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高利贷等原因而售卖给贵族的私田,贵族退回,赎回的农夫支付当年借的高利贷的本金即可。
这两项,主要是为了城中的自耕农和前自耕农们愿意守城的条件。
凡参与守城的封地农夫,取消公田义务,将他们的份田授予他们个人,二十年内不得买卖和强制收回,将赋税缴纳给原本的土地所有者:公族或者贵族。
这一项是为了城中的隶属于封地的农夫能够愿意守城,也是为了不激化和国君的矛盾——如果全部采取授田制份田制又取消公田义务,那么等同于所有的农夫成为了国家的农夫,这是贵族所不可能接受的,所以还得将地租交给贵族这才有可能让贵族接受。
所有奴隶参与守城的,将免除奴隶的身份,这包括赘婿、僮仆、隶属之类的各类人,也包括分封制下诸夏特有的家庭小奴隶制下的一部分奴隶。
减少劳役的时间,每年只允许征召国人进行十日的劳役,不得在农时,超出时间的部分由郑国政府支付一定的金钱;贵族们和富商、富庶者可以用缴纳财富的方式免劳役。
种种这些,都应是相当妥协的条件了,也是短期之内不至于扯皮陷入僵局而能够快速将郑国转入守城状态的最优选择。
可即便是这样,贵族们在看到这些条件后,还是表达了相当多的不满。
这些相较于泗上而言已经相当妥协的变革条件,在贵族们看来这是一场比当年子产变革还要严重和不能接受的。
当年子产变法,并未触及到整个郑国旧制度的根基,只是修修补补,便让贵族反对的逼得子产感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那时候子产实行的政策是清田洫,其实也就是在不触及旧规矩的前提下,适当地收拢一下国家权力。
贵族对于君主只有军事义务,贵族的土地不需要纳税,贵族占据的土地越多,郑国中枢的力量也就越弱,清田洫就是贵族按照各自的等级拥有相当数量的土地,超过规定极为僭越。
按照周礼,如果严格实行,其实贵族所能拥有的土地数量并不多,最开始的时候周才多少人?
殖民分封制下,土地不是问题,人口才是问题,人口绑定于土地才是分封制的根基。
周初人太少,所以以当时的实际制定的礼法,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口归属。
因而即便是大夫,拥有的土地也就那么点。
下士如上农夫之利,井田制度下相当于八税一,而上农夫拥有土地百亩,下士也就是拥有八百亩土地的收入才能够和上农夫一致——下士不耕田,是脱产武士,所以上农夫耕种百亩,而下士想要获得和上农夫一样的收入就得有八百亩土地,或者是三百亩土地和三名奴隶。
这亩,是周制小亩,换成现在的大亩,也就是二百多亩。
中士倍之、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以此类推,其实到下大夫也就不过一千来亩土地。
这规矩早就完蛋了,因为按照这个规矩的话其实下士可能还不容易逾越,可是个大夫就算是逾越。
子产当年就是用严守旧规矩的方式,收回了各个贵族家族“僭越”的土地,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国人的。
子产死后,他的政策立刻遭到了清算,再加上这些年生产力继续发展带来的土地兼并问题,使得贵族的逾越问题更加严重。
所以在糅合了子产的政策之后的这种变革策略,使得贵族们都难以接受,尤其是很多政策明显是使得民众更有力量。
有些口子不能开,贵族们不是不知道,如果说民众不再隶属于土地和拥有土地的贵族,那么贵族封地上的农奴也会更加倾向于逃亡;相反如果大家都是一样的,都需要被束缚在土地上,那么也就没有太大的反差,旧的统治手段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然而墨家掐住的,却是一些贵族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有的贵族不愿意,但也有一部分知道一旦破城必然被杀全家的贵族们不得不愿意。
墨家用了很简单的办法,先把贵族的内部撕裂。
饶是如此,当这些意见提出的时候,便有贵族反对道:“魏韩围城,社稷危亡之机,庶民却还蝇营狗苟地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时候应该先同心同志以守都城,一切待城守完之后再谈。”
“趁着魏韩围城的时候要求这些变革,这都是出于私利,以私利而坏公事,此等民众,皆小人也!”
徐弱按剑而起,冷笑道:“待魏韩军退,民众又凭什么让你们答允呢?”
那贵族骂道:“那也不能趁着敌国围城的时候争取自己的利,这不是叛国又是什么?这不是以私废公事又是什么?”
徐弱道:“文王治政,所言民皆信;大禹治水,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为何你们守城民众竟然不能够支持?这难道不是你们的问题吗?你们不反思自己,竟然质问民众,那我便替民众告诉你们,因为民众不信任你们!”
贵族怒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们墨家和那些庶民一样,都是小人呢!守城为义,不是为利!”
“今日为了利能够守城,明日难道不能为了利打开城门投降吗?如果今日让民众趋利,就算是守住了城邑,将来郑国的社稷也要灭亡。”
“岂不闻当年宓子贱治单父之时,齐军攻鲁,麦就于城外,宓子贱宁可让齐人割走麦子当军粮,也不同意民众趁着齐军未来的时候割麦,为什么?”
“就因为一旦让民众割麦,那么民众将来就不知道礼义廉耻,只知道利了。那样的鲁国,终究还是要灭亡的……”
这贵族正引经据典地反驳墨家煽动民众趁着围城时候争取利益,越说越激动,他又是文化阶层,讲起来典故滔滔不绝。
可刚说完宓子贱之事,驷子阳的余党中的一人猛然站起,抽出腰间铜剑,一剑刺入那贵族的胸口。
抽出剑,血喷了四周一片,徐弱的脸上也都是血,可徐弱见的多了,不为所动,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吐了出去。
驷子阳的余党头目也不顾郑君就在前面,抽出剑后一剑斩下那贵族的头颅提在手中,怒目望向其余错愕的贵族,厉声道:“魏韩围城,社稷危在旦夕,却还在说这些迂腐之言,当杀!”
“子产言,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吾为社稷杀此人,谁人不服?”
那些颇有反对神色的贵族讷讷不言,各自低头,驷子阳的余党头目提着人头,跪向郑君道:“臣有罪,但为社稷!”
郑君赶忙陪笑道:“但为社稷,何罪之有?”
其余一些敢怒不敢言的贵族看着流的血,暗暗骂道:“你起什么高调?城破你必死,所以你才可以舍弃那些利益,毕竟命才最重要。再者就算你让出这些利,君上已经是你的傀儡,早晚一日你们是要掌握郑国的,自然看不上这些小利。你要真为了社稷,早做什么呢?”
心中这样骂着,嘴上却都道:“此为社稷,的确无罪,我等皆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制约
人头往那一摆,有时候那就是道理。
徐弱看了一眼那个人头,心想昔年公造冶在彭城时候也是这么讲道理的,有时候这样讲道理确实有用。
只不过这道理其实还没讲清楚。
在场的贵族不管是否情愿,至少此时都答应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驷子阳的余党是群什么样的人。
别说以利社稷的名义杀个贵族。
当年政变之后,郑繻公贵为国君、太宰欣权势之大,驷子阳的余党们皆披缟素,从城外杀将入城,把繻公杀了,顺带还杀了太宰欣的全家,此时杀几个贵族以儆效尤的胆魄还是有的。
那驷氏贵族提着人头道:“墨家说的既有道理,可以保存社稷,那就不可以不执行。”
“守城有功者当赏赐,拆除房屋者当陪,困守坚城需要粮食……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拿出一部分来。”
“一部分金银钱财、一部分粮食粟米,还有一些将来赏赐有功的庶民奴隶的田地。既为社稷,先从我做起。”
毕竟墨家这一次提出的政策很妥协,而且只是动了一下生产资料所有权,并没有动财产,郑国府库中的财富根本不足。
各个贵族肯定也不能拿出太多,不是没有,而是真要拿出太多,一些破城后未必死的便未必肯愿意真心抵抗。
城中富庶者、田多者、大商人等,都需要拿出一部分财力物力以助守城,而作为真正掌权的大贵族们这时候就需要做个“榜样”,他们不拿,只用暴力逼着中层拿也并不现实,而且拿出来的也未必够。
郑君和驷子阳余党的头目将那契约一签,又定下了许多规矩,便和墨家的人一起来到了城中。
在组织起来的民众面前宣读了变革的诺言以及功必赏之类的号令后,又装模作样地给民众谢罪。
墨家则迅速按照组织术和多年的守城经验,将在新郑的明面的墨者和一些有进步倾向的士阶层组织起来,宣传法令道义,将守城的戒律以及将来变革的内容一一讲清楚。
四日后。
一道初具规模的新城防已经在魏韩的主攻方向的旧城墙后面建立起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
既有组织术和技术上的进步,也有民众真心愿意劳作的精神力量。
然而当郑君看到这已经出具规模的城墙、看着那些奋力挖掘井井有条的民众、看着那些和民众一起同时宣扬墨家道义的墨者、听着那些在民众间传唱的一些颇有反抗色彩的歌谣后,开始恐慌于民众的力量。
当日进言让他把郑国民众的抵抗卖个好价钱的近臣听着郑君的叹气,如何能够不明白什么意思呢?
面对此事,他便道:“君上所见,便是臣下当日所忧。”
“君上可记得当年繻公事?繻公杀子阳,民众不动;子阳余党入城弑繻公,民众不动。”
“君上可曾见过民众如此卖力于一件事?”
“昔年修筑城墙,十五日时间,修筑的还不如这四日修筑的土方多。墨家之义,人人平等,无有尊卑贵贱,如今民众只知墨家却不知君上啊。”
“昔年繻公事,民众不动。今日君上若是有事,民众岂肯动?若是有一日墨家说君侯皆有罪不合于天志,民众将如何?”
郑君乙叹息道:“泗上言,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言不虚。宋、滕、薛、费之事,历历在目……哎。”
那近臣又道:“君上可知大河决口是什么模样?从不是一下子就有巨大的缺口,而是先有小口,水流因为有蚁穴这样的缺口奔涌而出,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控制。”
“民众也是一样的道理,今日答应他们多增籍税需要经他们同意,明日他们便要废除君侯已达平等。民众一旦组织起来,力量是可怕的。”
“固然,他们可以挡得住魏韩,但这郑国不再是您的,那么对您又有什么利呢?”
“况且,子阳余党财富众多,土地广袤,民众皆感念他们。将来他们振臂一呼,如田氏代齐,您又算什么呢?”
“所以,臣下问君上考虑的,都是为了君上的利啊。”
“民众一旦被墨家蛊惑煽动,魏韩也必然惊惧,这也是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若是他们攻城不利,则更惊惧恐慌。”
“城中本就不曾一心,如今又行这样的夺士大夫贵族之利的政策,到时候在城中为应的必多。若是您晚了,只怕魏韩便不需要您了。”
“我固然是为了君上自己,也是为了郑氏的宗庙啊!到时候请封为君,分封一地以祀宗庙,这才是真正的孝义啊!若姜齐,如今连宗庙都无人祭祀以致荒芜,这样将来有何面目去见祖先?”
郑君乙慨然道:“我何曾也不是为了宗庙祖先呢?如果是为了我自己,那我早就应该死了!子阳余党弑君而立我,我正是为了忍辱负重以为将来能够延续宗庙的祭祀啊。”
“不知我者,谓我鄙卑;知我者,只怕只有当年评价白公胜之乱中王子闾一事的墨翟啊……”
近臣也跪道:“君上之贤、之忍辱,这是世人所不能够理解的啊!”
……
城外,魏韩联军大营。
几日的轰击,新郑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集中火炮轰击的方向已经出现了小缺口,只需要再有几日就足以攻破城墙。
以往数百年的经验,只要城墙攻破,帅一军突入缺口,城中自溃。
只是魏韩的铜炮并不能长久地发射,发射一次需要冷却很久,而且数量也不算太多。
魏军主将感叹道:“若有泗上那样多的火炮和工兵,新郑早已拿下。昔年吴起破大梁,便是借火药之力,但终究不比墨家攻城的速度快。”
韩军主将笑道:“只可惜当年菏泽之盟,诸侯相会,约定攻城不得挖掘河堤冲刷城墙,水淹三军。若不然,区区新郑,毗邻洧溱,早已破之。”
话也就是这么说说,当年的会盟是诸侯签订的,公之于天下,这种条约能否遵守不在于道德,而在于有没有一方有暴力可为维持这个条约的延续。
泗上如今越发强大,真要是不经诸侯许可,主将私自挖开河堤或者建筑水坝淹城,到时候墨家真要是出兵讨伐,一旦战而不胜,到时候就要被拿出来审判。
当年齐公子午都被枪决了,就以为屠城这点贵族们看来的小事,他们论及身份肯定是不如一国的正牌公子的。
而且还要考虑到那些和墨家走的很近、受墨家“利天下为大义”影响的侠客。真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到时候想要赴义而成大名的侠客们,可是会真有可能杀他们全家的。
墨家还好点,并不怎么喜欢用刺杀的手段,可那些激进的农家、侠客、以及一些追求小国寡民无政府的学派,经常会干一些刺杀之类的事。现在又有了火药,谁也不愿意一家人刚出门就被一马车火药炸的尸骨全无。
基层没有管控力,杀了人就跑的事常有,谁也不敢轻易动。
再说就算是诸侯的命令,除非是有书面的命令,否则在外领兵的将帅们都不可能去做诸如屠城、挖河之类的当年菏泽会盟规定禁止的事:一旦没有书面命令,将来他们还怕背锅呢,刺客侠客层出不穷,泗上数万大军枕戈待旦,到时候被抓去公审枪决,那可不妙。
这一次攻城不能用水淹,新郑城又是一国国都城墙高大,也就只能用火炮破城缺口的手段。
城门那里原来在火炮刚出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地方,但随着墨家的一些守城术的传播,新郑除了在北部城墙修了行墙马面之外,还在城门后修筑了第二道门,那里反而成为最难攻破的地方。
即便如此,城墙本身的夯土结构也经不起火炮的轰击,也就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一场大雨现在城墙可能就已经垮塌了。
魏韩两军的主将正讨论的攻城的时候,有人前来回报,说是城中细作拼命送出了消息,墨家已经帮着守城,并且在城墙后部署了一道新的城防。
魏军主将听完了细作的回报后,摇头皱眉道:“墨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未见过如此守城的。城墙一旦被破,城便破了,一直如此。”
“他们却在城墙后又部署一道新城防……这闻所未闻,会有用吗?”
韩军主将道:“不可轻视。墨家最善守城,其又将守城与天志几何九数关联,只怕必有手段。”
魏军主帅点点头,他还不能够从几何九数的理性角度去理解城邑攻防战,一切都源于以往的经验,所以很难理解城中到底要干什么,也想不通该怎么修才能抵挡得住城墙坍塌带来的恐慌。
可经验除了告诉他城墙被破城邑便破的道理外,还告诉他墨家善于守城和攻城,以至于很多完全不通看似不合经验的守城战术都有着巨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