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09节

  一次便是弭兵天下非攻的幻想彻底破灭、适为巨子五年坐稳位子之后的此次。

  所差者,似乎就只剩下先锋队理论和启蒙学说之间的融合。因为果然有人问徐弱:“如若此,利己便是利他,又要我们墨者何用呢?”

  可从徐弱带着笑容的脸上看,似乎连这个问题也已经解决。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启蒙学说(下)

  徐弱便先问道:“诸位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八字如何?”

  众人均想,理所当然,这不就是尚贤的翻版?天子尚且能选,区区王侯将相算个屁的有种?

  徐弱又问:“若天下制度不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意?”

  “无非就是你可以做天子,我可以做王侯,他可以做贵族。那么,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墨家仅仅是为了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又和那些王公贵族有什么区别?”

  “在制度不变的情况下,利己便要损人,成为王公便意味着千百农夫的利益被你剥夺,你利己便是损他人之利。”

  “正因如此,所以才说,此时利己不是利他,乐土之下利己才是利他。”

  “那么,难道王公贵族可以主动改变天下的制度,放下自己所得的一切财富和权力,主动让天下变成利己便是利他的制度吗?”

  这个问题若是早几年问,众人虽然也会回答不能,但心中怕是难免觉得这或许是宣传,说不定贵族之中也有真正君子。

  然而逢池会后,王公贵族一大巴掌抽醒了几乎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人,众人再面对这个问题便哄笑声不断。

  “他们就像是蒸米饭时粘在锅上的锅巴,不用铁铲用力铲是不会下来的。”

  “是呀。”

  “他们可不会自己放弃的。”

  徐弱笑道:“是以,墨者存在的意义不就很明确了吗?因为他们不会自己放弃这个利己则损人的制度下的利益,所以就需要许多人甘为牺牲将他们拉下来,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正是,民为神主,民之所愿即为天意。子墨子曾言,要靠鬼神监督以达成天意,若民为神主,那么依靠鬼神监督便是靠民众。”

  “墨者既为维护天志的驷马先锋,便是鬼神之使,或称之为天之使者。民为天,你我墨者便为天使,披荆斩棘,真正创建一个理性说知之术推出的、兼相爱、交相利、利己即为利他的天下。”

  “只有让天下大利,才能够使得每个人大利。若不然,制度不变,天下不变,有人得利,便要有更多的人失利。”

  “王侯将相,自然没种。但王侯将相盘剥天下之民奉养一人的制度不变,我们便不能去做王侯将相。子墨子言,为官者给予俸禄权力,是为了把事情办成,那么所谓王侯将相,本来就是一个被民众所雇佣的要把事情办成的人而已。”

  “至于将来的天下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到底什么样才能够使得无需主观去利他、在客观上就可以做到爱己兼爱利己利他……这一次会上也都说了。”

  “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利己就是损人,所以需要一群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天之使者。”

  “待这个目的达成之后,那时候墨者自然便不需要存在了。但现在,却又必须存在。”

  徐弱的话都是源于这一次泗上的扩大会议的内容而谈的,会上解决了很多的问题,重定了纲领,也表达了另一种隐晦的想法:一旦天下定于一,墨家将从先锋队转为全民党,否定取缔了封建宗法之后新时代将出现的种种不公,将其视作各凭本事发财致富利己就是利他的一种时代。

  换而言之,一旦完成资产阶级启蒙革命,墨家不会继续往前走了,而是认定新时代的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普遍适用的道理。

  今后的事,自有后人追求。

  墨家在天下归一之前,将会以吸收理想主义者为主,将会严格区分墨者和非墨者,借用已成的大势形成对旧时代的最后一击。

  至这一次扩大会议结束,适隐藏在墨家二十余年,提前铺垫和布局了许久,终于完成了对墨家思想体系的全面修正。

  将墨子谈及“非攻”的国与国主权平等的平等,修正为人与人的生而平等。

  将墨子的义利统一,修正为了反对贵族特权的阶级学说。

  将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修正为了启蒙学说的经济学法理:推翻封建制后主观利己、客观利他。

  新时代下,利己无罪、发财有理的伦理体系将会大行其道,冒险、发财将是对天志最大的尊从和尊重,这将是一统之后的新伦理主体。

  将墨子的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保留了下来,作为更遥远未来的真正自由的萌芽学说。

  将墨子的节用,修正为了劳动创造财富使财富增加的启蒙学说下的夺权法理。

  将墨子的明鬼敬神,修正成民为神主,让民众的监督取代了鬼神的监督,民等于鬼神等于天帝。

  将墨子的非攻,修正为了大一统,非攻的最终解决方式就是无可攻者。

  将墨子的重义,修正为一种精神贵族的自我牺牲精神和甘为牺牲的神圣,借用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来作为这一次天下巨变的主动力。

  将墨子的兼爱,修正成了以爱己为基础的、主观的爱,并借用义利统一的原则,反推出主观的爱是德、而客观的利己利他是道,道居德前,主观爱不爱在于自己,不影响天下将来的制度交相得利。

  将墨子的尚同,也就是其中的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修正为了民主且集中的制度,将“上”虚化为墨家的整体意志、实化为“巨子”作为这个整体意志的执行者。

  将墨子的尚贤,借助其中早有的“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也”修正为官吏存在的意义是人民公仆,是为了把利民之事办成的一种特殊的职业。

  将墨子的同义,修正为天下归一之后必须要书同文车同轨的必然性和必需性。

  将墨家的天志,修正为理性和客观规律,融合了道家的道,汇聚为自然哲学和启蒙社会学。

  将道家的万物自化,扭曲为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之下的道德滞后性——即旧时代的道德不合于新时代,如果万物自化也能够用数百年的时间达成,但是却可以依靠说知之术的理性,缩短自化的时间,定下新道德。

  将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和市贾不二价的幻想,扭曲为乌托邦和小资产者的空想,并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这种乌托邦幻想的态度。

  这些修正,有的是墨子还在世的时候适就正大光明地做的。

  有的是墨子去世后,适慢慢做的。

  有的是当时说出来难以理解,等到泗上工商业发展和商品经济萌芽之后才说出来的。

  有的则是提前布局好了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理,等到真正掌权之后融汇在一起。

  之所以交相利的利己利他的统一直到现在才完成,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之前是讲不通的。

  从适加入墨家之后,整体的修正思路是这样的:要利天下,于是需要严密的组织,组织之后借助天下的矛盾在泗上立足,在泗上内部宣扬劳动创造财富的观点,利用自然科学中的物质守恒批判击溃了叛墨的土地是财富的唯一来源而工商业只是将水变成冰的理论,泗上工商业发展,新的法规法权建立,可以让天下人以泗上的工商业体系理解主观利己和客观利他的道理后,推出旧时代的制度不合理,得出一个结论想要兼相爱交相利利己利他统一,就必须推翻旧世界的结论。

  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墨家最精髓的“兼相爱、交相利”六个字上,只是将主观的“兼爱利他”,变为了“客观利他”和“主观兼爱”,从而完成了墨家学说的修正,将其改造为标准的资产阶级启蒙学说,并为将来的新伦理奠定的基础——摧毁封建宗法制后,求利光荣、发财有理、大作坊主就是客观利他、劳动和冒险致富就是顺从天志利己利民。

  要让诸夏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全都破坏。

  要最快最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利益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要把君子的道德、士人的热忱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要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

  要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法制下温情脉脉掩盖下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要让已经在泗上新政中取得了第一桶金的大商人、作坊主、土地主、以及可能将来的蜕化的墨者们,按照自己的面貌、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向、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并且孵化出这个新世界所符合的新道德伦理。

  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一群拥有君子道德、士人热忱的人自我牺牲,变革天下。

  这些最后的、拥有道德、热忱、牺牲精神和利他之义的君子和士人,要么……牺牲在胜利之前;要么在将来也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和利益交易的浪潮之中改变了自己。

  今日的墨者,还是一群主观利他者,但他们想要达成的天下,却是一个名义上客观利他的天下。至少,在新的天下没有释放出全部的潜力之前,这是最简单的选择,真正同义平等兼爱的路太难走,适没有那个水平,也确信自己必然会失败,于是早早地选择了妥协。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枷锁

  就在徐弱于云梦泽开始讲那些会议内容的同时,南海、河套、南郑等地,也在组织学习着一样的内容。

  修正后的墨家体系终于达成了自洽,从兼相爱交相利走到了兼相爱交相利,完整的启蒙理论的夺权法理以及新的纲领都已完善。

  泗上内部,适完成了内部的整合,通过这一次扩大会议,严肃了纪律的同时,将自苦以极的主观利他派和追求生活的客观利他派团结在一起,合力排挤和清理了最后的非攻立国派。

  通过的新纲领和完善的意识形态,等同于对其余诸侯的宣战书,但其余诸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们觉得仿佛墨家一贯如此,这一次和之前的理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唯独也就是泗上义师改名为解悬军一事,各国诸侯颇为不满。好在在赵地的墨家军队没有改名,而是延续着守北军的名号,在南郑的军队也没有改名。

  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那些在泗上许久的各国商人和作坊主,却嗅出了让他们兴奋的味道——这一次墨家的理论,不止为他们求利获取了法理,更为他们将来求利合理奠定了道德基础。

  ……

  夏去,秋来、冬近。

  沛泽附近的一处村社外,一个脸被晒的黝黑、左眼带了一个独眼皮眼罩的年轻人,搭乘了一辆通往村社的顺路的马车。

  车上装着许多货物,有璆琳,有肉干,有糖,有棉布,还有一些平日用得上的日用品。

  赶车的人回头看着黑黝黝、带着眼罩的年轻人许久,终于惊奇地喊了一句。

  “庶归田?”

  待看到哪个黑黝黝带着眼罩的年轻人笑了,听到了那年轻人道:“我还以为出海这几年村里伙伴便不认识我了呢。”

  赶车的人惊奇不已地停下了马车,端详了好半天,忍不住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庶归田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并不在意,很随意地说道:“在海上整日用六分仪看太阳,看得多了,快瞎了。现在能不用就不用。”

  赶车的同乡人这才想起来,问道:“你们回来了?怎么没听说啊?”

  这是几年前一件很轰动的事,墨家和诸子百家辩论的时候,为了反驳盖天说的一些理论,也是为了证明天下真有一处不下于中原的富庶之地,一群悍不畏死的人乘坐着几条船出了海,势要找到索卢参西行之时听到的“身毒”。

  庶归田正在其中。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九死一生之事,不曾想今日居然回来了,可按说这么轰动的事,不可能没有消息。

  庶归田道:“下了船众人都思乡,便都放了假期,匆匆回家看看。消息还没传来。”

  赶车的人问道:“真的可以抵达那处富庶之地吗?”

  庶归田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颜色很亮、明显有着异域风情风格的银币,在手中抛了几下。

  那是一个方形的银币,上面刻着一些古怪的花纹,像是一群两条尾巴的蝌蚪在围绕着什么游动。

  “那还有假?巨子的两位先生可是去过的,我们去的地方和那些故事中描绘的差不多。那里有些人,信奉什么,从不杀生,连耕地都不耕,因为耕地都可能踩死虫子,所以只是做商人。璆琳珠在那里很好卖,我还见到了一些锦缎,好像是从蜀地运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运的。”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路途遥远,三不存一。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可若是运去了货物,那可真是得利百倍。锦缎璆琳换回当地各色货物……”

  想到了那些在海上病死的、被风浪毁掉船只失踪的伙伴们,庶归田心情有些不好。

  赶车的人并不知道海上的凶险,即便听说过可毕竟没有亲眼看到伙伴病死的惨状,看着庶归田手中的那枚方形的银币,啧啧称奇道:“你们要发财了。按着规矩,这一次远航你们的奖励可是不会少的。有功则赏,赏多少?”

  庶归田摆摆手道:“还行。这一次带回来的黄金白银和一些夷狄货物,五分之一归我们这些人平分。日后若是组建商会,我们这些人占二十分之一的股不需要掏钱。以后真要是组建商会贸易,我们这些人都可以优先做船长的。”

  赶车之人啧啧道:“了不起。了不起。可比你哥哥姐姐他们赚得多了。”

  庶归田点头道:“多的多。可在泗上不能买地,在南海买地又雇不到人种,这些钱要么投到作坊里,要么就入股那些海外贸易的商会。”

  赶车人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你哥哥休假,你姐姐也从楚地回来了,家里人聚的齐,你爸一定很高兴。你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庶归田指了指自己带着眼罩的眼睛,半开着玩笑道:“我的一只眼睛已经献给了利天下的大业之中。剩下一只眼睛,我想留着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的事?”

  赶车人心想,你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去岁的会上已经说了要将利天下之业进行到底,到时候免不得要征召,就算是完成了役期的到时候只要命令下达就得去,哪怕是去了南海也一样。

  庶归田不再说这个话题,想要绕开这个话题,于是指着车上的货物问道:“怎么,你这是开了杂货店了?”

  赶车人笑道:“哪里是我的?这不是村社里的人嫌弃买卖麻烦,又觉得让别人买卖不如大家凑些钱,一起进些大家合用的,这样要便宜的多。村社便成立了一家杂货社,我就是个赶车的,哪里能是我的呢?”

  庶归田翻了翻身边的货物,看着一捆幅度比起以前宽了将近一倍的棉布啧啧道:“这才几年,现在能织出这么宽的布了?”

  “嗯,今年才开始有的。听说是制械所出的新织机,比以前真是便宜了许多。不过棉花的价还好,就是这几年村社必须要缴纳足够的粮食才能种植棉花什么的,若不然今年种棉花可是要赚许多。”

  赶车人说起村社的事,脸上便洋溢出了笑容,虽说粮价有点贱,可这几年村社的日子过得还是越来越好的,合作的造纸作坊再加上新开垦的土地,以及马拉的割穗机器的使用,都使得粮食的生产变得轻松了许多。

  棉布的价格比以前降了一些,璆琳窗已经逐渐成为沛邑附近村社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上面除了强制要求各个村社保留一定亩数的粮田之外,并没有强制太多,也不需要征收大量的粮食。

  庶归田看着马车中的璆琳窗,询问了一番价格之后,称奇道:“比起以前又便宜了许多?”

  赶车人笑道:“你不知道啊?沛邑新建了一个大作坊,可多人在那里做工了。这个作坊奇怪的紧,说是用铁矿还有盐什么的就能做烧璆琳的碱。报上说,越国那些在海边烧海草灰做碱的贵族都急了,价压得太低,那边就只能压榨他们的做活的人,好像大上个月还有一次起义呢,砸了好几家烧海草灰的作坊,说要请求越王要恢复旧制使得各有其田。还有一些人则是起义后逃到了咱们这边,咱们这边还和越国交涉呢,痛斥他们害民,舟师和越国打了一仗,使得那些起义的都过了江跑到了咱们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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