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墨家在攻城无有不克、守城无有不坚这件事上,也算是留给他的经验。
是以他不得不蹙眉思索加以提防,却无良策。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战争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是靠着无数的枯骨和鲜血堆积出来的。
在旧城墙后面堆积起第二道简易城墙这样的事,魏韩联军的主将们都还没有遇到过。
之前最多遇到的计谋也就是诱使敌人入城然后关上城门瓮中捉鳖,如孔子的父亲成名的那一战就是这样,才有了孔父托举城门的传说。
自那之后,各国攻城的时候学会了小心诱其入城然后关城门附近的手段。
至于现在,这不算是计谋,而是一种明面的手段,却偏偏这种明面的手段是之前不曾有过的,也就是魏韩联军的主将们不知所措的。
后世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句话用在城邑攻防战中很合适。
在火药刚刚出现、并且用于铜炮后,守城方先处在了一种不利的局面。
旧式的城防体系在火药武器和投石机的攻击下,变得脆弱不堪,以前那种只要防守城墙就是最大优势的守城体系彻底崩溃。
等到某几座著名的大城陷落之后,守城方开始考虑凹凸角、夹角、星状堡之类的手段,在某段时间内又使得守城处在优势而攻城处在劣势。
长久攻防之后,攻城方想到了平行壕掘进战术以抵消城防的铜炮,土木掘进的手段和炮兵集中使用之后,攻城方又重新获取了优势。
再往后就是比拼国力的时代了,城防坚固,可各国也能动员于从前十倍甚至于几十倍的庞大军队,留下一部分围城监视保护补给慢慢围困,最终决胜还是野战。
这种攻防之间的互动,原本要伴随着火药出现后数百年各自前进演化,付出成千上万条性命积累出经验,但适将这种自然的演化人为地提前了。
现在泗上的攻城手段算得上是黑火药时代攻城手段的巅峰,即平行壕之字壕掘进战术——这不是用来对付旧式城防的,旧式城防在火药出现后就等同于不存在了,能用平行壕之字壕攻城的军队,攻取旧式城防易如反掌;反过来能够攻下旧体系城防的军队,未必能攻下砀山那样的新式城防。
魏韩联军的攻城手段还处在黑火药时代早期的、面对旧式冷兵器城墙城防的火炮破城战术。
防守城中的墨者会用那种凹凸角夹角战术,这就使得魏韩联军的攻城术弱于城中的守城术。
事已至此,魏韩联军也是进退不得。
墨家善于守城的名声在外,就算不知道在后面再抢修一道城防是否有用,但既是善于守城的墨家做的,那就不得不防。
防备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刨除掉火炮的存在后,这时候攻城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如当年逼阳国弹丸小国都能逼得八国联军攻打数月难以破城;再如商丘被楚不知道围攻过几次,可依旧屹立不倒。
等到火药出现后,各种以火药发射的简单的火铳、手炮之类的守卫兵器也能够对攻城者造成极大的杀伤,更不要提对蚁附攻城威胁最大的火药雷。
也就幸于火药之后便有了铜炮,可以轰开城墙。
但魏韩的炮兵不是泗上的炮兵,魏韩也没有专职的工兵,军制仍旧是旧的军制,至少在火药武器的使用上距离泗上有很大的差距。
已经选择了主攻的方向,如果是泗上攻打砀山那一战展示出来的进攻能力,面对新郑这样旧时代的城防,可能两日之内仅凭火炮和工兵就能让城墙全面塌陷。
魏韩不行,集中火炮也至少需要五六日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够轰开足够的缺口。
至少需要二三十丈的缺口才能够部署进攻兵力,否则的话缺口太小,攻进去的时候很容易被反冲击,城中的民众也可以迅速用石头土木堵塞城墙缺口。
现在城外轰,城内就修,轰的速度未必赶得上修的速度,这就是魏韩进退两难的地方。
最关键是对魏韩而言,这一次瓜分郑国时间有限。
楚、秦、泗上的态度很难确定,真要是攻打个新郑围了两三个月打不下来,一旦各国出兵那就是白忙活。
现在主攻的方向城墙已经摇摇欲坠,士卒也已经开始接近填平壕沟,这时候再选择换一个主攻方向,那实在是不能接受。
于是明知道墨家在城中有动作,魏韩联军也只能选择硬着头皮继续攻击。
……
三日后,天晴。
几声炮响之后,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垮塌,新郑的城墙终于露出了一个大约二十丈的缺口。
魏韩联军鼓声大作,遴选出来的精锐敢战之士,身穿三层皮甲,率先从缺口冲了进去。
后面跟随的还有成列的士卒,许多魏韩的士卒心想新郑城已经贡献了,城墙只要一破,城邑的陷落也就是一日之内了。
率先越过城墙的精锐之士却没有遇到意料之中的堵在缺口处决死反击的郑国武士。
然而刚刚越过垮塌的城墙,从远处竟传来一阵炮声。
几名当先的下士惊惧地看着对面远处冒出的白烟,几枚铁丸子就从他们的身边飞过,砸在地上后将几名韩人打倒在地。
“有炮!”
一个魏国下士大喊一声,惊惧之余,发现这城墙内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
从缺口处向前一百五十步远的空地上,原来房屋的痕迹全都没有了,一片空地,新郑城中的人竟然在几日之内将缺口附近的房屋全部拆了烧了,整整百五十步的距离什么掩护都没有。
百五十步外,一道看起来不高,也就一丈多高的诡异城墙就那么突兀地露在了魏韩士卒的眼中。
蜿蜒了三百多步,和那些没有垮塌的城墙连接到了一起。
厚厚的土坡、仿佛星星一样的芒凸、摆在正面的火炮、新城墙上守卫的士卒……一切都落入了刚刚攻入缺口的魏韩士卒的眼中。
身后鼓声大作,另有军中将校喝道:“已然入城,不可后退!城墙既破,郑人必胆寒,我等一鼓作气,以求先登之功!”
鼓舞之后,精锐的第一批从缺口冲进来的魏韩士卒急忙在缺口前整队。
因为缺口不是平的,而是一些坍塌的泥土堆积的凹凸不平的地面。
按说先攻入缺口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很可能遇到城中决死反击的精锐,所以第一批入城的人的作用就是控制缺口,为后续主力攻入争取时间。
他们身穿三层皮甲,一些人还穿戴者魏韩从泗上用黄金铜亦或是白银换来的铁甲,沉重不堪,所以不可能直接冲击百五十步之外的新的简易城防。
作为精锐,他们还明白提前百五十步冲锋的下场……莫说是穿着甲,就算不披甲跑二百步到跟前都无力作战。
而且魏韩都是重步兵起家的诸侯,西河卒虽然是整个军制的变革魏国不能全部实行,但西河卒的训练方式魏国还是继承了:以重步兵方阵进行作战,而不是乱哄哄地跟着战车冲。
没有队形的军队在冷兵器时代就是送死的。
再加上凹凸不平的缺口使得进来的人队形已经散乱了,只能选择在空地处重新整队。
可整队需要时间,郑国不是火炮,虽然数量少,却可不是没有。
原本靠近城墙内侧的五十步之内就是不准建筑房屋的,那是巡城的道路,现在墨家更是将百五十步之内的一切建筑都拆了或者烧了,偌大的空地上整队,哪里那么容易?
又是几声炮响,刚刚在军官组织下靠近整队的精锐士卒又一次出现了缺口,两次轰击之后,这些人已经经受不住这种被火炮轰击当靶子的感觉,叫喊着“不若死在登城上,也胜过在这里被铁丸砸死!”
当即数百人便朝着远处行进,后面的缺口处不断涌入后续的士卒,城墙缺口处两侧更远的地方还有郑国的士卒,双方也在争夺。
第一批进攻的精锐士卒靠近到新城防大约四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阵型已经散了,被守城的郑军的火炮打出了不少的缺口。
他们的正面是一个凹角,四五十是离正面的距离,侧面的凹面也和他们相距四五十步。
新城防上又是一声炮响,紧接着前面和左右两侧鼓声大作,或是弩箭、或是手炮、或是火铳,一齐打来。
三面相夹,使得正面是魏韩进攻方向的三倍,几乎是瞬间,第一批进攻的魏韩士卒就崩溃了。
留下被射死的同袍伙伴,剩余的人叫喊着向后退却,缺口处又在守城火炮的极限射程之中,一次轰击再加上那些溃散的士卒,城墙被打开缺口的第一轮冲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败了。
城外的魏韩主将见状,只能选择鸣金收兵,在城外重整队伍,重新考虑进攻的手段和办法。
本以为城墙一破,城内便无战心,到时候一冲而入只要缺口的反击战打赢,城邑就算攻下。
谁曾想捏紧了拳头却打在了棉花上,更可恶的是这包棉花的里面藏着一根尖锐的木楔子。
乱哄哄地就先送了二百多精锐,魏韩联军的主将们极为肉疼,这精锐和普通士卒可不同,不少都是将校贵族们的私属,那不是普通的士卒。
借着城墙的缺口,魏军主将用望远镜看到了城墙后面的情况,思索之后终于明白过来。
皱眉道:“竟是这般?弃主墙而不用另起小墙,却是前所未见。当真毒计。墨家不守礼法考工的城防……实难攻破。”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能用士卒去猛攻缺口两侧的城墙,用人命去堆?本来缺口一开城邑便破,现在墨家竟然反其道而用之,借缺口作为绞肉之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应对(上)
韩军主将也明白了魏军主将的意思。
现在这个情况,这个用了几天时间用火炮轰出来的缺口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不从这里攻,另选别处,要么就要直接攀爬十米高的城墙靠蚁附攻城的手段快速占领城墙高点;要么就是要花时间重新用火炮在别处打开缺口。
蚁附攻城的损失太大,尤其是守城一方有火器和火药雷的时候。
再重新花时间用大炮轰开缺口,以城中墨家在这之前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可能缺口刚打开,里面又会修上一段新的城防。
所以再寻别处进攻就无意义,只能依托这个缺口打开局面。
然而依托缺口打开局面,恰恰又是城内墨家所希望的。
魏韩联军依照以往的经验用缺口以点破面直接破城;墨家则反用了这种心理在预知可能的缺口处张开了网等待。
现在有一处二十丈的缺口,如果后面没有防御,这二十丈的缺口足够了,以精锐冲进去就可以解决。
后面有防御,那就必须要扩大缺口、拆除两侧还立着的城墙,平整缺口处的地面,为魏韩联军的火炮腾出空间。
怎么清理缺口扩大缺口?
就得靠人往前堆。
可是墨家在后面新建了一道城防,又将两侧还没有塌陷的城墙连成了体系,从缺口处扩大缺口,就要面对城墙上的郑人士卒的防御,损失必大。
旧城防体系是线,线的一点被破开,那么这条线也就没有了意义。
新的城防体系是面,是分割开的一个又一个的面,攻击一处就要受到三面的反击;攻下了一点并不能直接破开防御。
若不扩大缺口,二十丈宽的缺口去冲击墨家组织的新城防,无异于去送,一次投放的人数太少,就算全是精锐也逃不过溃散的命运。
新郑作为千乘之国的国都,其防御在没有火炮的时候那是相当坚固的。
历史上韩国灭郑,也是趁着魏楚开战会盟的时机搞的偷袭,而且当时城中涣散根本没有抵抗。
后来韩国迁都,秦灭韩之战的时候,韩国那时候已经衰落了,而且新郑城也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韩国选择了在洧水野战对垒结果被秦国野战击败,城中选择了投降。
再譬如秦灭魏时候的大梁城之战,用的也不是正常的攻城手段攻破的,而是引了黄河之水灌溉水淹破城的。
这一次魏韩瓜分郑国的信心,就源于郑国无心抵抗、多有欲降者、又有复仇大义、还有铜炮正可以轰开旧式的夯土墙。
不想着几个优势都出了问题,这就使得短时间内破城已然不太现实。
现在情况明了,外部城墙对于魏韩联军来说就成为了一道极为厌恶的存在。
对于守军而言,外部城墙垮了,塌了,并不影响里面的新城防体系:不用火炮和火药,十米高的城墙很难攻下,用的话魏韩的火炮不多工兵没有,也不可能迅速破城,城中可以集中民力组织修筑。
更可恶的是这样一来,攻城的火炮优势就不存在了。
除非扩大缺口,否则不能够和里面的新城防对轰。
扩大缺口,火炮又派不上用场:现在不是要轰出缺口,而是要把缺口地方清理干净,整理出通道和部署火炮和士卒集结的阵地。
打仗不是乱哄哄冲上去就行的,得需要有足够的空间展开进攻部队、部署队形、左翼照应。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便只能让铜炮继续轰击缺口两侧的城墙,再以步卒向前占据缺口,清理通路。”
“只是……百五十步,郑人铜炮正可轰击缺口,士卒只怕难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