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问,什么是退休。对方想了想便道,不用干活却有钱花。
这个答案让他大为惊奇,心想泗上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临走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问道:“每天可以买八十斤小麦,那泗上有这么多小麦吗?”
对方笑着回答道:“没有那么多小麦,但是有棉布、璆琳、陶器、铁锅、木桌、丝绸……这些钱根本就不可能全都来买小麦。”
他已经见过了璆琳窗,眼馋过杂货店的铁锅,但却从未见过陶器之类的许许多多刚才听到的东西。
他想,应该去见见,等退役后,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赚很多的钱,买很多的东西。
然后对面给他讲了一个很励志的故事,说是泗上曾有一个人,从背石头做起,一点一点地积攒着钱,后来终于开了一家自己的作坊。又郑重地告诉刘三,只要努力劳作,就能致富。
这个故事省却了个最重要的地方。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这个人开作坊的钱可不是背石头背出来的,而是背完石头后去了南海贩运过长工。
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精简之后,便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劳动创造财富,只要好好劳动就有发财的机会,所以要好好干活。
那些作坊主一定是比别人都勤劳、聪明、能干,否则为什么他们能发财呢?
这个道理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所以刘三怀揣着这样的梦想,领取着每个月能够买半斤糖的军中零用钱,开始了拼命背石头的生活以超额的量换取微薄的薪水,休息的时候则整日跟着随军夜校学习识字和算术,收敛着舌头学习着泗上的语言。
不久后,这条十几里长的、连接鄂邑的煤矿和铁矿的路终于修完了。
刘三积攒了一些钱,在路修完的时候,还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满足——有人宣讲说,这是有利于天下的。
他也终于看到了在上面跑的马车,看到了仿佛是驷马战车那样的扼挽方式之下的马车拉动着之前难以想象的煤块在这条铁的路上飞驰。
他想,这两匹马拉的可要比之前的六七匹马拉的都多都快,原来是这样啊。
他问了问泗上来的连长,泗上有很多这样的铁轨的路吗?
连长想了想说,不是很多,只有一些远离河流的矿山才用,至少他在彭城没见过,因为彭城有很好的河,船运的必这运的要多。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真正的力量
修完了这条路后,又有一个连队被留了下来,平日巡逻和养护这条路。
幸运的是刘三的连队没有被留下来,他们一群人乘坐着在铁轨上跑的马车,去了铁矿山后又坐船到了大冶的铜矿。
沿途许多的船只正在运送矿山挖出来的煤,等到他们到岸的时候,看到岸边巨大的利用滑轮杠杆原理的搬运煤箱的古怪工具的时候,刘三已经见惯不惊,他相信自己以后还会见到更多奇怪的东西。
抵达大冶之后,刘三遇到了一群显然是刚刚从北地迁徙过来的人,有男有女。
询问之后才知道,这些迁徙过来的人是宛邑的人。
刘三之前并不知道宛在哪,甚至不知道宛是不是楚国的,但现在经过这些天的认字和军中教育,他知道了宛大约在哪里。
之前军中也整日读报,他们听得多了,也知道了如今的局势。
大军在平定江汉之后,组织服役民夫在汉水筑襄樊城,随后挟破江汉俘楚王之威北上,大破楚南阳之君,夺邓、穰。
宛那里本有墨家的冶铁作坊,也原本是楚王重要的财源之一,围攻宛城的时候城中矿工和冶炼工匠暴动,遂得宛,进逼鲁阳。
然而刚刚在西河战胜了魏国的秦国忽然出兵,占据了楚国的商地,楚王被俘人心恍惚,根本难以抵抗,秦国一得西河又趁乱取商,打开了通往南阳盆地的重要路途。
大军担忧秦国干涉,没有进逼鲁阳,而是屯兵于穰也就是曾经邓国的国都。
秦国得商之后遣派民夫修筑武关,实际上秦国和墨家控制的南阳只隔着一些楚国贵族们零星控制的城邑了。
早在几个月前,墨家便夺取了楚国最早的都城丹阳,为了防止楚人切断汉水。
丹阳向西北,就是商,也就是原本历史上的卫鞅破魏之后得到的封地,也是张仪戏楚所谓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之处。
历史上楚王之所以会如此眼热这六百里,一则是这本是楚地,二则这里是楚国最早的都城,也是缩酒苞茅的产地,更是直扑蓝田兵抵咸阳的要害。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秦国和墨家对抗的前线,虽然此时秦国还没有确切的态度会,甚至趁乱先取了楚国的商地,但之后就很难说了。
南郑的墨家这些年一直在和巴国征战,也已经把势力扩张到了上庸一代,丹阳一夺,基本上控制了汉水流域。
如果真的和秦国爆发战争,可能会很激烈,南阳地势平原,有可能会易手,故而将南阳地区的铁矿冶铁作坊的工匠们集体搬迁到了此时刚刚筹备建立的鄂邑,以备不测。
这次迁徙是长久性的,因为南阳地区很可能会成为拉锯战场,故而将这些人的家庭也都搬迁到了这里。
依靠江汉地区的粮食,尽快将鄂邑建成一个以移民为主的工商业基地和南阳争夺战的军工大后方。
除了这些,刘三还看到了许多尾随而来的小商贩、手工业者等等。
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座城邑了,一座粮食难以自给但是工商业畸形发达的城邑。
不过这些道理刘三暂时还不能够清楚,他现在还在服役劳作期间,可能等他完成了服役之后,这座城邑才会真正建设起来。
现在他们连队的任务,仍旧和以前差不多,是背石头修路,修一条从河边通往到铜矿山的不远的铁轨路。
这座铜矿山从上古的时候就开始开采,刘三知道这些矿山如今开采到地下水面之下了,想到那一日在船上卸下来的古怪的东西,他想终于可以看到那东西是怎么提水的了。
修路过程的第一次休息,刘三和连队中几个也颇为好奇的人一起到了矿山,几个月时间那些烧煤提水的古怪东西已经安装起来。
和他们一样好奇的,还有一些南阳来的人。
南阳的语言和蕲春不同,但双方都能够用泗上的语言交流,并不障碍。
远远就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烟囱,以及不断上下拉拽水桶的绳索,刘三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旁边的人也是一般模样惊奇不已。
“这玩意只要煤足够,可以及得上七八匹马,而且日夜不停,不会疲倦。只需要一个专门的人往里面填煤就是。”
“原来还需要个女人负责放水的,但现在不用了。”
一个人正在得意洋洋地讲着这个东西,刘三心中暗惊道:“这东西能及得上七八匹马?日夜不停?”
放眼望去,只见这矿山的四周至少耸立着六七十个烟囱,略微一算,刘三心中也是震惊。
若是六十七个,那便等同于五六百匹马,而且马还不能日夜不停,这些铁东西至少省了一千匹马!
而一千匹马每年要消耗的饲料需要很多人种、马匹还要人去喂养,关键是马还不能提水,还得靠人用辘轳。
可人的力气又怎么及得上马?单单是靠着些煤,竟是省却了好几千人,这好几千人不需要提水,都可以挖矿,又等同于多了一倍的人去挖。
刘三已经熟悉了军中的编制,心头暗暗咂舌道:“这些东西可及得上三个旅的人啦。”
他在这感慨的时候,刚才在那得意洋洋讲述这个机器的人正在和旁边的人闲聊。
刘三侧着耳朵听着关于这些东西的新鲜事,心想若非是墨家来了,自己这辈子怕是也不敢想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东西越多越好。泗上到处缺人,为了弄人有些人乘船跑到很远的地方买人。一个人就算长工,一天也要至少十五斤粮食的钱……”
“可惜这东西还是太费煤,除了在矿区能用,别的地方也难用。泗上还好,船运煤也方便,可是终究不行。”
另一个人道:“是啊,不过这东西安全,不容易炸。靠的不是蒸汽顶的,而是靠的往里面泼冷水让水汽变成水,其实还是靠空气压的。”
“制械所那些人按着巨子的命令要搞的那东西,是靠气顶的,这就难做。有专门的工匠用黄铜的费时数年做了一个,确实是好,可就是做起来太麻烦。”
之前说话那人摇头苦笑道:“没有办法,合用的镗床现在还是不能加工的太好,也就没办法不漏气。刮刮大炮还行,刮这东西,可还要精细的多。”
“现在制械所弄出来许多的器械,靠着那个黄铜的试验着,确实好用。巨子说的没错,如果那东西真的可以量产,真的将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人可以做之前十个人甚至几十人才能做的事。”
另个人笑道:“没用啊。只有车却无牛马,就像是空长了一个下面的玩意却没有妻子一样……”
两个人开着粗俗的玩笑,刘三听的目瞪口呆,每个字他大约都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却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听这个意思,好像是泗上正在搞一种比这个小巧的烧煤的东西,而且一旦搞成就可以像是燧石枪那么多,那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九牛二虎之力?
看着那台不断上下的冒着浓烟的器械,刘三忽然间明白了军中讲义时候的讲的一些道理。
一些墨家必胜的道理。
军中的教官说,原来一个人用石头和铜,一年只能耕种三十亩地,却收不过几百斤粮食。
如今泗上用牛马和铁器,一家人足可以耕种百亩,一家人就相当于那些诸侯国三四家人,多余出来的粮食就可以售卖。
就像是他们修好的那条铁轨路一样,一旦修好,就可以省却许多运送煤石的马,这些马又可以投入到别的,或者耕地,或者征战。
讲义课上,教官说这是泗上富庶的根源,也是大利天下的正确的道路,以说知之术来看,墨家的路是正确的,可以走下去真正使得天下大利的。
刘三之前难以理解,只是隐约明白了一些,而当今日他看到这些冒着浓烟的器械后,他一下子明白了那些之前那一理解和明白的道理。
道理就这么简单,却又怎么有效。
刘三心里有些迷茫,自己似乎什么都不会,自己将来又能干什么呢?
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震惊之后,难道自己真的愿意再回村社去耕田吗?自己本来就不愿意耕田,可自己能做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回到了驻地,找到了连里的墨者代表,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墨者代表笑着问他:“你认识多少个字了呢?”
“一百个。”
墨者代表点点头道:“学的很快。其实服役期到第三年的时候,非征战野战连队也会有培训的。”
“比如教授你们怎么耕田。以及学一些手艺,略学之后也可以送去当学徒。认字多的会优先安排,如果不愿意回去耕田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当工人,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泗上,那里到处缺人,只要去了,就有事情可做。”
刘三鼓足勇气问道:“泗上是不是比这里要富庶许多?”
连代表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说道:“是啊,但天下终有一日会和泗上一样富庶,到时候便天下大利了。”
说完这些,连代表思绪飘到了数千里之外,想着泗上的亲人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已经收割完宿麦了吧?各个反动的诸侯们面临着这场震惊天下的大事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力干涉
泗上这些日子一切如常。
虽然上下都清楚各国肯定会选择干涉,因为这一次墨家做的有些太“过分”,明确表达了要将楚国的贵族统治连根拔起的态度,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各个诸侯和贵族很清楚,如果再不干涉,墨家占据了江淮、江汉、泗上、江口这几处大平原的话,再给墨家三年时间,墨家真的就可以做到睥睨诸侯,不再需要纵横之术了。
然而各国的反应是迅速的,可动起来却受制于诸多问题而极为迟钝。
邾城之战以一种极为滑稽的方式收场,泗上料敌过宽,政变之后的楚国实在是不堪一击。
在处置楚国贵族的态度上,算得上是彻底激怒了各国的贵族阶层。
泗上发展了三十年,每年大量的金钱收入投入到教育之中,自成体系的平等兼爱同义的思想理论;自我融洽的利己利他社会发展的理论;夺权有效的劳动创造财富的基础推论;后世完善如今借用的文字语法……
这一切,都使得大批的楚国贵族对墨家、对天下而言,毫无存在的意义。
甚至有不少人认为,那些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心怀不轨将来可能图谋造反、反攻倒算,以至于将天下的概念弄出一个楚国的分裂势力,不如审判后统统处决。
杀掉的理由就是“劳动创造财富”而引申出来的“封田”无偿占有他人劳动成果的原罪。
墨家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也源于这场统一战争的前奏拖延了太久而积累的大量识字人口和官僚系统。
如果没有这些,就算打下了楚国,估计也得和秦灭楚一样,以至于“郡县之治皆由梁出”这样的一郡政策居然都依靠前国贵族的可怕情况。
而现在,墨家不需要请楚国的贵族当官,甚至于泗上培养出来的大量后备官员阶层巴不得这些贵族都死绝了,本来坑就不够,难不成还要再请他们占坑?
适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没有治病救人将贵族教育之后为利天下添砖加瓦的雄心,再加上这和后世的革命不同,后世是识字人口等同于旧统治阶级不得不略作妥协;而现在则其实类似于外部侵略之后重新确定国族国家的概念,故而对旧贵族的态度可想而知。
但是考虑到一下子杀太多也不好,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有封地的士阶层以下的,让他们自食其力,剥夺贵族身份成为平等的人民,剥夺其之前积累的土地和生产资料以及财富,从零开始一切平等。
鉴于回到村社可能会凭借基础和传统意识逐渐垄断村社的权力,所以不准回家,全部送去煤矿进行劳动改造。
五年后可以释放,愿意耕种的就分配一块土地和移民一起耕作,从新获得新的平等国人的身份;不愿意的就可以获得“自由”,饿死的自由:要么去作坊做工,要么下矿井背矿,要么没有无偿占有的农夫劳役就只能饿死或者乞讨,饿死也是一种自由,这不能剥夺。
大夫以上的真正贵族和封君们,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全部送到海外荒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