由出行,是不需要地方进行招待的。
可律令上说不需要公款招待,实际上你敢不招待?
得悉消息的一瞬间,县令甚至有把县衙让出来,再召集县中大户,凑一班歌舞鼓吹的女伎、乐师,把招待弄得热闹一点。
可郤纂不给他表现的机会,做出嘱咐:“我家公上出行探亲乃系私事,不必入住官舍。县君可寻城中宽敞宅院,我家公上愿租借一夜。另缺马料、稻谷,我等有意平价购入。另,传县尉见我。”
不入住官舍,也就不需要支付伙食,也就不必为待遇规格而头疼。
县令只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和可惜,还想争取一下:“城中县衙宽阔,周边宁静,下官以为民宅多杂乱,颇多不宜。”
“不必,县君维护公上之心我已明了,只是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郤纂谨慎细微,好言安抚这个县令,随即见到县尉,出示田信手令,命县尉征集县邑内的县兵,以及预备役的乡勇,找个检阅武备的理由,暂时接管这二三百人的指挥权,以及城中武库的控制权。
中庐县是山谷小平原里的县城,周围最大的治安隐患来自荆蛮,因此目前治安渐好,武库里除了几十套屡经修复的铠甲外,就以弓弩箭矢为主。
对其他人来说暂时控制武库是大罪,到田信这里实属必然,算不得罪过
反倒是借宿馆舍、县衙这种看似微末小事,才会授人话柄,遭受攻讦、弹劾。
抵达中庐县,入住县中大户腾出的宅院,田信先是召见本地县尉及兵曹掾、兵曹佐史等人询问县内的吏士复原、县兵征召、乡勇预备役编制状况。
所有问答制作卷宗……就算是私自探亲出游,现在也多了一个实地调查郡县武备的名义,自能搪塞老丈人的问责。
处理了这些事情,田信入睡前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今天在关平那里有点放肆。
问题不是砍掉梅树这么简单,也不是砍梅树侵犯了人家的财产,而是有一种揭伤疤的意味。
如果关平酒醒后暴怒,召集山都三县的屯军来找自己讨说法……那许多不明事理的人只会以为这是一场梅树引起的冲突。
之所以砍梅树,也得怪关平,本就觉得梅树怪异,偏偏还追问自己……自己想明白了心中的怪异,临走砍掉梅树,就把祸事闯下了。
觉得怪异,就是关平精心养护为十三株梅树有一种与梅花精神相违背的不协调感。
梅树,在自己固化的思维里,就应该生活在墙边、驿外、角落里,看着冬雪杀尽百花,独自傲雪绽放,暗香袭人才对。
而关平把梅树养在庭院正中的肥沃土地里,精心照料,以梅树精神砥砺自我,或自比于梅树……这就有了一种类似作秀的虚伪,让自己觉得不适应、不协调,这是源自理念、思维的冲突。
有理念冲突很正常,可自己也没有喝醉,实属酒后放纵,觉得碍眼就砍了……实质上的根本原因,还是自己轻视了大舅子,缺乏尊重。
这种人格方面的尊重,才是最伤人的。
如果关平想到这个层次,又看不破,做出任何出乎预料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值得奇怪。
田信思索、踱步,仰头看着腊月十五皎洁的圆月;根据潮汐理论,圆月之夜很多人热血上头,会亢奋、失眠、冲动做事。
大舅子会不会已经气得跺脚,已经带人追了过来?
关平苏醒,如田信猜测的那样,很生气。
摘取十三束梅花枝条就插在花瓶里,暖阁里梅香浓郁,月光也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四四方方的炕桌上,关平周围立着许多灯笼,寒风也顺着窗户灌进来,可暖阁的地面是热滚滚的。
热气上升,关平十指沾染染料,在画板上作画,小指蘸了朱砂轻点,点出繁簇似火的茂盛红梅图。
薛戎端来清水,关平作画后已到午夜,清洗手上颜料,已然心平气和:“曹不兴擅长漫画,不用色彩,重在以线条勾勒形意。丞相善画山水,用色自然,意在传神。孝先所画用色细腻,重在写形。形真则如生,自有神意。”
擦拭双手,关平说着薛戎不怎么理解的话,略有感慨:“我资质不如孝先、丞相,如今也只能自娱自乐,聊做安慰。”
不过,他看着自己的原始油画,神情之间有一种自傲。
起码,自己也是开创一种画风的祖师。
随后提笔在油画上题字:章武四年腊月朔日,妹婿孝先饮酒庭中,斩我十三梅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