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魏斯当面报告的新计划后,警卫团代理团长洛德伦茨上校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在来之前,魏斯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想法有可能在上校这里就被毙掉,只不过没料到他会以这样一种大喘气、大转折的表述方式进行否决。
“不管怎么说,上尉,这个计划有它的可取之处,体现出了年轻军官善于思考、敢于思考的优秀素质。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向亚特乌斯将军简略报告这个计划,并向他推荐这个计划的筹划者。”洛德伦茨上校非常老练地给魏斯颁了个“安慰奖”。
言外之意,慢走不送。
魏斯无奈地瞥了眼灯火通明的内厅,门那边是一群忙碌的身影,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应该就是临危受命接掌第9兵团的亚特乌斯中将。如果自己无视洛德伦茨上校的意见,强闯过去向他报告,会有成功的可能么?或者,再被否定一次,然后因为以下犯上受到严厉的惩治?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还是又一次揣着无奈和遗憾离开?
“可是,上校,这很可能是我们避免败局的唯一机会!”魏斯咬着牙做最后的努力。
洛德伦茨上校瞥了他一眼,接着扭头往内厅那边看了一眼,遂以教育的口气道:“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觉得自己生来不凡,有朝一日会成为万众仰慕的救世主,可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经历的不断增加,也就慢慢接受了自己生来平凡的现实。上尉,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领会我的意思吧!”
魏斯也朝内厅那边看了一眼,桌前的亚特乌斯中将直起身来,满面愁容,肯定也在努力思考对策。他捏了捏拳头,就在冲动难以抑制,就在他行将启动之时,内厅那边突然传来一个苍老而又有力的声音,唤了洛德伦茨上校之名。
“是,将军,我在这!”洛德伦茨上校给了魏斯一个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然后迅速穿过房门,走进内厅。
机会来了?
看着洛德伦茨上校的背影,魏斯深吸了一口气,原地站着没动。他期待着,踌躇着,彷徨着……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内厅那边,洛德伦茨上校加入到了讨论战局的行列当中,时而倾听,时而说话,时而思考,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将诱敌深入、瓮中捉鳖的大胆设想讲给亚特乌斯和一众参谋军官们听。
吵杂的环境中,一个轻微的、几乎不易引人察觉的电话铃声响了,一名勤务兵像往常一样拿起电话,做出口令式的应答,但经由声音传递的讯息,让他脸色大变,在稿纸上抄录电话内容的手居然颤抖起来,以至于笔下的字迹走了形。片刻过后,他慌里慌张地将稿纸转给一旁的军官,那名军官目光扫过稿子,脸色瞬变,转身便走,差点跟迎面而来的军官撞了个满怀,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径直来到白发苍苍的亚特乌斯身旁,将稿纸呈了上去。
咚……
拳头砸在桌面的声响,让闹哄哄的内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魏斯不由自主地朝房门挪了两步,接着,他听到那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将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出来:
“城西,两道外围防线连遭突破,敌军已攻入城区!城北,第一道外围防线告破,第二道外围防线难以支撑……如果大家都寄希望于用巷战消耗敌人,拖延敌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只有在外围防线尽可能久的阻击敌人——至少要3到4天,才有希望守得住奥城。这才一个晚上,敌人趁胜入城,斗志旺盛,信心十足,再加上那几艘停在楼顶的诺曼战舰,坦白的说,在我的从军生涯中,既没有见识过,也没有听说过哪支军队能在如此糟糕的形势下扭转局面,但我们必须要做到,别无选择,无路可退,必须要做到这一点!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坚守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工厂,每一座建筑!必须给每一支部队下死命令,坚守阵地,寸土不让,直至最后一人!先生们,此役无论胜败,光荣的第9兵团都将不复存在!”
这崩盘之势,很有国足的风范啊……
一通发泄,亚特乌斯中将从脑门到脖根就跟煮熟的虾一样发红。他背着手,气鼓鼓地在桌旁来回踱步,周围这一众军官,包括洛德伦茨上校,一个个神情错愕,却又不敢出声。形势至此,双方悬殊已现,诺曼人这一鼓作气,优势之大,已经可以做到以力胜技了。如此一来,守军指挥官纵有神鬼奇谋,也难以找出力挽狂澜的法子,但此时组织撤退,极易造成全线溃退,招致无端伤亡,倒不如横下一心,死守到底,反而有可能求得一线生机。
可是,死守到底,绝不只是喊喊口号、捏捏拳头那么简单,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和无所畏惧的精神,没有放下一切、视死如归的领悟,早早战死也就罢了,若是目睹战况惨烈、看到同伴伤亡而又有幸活着,要么发生蜕变,要么被恐惧控制,放弃抵抗。
死守到底,这里的军官们有几人能够做到?外面的士兵们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魏斯仰面长叹,然后,他转过身,朝着通往室外的房门走去。
走出兵团司令部所在的建筑,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冲击着听觉,四处弥漫的硝烟让呼吸变得困难。他被呛得眼泪直流,不住地咳嗽。他试图找到送他来的传令兵,却无果而终,只好徒步朝本部防区走去。走了不多远,前方亮光一闪,感官世界突然受到冲击,视觉、听觉、触觉几乎同时消失,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秒,他发现自己滚跌在地,眼前地动山摇,耳际持续嗡鸣……发生了什么?一次威力足以摧毁奥城的爆炸?奥克塔薇尔?格鲁曼大厦?一切都结束了?
硝烟之余,浓浓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那举世闻名的摩天大楼就这样倒塌了,带着胜利的荣光和创造的骄傲倒塌了。也许今后还会有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也许城市和国度都将走向沉沦,谁知道呢?
想到这些,魏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诧,而是满腔悲怆。余震过后,他失魂落魄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身旁不断有骑马的、骑摩托车的传令兵经过,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关心这个举止有些怪异的家伙;走着走着,不远处坠下一艘战舰,发生猛烈爆炸,他扭头看了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街区,看到了熟悉的围墙,这时候已经不必再走大门,直接从坍塌的豁口进入工厂。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防炮击掩体,嗬,士兵们还在,受伤的、没伤的,都还在这里等待着新的指令。
感谢你们还在,兄弟们……
看着一双双质朴而又迷茫的眼睛,看着一张张伤口血渍未干的脸庞,他仿佛在瞬间找回了自己的灵魂,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枪炮声声、爆炸声时近时远,在这种吵杂喧闹的环境中,在惶惶不安的氛围下,他以铿锵有力的语气说道:“兄弟们,不瞒大家说,诺曼军队已经部分突破了我们的外围防线,奥城之战已经提前进入了巷战阶段!局势严峻,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但如果有人觉得现在应该撤退,那就错了!一旦各部离开阵地,肯定会成为诺曼战舰的活靶子,会有很多人白白牺牲。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战斗!战斗,才能拼出一线生机!”
这话说完,全场无人应声。
魏斯昂起头:“兄弟们,相信我的,请留下,不相信的,可以携带枪械轻装离开。”
“可是,上尉,传令兵刚才已经来传达过命令了。”一名年轻的、受伤的士兵面带愠色,“各部务必死守阵地,不得擅自撤退。我们如果选择离开,被督察官发现的话,会被他们就地枪毙。”
“这就是我允许你们携带枪械轻装离开的原因。”魏斯坦然解释道,“对于想要离开的,我可以给你们下命令,指派你们去南边执行侦察任务。如果其他兵团撤离,你们可以跟随离开,如果没有部队撤走,你们在城南等待机会。不过,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个人不赞同这种选择。敌人的炮火已经覆盖城区,路途越远,危险越多。”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应道:“上尉,我相信你,我留下来!与其冒着被敌人炮火和我方督察毙杀的风险撤退,我宁可留下来跟敌人拼死一战!”
紧接着又有人应:“上尉,我也相信你,我留下!”
类似的声音不断响起,这让魏斯感到欣慰,可是当他的目光一遍遍扫过众人时,还是有不少人保持着沉默,而且,从他们的眼睛里,能够看出他们对于生的渴求、对死的畏惧。
于是,在响应者纷纷表态之后,他高声道:“我们每个人都想活下去,这跟勇气和忠诚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作为你们的军官,我的第一使命是带领你们完成上级交托的任务,而不是让你们在战场上送命。战争是残酷的,以我个人之力,无法保证你们所有人的安危,但是,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们当中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活着回到你们的故乡,活着见到你们的家人。为此,我将竭尽全力……”
第66章 算是约定吧
躁动的夜,喧闹的晨。天色渐明之时,魏斯率部驻防的铸造工厂里,联邦军士兵们正忙着加固防御工事,增设掩体,部署新的火力点。此前数日,他们利用这里原有的围墙、水沟、厂房、仓库、水塔等设施,改造出了一座防御力颇高的“城中堡垒”。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诺曼舰队居然一战秒杀联邦舰队,夺取制空权后强势突入城区,横蛮霸道地夺取了城市制高点,对奥城守军部署的火炮形成全面压制。在诺曼战舰的炮火摧残下,铸造工厂的一处厂房和三处仓库受到损毁,工厂围墙被炸出了多处豁口,防守环境和防御条件都发生了变化,要继续依托厂区组织防守,必然要进行相应的调整和补缺。
在武器装备方面,魏斯那两门用途广泛的野战炮虽遭损毁,但转管机关炮和水冷重机枪数量充裕,子弹、炮弹、手雷管够,食物和药品储备也足够应付旷日持久的战斗。要守住这座工厂,最大的问题是人手短缺。尽管魏斯派人召回了协同第4特勤大队作战的两个分队,算上能够持枪射击的轻伤员,全部战斗人员还不到80个。考虑到厂区的防御阵地、固定火力点以及机动支援,配备两三百号人都算是少的。既然要死守阵地,当然不能一个回合就被敌人碾过,魏斯一面派人召回负责支援第4特勤大队的两个分队,一面在工厂外的街道上“搜集”散兵游勇。事实上,联邦军队对奥城的防御计划,是参战部队分区防守,首尾相衔,从外围防线到巷战阵地层层阻击消耗敌军,所以外围守军力量最强,兵力向内层层递减,而在防御作战的过程中,外层阵地一旦被突破,防守部队自动撤退到内层防线,会合原有守军协同防御。可惜,计划是美满的,现实却很残酷。重压之下,外围防线俨然成了被挤破的蛋壳,外围部队仓促后撤,撤退途中遭到来自中心城区的炮火轰击,各部伤亡惨重,官兵们晕头转向,难辨东西,以至于散乱不堪。短短几个小时下来,临时加入魏斯所部的联邦军士兵接近70人,粗略统计,这些士兵约有三分之二是来自第9兵团之外的,而且分属于十多个营连级战斗单位。幸有组织和指挥第1战地营的经验,魏斯将他们编成四个战斗分队,并指派自己的士官担任各分队的代理指挥官,暂且缓解了战力问题。
天亮后,魏斯攀上水塔,偌大的奥城四处烽烟。北边,战火已经烧到了相隔不到千米的街区,也许再有一两个小时,诺曼军队就会向铸造厂发起进攻了。南边,雄伟的格鲁曼大厦倒下了,只剩下一堆残墙断壁,但另外三座百米高楼犹在,强行降落在楼顶的诺曼战舰也在,它们舰体弹痕斑驳,舰炮沉默不言,如几只身形硕大的秃鹫,冷眼俯视着城市。
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城域面积在阿尔斯特自由联邦排名第二,放眼奥伦斯星球,也能够傲列前五。依托城市进行防守,城域面积越大,防御纵深越大,上一场战争中的两次奥城战役就很能说明问题,也正是因为城区幅员广阔,攻破守军外围防线后,诺曼军队纵然气势甚猛,也只能在建筑物密集的城区步步推进,每夺取一个街区,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宁可稳健行事而不愿大胆尝新的联邦军指挥官们,如愿以偿地将这场战役拖入了绞肉机模式!
“上尉!上尉!”
听到下面有人叫唤,魏斯低头看了看,是手下的一名上等兵。自己指派给他的任务,是带三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利用铸造厂下排水口的维修通道,往下水道搬运储存弹药物资——考虑到诺曼军队很可能会在进攻铸造厂的过程中截断守军退路,他决定在厂区守不住的情况下率领士兵们转移到下水道继续战斗。
出什么问题了么?
魏斯沿着竖梯回到地面,还没开口,这名上等兵便道:“上尉,我们在下水道遇到了特勤大队的人,其中有一个女军官,格鲁曼少校,她说认识你,而且她……”
没等他说完,魏斯脱口道:“人在哪?”
上等兵识趣地领着魏斯朝下排水口所在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我安排他们在排水管道维修间休息,一共5个人,个个带伤,有两个伤得很重,我已经叫了医护兵过去。”
“才5个人?”魏斯感到错愕,他虽然不清楚第4特勤大队的准确参战人数,但正常的大队编制介于营连之间,少则两三百,多则五六百。奥克塔薇尔直接领队的那一组既然有底气进入格鲁曼大厦跟诺曼人交锋,怎么着也不会少于三四十号吧,如今只有5个人回来,岂不是阵亡率达到了七八成?
“那位格鲁曼少校伤势怎么样?”魏斯紧接着又问。
“伤在右肩和右臂,看起来应该不太严重。”上等兵回答说。
“他们冒死炸了格鲁曼大厦,很了不起,值得我们钦佩!”魏斯道。
水塔离下排水口维修通道的位置不算太远,两人疾步前行,很快就到了地方。沿着楼梯来到了位于地下的排水维修间,连队的专职医护兵已经先一步到来,正给躺在地上的重伤员治伤,奥克塔薇尔摘了钢盔,头发有些凌乱,面无表情地靠墙坐着。
魏斯犹豫了一下,取出水壶,拧开盖子,径直走到奥克塔薇尔跟前,蹲了下来:“少校,是我,克伦伯-海森。”
巴斯顿军校的“冰山美人”,有着精美标致的五官和健康匀称的肤色,即使面色憔悴,看起来也依然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她抬眼看了看魏斯,默默接过水壶,抿了两口,突然长叹一声:“我亲手毁了它,毁了格鲁曼家族的象征……宁可如此,也不让它落入敌人之手!”
魏斯宽慰道:“是的,我们毁了它,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舍小情顾大局,我们没有错。所有的遗憾,等到战争结束,我保证,我们一起弥补。毫无疑问,我们会有一座新的奥城,会有一座新的地标,一切都会有的!”
作为学员,魏斯对奥克塔薇尔的印象可以归纳为“高冷的女汉子”,因为她的言行举止一贯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而且耿直率真,跟她开玩笑通常不会有好结果。在这光线昏暗的维修间,她的情绪是往常不曾见过的低落,但还不至于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对于魏斯的宽慰,她没有给出明确的反应,只是连着抿了几口水,将水壶还给他,并且轻声道了声谢。
格鲁曼大厦的倒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出于好奇,魏斯很想问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才从下水道出来,是被困住了,还是迷路了,但看奥克塔薇尔不想多说话,便没有多问,而是默默地蹲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