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归田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用铁矿还有盐什么的就能做出碱,但这些年泗上千奇百怪的东西太多,他已经是见惯不惊。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的小叔,然而他并没有兴趣,只是在琢磨……这些璆琳、瓷器、铁锅什么的,若是能够卖到他回来的那个地方,可是能换回不少金子。
至于赶车人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中隐藏着多少血泪、多少绝望和多少新旧之交的苦难,他其实并不关心。
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不一样,和哥哥姐姐也不一样,他们或许有一颗利民之心,他却没有。
可能曾经有过,但伴随着齐墨战争中他去帮着丈量土地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已经没了。他觉得那是一群愚昧胆小的人,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辈曾经也是这样,但父辈们已经把那些过去抹去了,塑造了泗上的新的精气神,脱胎于此长大于此的他,对于那些外面农奴的困难怜悯,可却一点也不想自己这一辈子都去拯救他们,去做那些细微小巧不快意的事。
甚至于他都有种逐渐脱节的感觉,泗上一直在宣传的天下人为一体的话,他越发觉得有些接受不能:他很难接受那些蒙昧恐惧于贵族的农夫和他是一样的人。他知道墨家要改变整个天下,重塑天下的观念,也知道三十年前泗上也是这样,可他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庶归田心想,恻隐之心我是有的,看的那些人受苦,我可能扔下一块金子。可若是让我再如当年在齐国扎根村社去丈量土地,去讲授道理,去真正地解放他们……那还是算了吧,我宁可自己这只眼睛也瞎了,也绝不会去做那种无趣至极的事。
他想,我不去,自然有人去。真要是逼着我去,那我便要跑到南海,带上一些和我一样的人,弄一条船,天下之大,凭我的本事凭我手里的火枪,哪里闯不出一片真正自由自在、率先达成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的天地?
在海上久了,看惯了那些高飞的鸟;在泗上久了,习惯了人人平等的天下;靠着父亲的付出和自己的努力学到了一身的本事……于是便觉得,同义、平等、兼爱,应该换成自由、平等、恻隐。为了同义,为了兼爱,真若是逼着自己去别处村社乡里教书,那便只能揭竿而起逃亡海上寻觅自由了。
想了想和自己一样有本事的,和自己一样接受了足够教育的那些人,庶归田觉得,墨家的利民利天下,已经是锁在自己这些人身上的枷锁。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功名险中求(上)
回到家中,自是一番感情流露。
哭过笑过之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了一顿丰盛的菜肴。
作为姐姐的庶君子看着弟弟半瞎的那只眼睛,想到了另一件关于眼睛的事。
她从楚地回来后,现在庠序大学堂中整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大学堂里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事。
有人为了探求人眼能够看到五颜六色的真正原因,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因为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很深,已经提出了光学八法和凹面镜凸面镜的反射原则,以及小孔成像和光沿直线传播等问题。
所以作为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适,当然要把这个皮好好地披在身上,也所以泗上很早就做了三棱镜的分光实验,以及与光学有关的望远镜等一系列的发明。
这也算得上一种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然而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真的有人想要探究天志之理了,于是在庠序大学堂中经常会出现一切让人感叹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
既说阳光实质上是七色的,而没有阳光之后一切都是黑的,那么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察觉到各种不同的颜色的呢?
于是某个人提出了一个猜想——人的眼睛也是仿佛一个三棱镜一样的装置。
而根据三棱镜必须要形状特殊才能分光七色、而人的眼睛又是可以看到七色光的,所以他设想了一个验证自己猜想是否正确的实验。
假设……人的眼睛里也有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星状。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先是用手指戳自己的眼睛,也就是眼眶下的那部分,用力挤压,力求使眼睛变形。
用力戳了几次后,发现脑海中真的会出现各种奇幻的五颜六色的色彩。
于是为了证明,他将力量加大了数分,经常如此,然后记录下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结果某天用力大了,戳的太深……左眼碎了。
碎了之后,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的眼睛不是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东西,而是另外的原因导致了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暂时还没有结果,但却绝对否定了另一种可能。
这件事出了之后,还导致庠序学堂下达了一条新规定——禁止为了探求天志的真理而自残。
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出现过数次可怕的、拿自己的命去探求所谓天志真理的情况,这一次戳眼睛事件不过是那个禁止自残规定的导火索。
在此之前有人尝试了一下各种奇怪矿石的味道、记录下了服用之后等感觉,已然是死了好几个了。
当然还留下了几本相当奇葩的笔记——譬如当年泗上淫祀事件中被适毒死的那些女巫男觋中用的磷,等到索卢参西行归来带回了大蒜之后,有人记录说磷中毒之后有一股大蒜味,怀疑大蒜中含磷很高云云。
至于如何得出的结论,如何观察到的,那又是一番细思恐极的故事。
这种在泗上之外看着过于奇葩、甚至于庠序之外都感觉过于奇葩的事,在庶君子等圈内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莫说庶归田瞎了一只眼睛,就是这一次绘制山川地理图,也死了几个人,庶君子觉得弟弟能够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
觥筹交错间,一家人喝了许多酒。
庶俘芈看着弟弟喝了许多酒仍旧清醒,笑道:“行啊,走的时候才会喝酒,现在酒量这么大?”
庶归田放下白瓷的酒杯,嘿然道:“在海上,我们少喝水多喝酒。酒能存的住,水却存不住。你不知道,南海那边出去用璆琳珠子换金子的商人,可是让番禺那里的甘蔗渣都变成了酒。”
看着桌上的一盘儿冬日里的豆芽,庶归田指着那些豆芽道:“只要是上了岸,我是一口豆芽都不会吃的。”
做父亲的便笑,母亲的手很灵巧地将那盘豆芽换了个位置,换上了一盘儿粉条儿炖鸡。
又是几盏酒下肚,庶归田看着庶君子问道:“姐,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们那地图是怎么画的?我天天晚上看星星,从这边一路走了那么远,天上的星星全都差不多。月亮也是差不多。我们这也就能算出来纬度,你们是怎么算出来经度的?”
经纬此词,自然早有,泗上这些人也都习以为常并认为理所当然就该这么叫。
《考工记》就言,九经九纬;《左传》又言,天地之经纬也。
原本是指麻织品的经纬线,借而引申出南北左右道路,等到了泗上的宇宙观出现后便借用南北东西和经纬线之意。
庶君子对于这一次参与绘制九州图一事极为自豪,可想了想又觉得和弟弟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只好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就是太岁星可以做天下最好的水漏计时之器。一天十二时辰,经度不同,时辰不同,故可算出。”
“你看星星月亮的高度,便可知道此地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看太岁星的月亮运转的位置,可知彭城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略一算,自然知道此地经度几何。”
说到这,她想到了一件事,看着一只眼带着眼罩的幼弟,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这件事,好像用不到非要绕着大地转一圈了。经度可测,越往北每度的距离越小。大地肯定不是平的,而是个球。”
在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相信大地是平的,庶归田琢磨了一下,问道:“姐,你们那种测经度的手段,能用在船上吗?”
庶君子立刻摇头。
“用不了。就算有望远镜,可太岁星的月亮太小,稍微颠簸便看不到,而且还要算呢,总是很麻烦的。不过要是靠岸在陆上,是能算出来的。”
家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你还要出海?”
庶归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当然要。待天下归一之后,我可能要常去海上,打完仗了,总得生活。”
母亲嘀咕道:“你现在的钱,也花不了了。”
这种钱都是用命换来的,当初一起出海的人,只回来了三分之一,这还是做足了各种食物后勤上的各种准备。
当然获利也多,不说日后庶归田所言的商会的二十分之一的那些人均分的股份,便是这一次五分之一的黄金归属他们平分,也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庶归田闻言嘁了一声道:“谁在意钱多钱少啊?天下如此之大,将来史书上总要记上一笔,我庶归田也参与过第一次远航到印度的壮举。将来航海行商之人,必要记住的。”
“只不过……这次我就是个实习生,人们记住的多是我们的船长和墨者代表,却记不得我。”
“我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得让人记得住的。钱嘛……我还真不在意,因为我不缺啊。”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家的二兄,说道:“二哥,要不你去登记下,我给你找个去南海的事做?只要肯玩命就发财多。我在那边又不少的同窗。”
庶俘越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在家挺好的。再说我去了,你嫂子侄儿怎么办?我才不想去呢。村社有去的,既有发财的,也有得病死掉的。”
庶归田撇嘴道:“我早就说,当初巨子给咱们起名字的时候,咱俩应该换换。”
他又看向庶俘芈道:“哥,我走之前,就听说巨子有意去寻找他两位夫子说的产硫磺、金银、和铜的一处地方。而且距离咱们并不远,找到了吗?”
庶俘芈点点头道:“自是找到了。就离着驹丽不远,过了海就是。不过那里……可不像是你们这次去的富庶地方。”
“那里的人还在用石头呢,连刀耕火种都算不上。拿着璆琳珠子去了,换回来一堆陶盆,谁愿意去?”
“倒是留下了一个连队的人在那,靠着海边扎了个小城。招了一些齐地的逃亡之民,人也不多,三五百人,去了那边。”
“商人又不愿意去,只能是去找金矿铜矿硫磺之类。可就算找到了,这开采也是个问题。”
“船队绕着海岸走了很远,听说是很大。有些部落手里确实有些金子,都是些水中捡的吧大约。他们可不会淘金。听说过一阵还要再派人去找矿。”
“其实只要找到金矿银矿铜矿,哪怕是硫磺矿,只要有人采就肯定多。可就是没人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
庶归田一拍手道:“干什么?这是史书留名的机会啊!哥哥!”
“你想想,当年番禺城,八百个人啊,八百个人就把番禺城给拿下了。番禺城再差,还有铜器。你说那岛上有什么?部落夷民还在用石头呢,还在上古之时炎黄之前的模样。”
“只要有手段,三百人足以纵横那么大的岛上。”
“部落之间,必有厮杀。炎帝黄帝还打过仗呢,我若带着人上了岛,不用太多,三百人足以作出一番大事。”
“没人开采?简单了,当年泗上初创之时是怎么做的?各个村社轮流派人服役去采矿挖渠啊,难不成泗上能用,那里便用不了?”
“偌大的岛,总归有个几十万人,那还有不能开采的矿?现在硫磺、金银,还有铜,那可都是急需的啊。”
“你想想,不需要多少人,三五百人,外加一些会采矿探矿的工匠,足以。巨子既说他的两位先生知道那里有,那里自然有。这么大的功勋啊……”
说起这个,庶俘芈踉跄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能想到了,上面能想不到?不是这么简单啊。”
“我有个在先登营的朋友参与了第一次探险,这里面的事很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就问你一句,九州的地还种不完呢,淮北江南有的是土地,尚且还没有人去呢,谁会冒着死的危险往岛上跑?”
“还不是为了金银?可为了金银,金银铜挖出来,必然是要上面管着呢,不可能私人随便挖,而且就算去挖你得有种粮食的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的确,那些部落还在用石头,奈何他们不是番禺那样的邦国,而是原始的村社,土地归公,一切归公,几无私有之制,也就没有丝毫的组织性。番禺那里的人,的确有奴隶,可就算是奴隶,他们被释放之后,也知道听命令,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一切归公的原始村社,他们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吗?”
“挖矿……人家不愿意去挖,大不了跑到山里,茹毛饮血,以前也是那样生活的。这得想办法让他们去挖,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看……南海都不愿意要南海本地的‘长工’,为啥,因为他们熟悉南海的环境,往丛林里一跑又能如何?”
“上面也在考虑,怎么才能控制那里,既不作乱,花钱又少、用人又少,又可以提供大量的金银铜和硫磺。里面的事太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真要是那里有个仿佛南海诸邦那样的邦国,打贵族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平等,人心归附,事情反倒简单了。”
“那里的村社成员本来就是平等的,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的,财富比之农家所幻想的平等交换还要更平均,我们怎么搞?让谁去搞?让那些想要谋求私利而损人的人去,上面不可能同意再说他们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毕竟泗上发财的地方就很多,他们会跑去换陶盆?让心怀天下服从纪律坚信平等兼爱的墨者去搞……道理又说不过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功名险中求(下)
庶俘芈拍着手道:“弟弟,咱们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银铜矿。麻烦就麻烦在这。要是九州没有多余的寸土,那就简单了,移民至那皆有百亩田,一切好说。问题是九州还有的是土地,缺的是人口,是挖矿的人口。”
“一个挖矿的人,得有三四个种地的,这还得是铁器牛耕普及的情况。现在他们还在用石头,挖抗总不能不吃不喝地挖啊。”
“占据简单,你说的没错,三百人,利用部落之间的冲突,足以立足。当年我在高柳,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
“但问题就在于怎么把这些还在用石头器皿、公有土地一切归公的村社,让他们种植粮食,挖掘矿石,冶炼矿石,采集大木,营造船只……”
如此一说,庶归田才觉得自己刚才想的过于简单了。
他很羡慕那八百人破番禺的故事,觉得若是还在用石头刀耕火种都做不到的聚落,怕是三百人就足以再造一个南海。
可听哥哥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想的简单了,根本不是一样的情况。
番禺那里,墨家当真是无往不利:数百人攻破城邑,枪决贵族,毁掉文字,祭祀阶层以有害民不食己力之罪名统统扔到甘蔗田砍甘蔗,解放奴隶、重分土地、取缔贵族封田的封建义务,以阶层斗争的手段几乎是瞬间就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可真要是如哥哥所说,那里还没有邦国的概念,还是仿佛上古时候的原始民主议事制度,就算学会了一丁点刀耕火种的技术也是土地公有的情况下,在南海无往不利的阶层斗争在那里一点都用不上。
挖矿得有粮食,得实现最基本的统治——哪怕是学当年泗上草创之时,强制各个村社必须出多少人去轮流挖矿,那也得当地人知道政权是什么意思才行,否则的话就算打不过,难不成不能跑?反正原本就是茹毛饮血的生活,跑到山里一躲,能奈我何?
诸夏的移民?那就更不用想,诸夏的土地极多,没开垦的地方有的是,泗上处处缺人,但凡没到不去就死的地步,谁能愿意主动往那跑?
庶归田皱眉道:“如此说,那里就不管了?”
庶俘芈摇头道:“管啊,肯定得管啊。之前……哦,对了,那时候你还在海上呢。之前确实是有过几次集思广益的会议,就在谈这件事。”
“如果是长久打算,为了将来人口增加之后的生存所需的土地,那倒简单。缓缓图之,那里本就没有文字、连铜都不会用,日后便可作为诸夏九州之一也未可知。”
“但现在不是求短期之内的办法吗?金银硫磺还好,铜现在泗上是真缺啊。如今铜陵的铜自然归属我们,大冶山的铜属于楚人……”
“你是不知道啊,最好的炮都是铜的,炮兵不喜欢铁炮,铜炮打的又远又准还不容易炸膛。现在又正在练军,要在几年之内达成每个步卒旅都有小炮三门,炮兵的数量也要增加。”
“那岛上多铜、多硫,真要是能够解决,不说那些金银,便是那些铜就足以堪称天下第一大功。”
庶俘芈接着又苦笑道:“所以问题也就在这。”
“商人求利,泗上重工,商人之利,源于转运货物。然而现在就是把泗上的璆琳铁器运送到那里,又能换回什么?可能也就能换回些毛皮,因为那里的人手里没钱,就算是学会了种植,这几年粮价如此之低以至于南海贸易必须要‘一船必须携带粮食某石否则倍数’的地步,跑去那里转运粮食,那家里怕不是得有个金矿?”
“挖矿赚钱,上面肯定不会允许金银私自开采的。商人要是想挖,成本太大,又要扶植当地人教会他们种粮,又要投入数年时间以让当地人知道服从和交易……若从泗上南海等地运人,且不说成本商人担负不起,便是泗上现在处处缺人,哪里能轮得到那些商人抢人?他们抢得过咱们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