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33节

  那么,郑国必然要求魏国给予郑国独立的保证,要书面的盟誓才行。

  可这样,韩国必然会愤怒,会不高兴,值此需要盟友的节骨眼上,魏国是不可能给出郑国一个书面的独立保证的。

  不给郑国一个书面的独立保证,不会盟不盟誓,那么郑国必然要另寻他路,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可能自己等死。

  韩国对于郑国势在必得,郑国也是魏韩关系的一个绕不开的点,魏韩想要合作,韩国继续尊魏为盟主,那么就必须要保证韩国在郑国的利益。

  若不保证,凭什么要跟这样一个老大呢?

  像是赵国,因为屡屡遏制赵国进入中原,如今导致了赵国翻脸,国与国之间只要利益,什么三卿之好,那都没用。

  公叔痤明白魏击想听一个什么样的策略。

  于是问道:“君上问该如何做,我想先问君上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臣以为,君上希望韩不吞郑、郑不与泗上近,韩魏合盟出兵,日后也不会吞掉郑地……不知道臣所猜想的,是不是君上想要的结果?”

  魏击笑道:“相邦深知我心。”

  公叔痤正色道:“君上如果想要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在天冷的时候,想要把太阳拉近一些;天热的时候想要把太阳推远一些。”

  “若是非要这样的结果,那纵然是圣人,也是不可以做到的。所以臣以为君上想要的结果,必须要改一下。”

  魏击也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确实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便问道:“相邦以为,应该怎么改?或者说到底怎么做,才对魏最为有利?”

  公叔痤反问道:“如果韩人取郑,君上是否可以接受?”

  魏击摇摇头。

  魏国到了他的手里,已经从四面出击沦落到重点防御的局面。

  西河有秦、中山没了、赵人翻脸,泗上崛起遏制了魏国对泗上霸权的要求,楚国开始变法……

  现在韩国如果得到了郑国,实力大增,到时候就制不住了。

  面临楚国的威胁,魏韩依旧可以结盟,但这种以共同敌人为目标的结盟,缺乏长久性。

  如果将来有一日魏国有变,韩国又强,魏击必须要考虑韩国趁机和赵国干涉魏国的可能。

  所以,让韩国独得郑国,那是魏击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郑国土地肥沃,皆膏腴之地,民户又多,一旦韩人得郑,实力必然大涨。

  公叔痤又问道:“那么,让墨家控制宋地,君上是否可以接受呢?”

  魏击再次摇头。

  让墨家兵不血刃地控制宋国,更是不可能接受的事。

  这不是什么意识形态之争,而是利益之争,以泗上的治国理政的能力,宋国一旦被墨家所得,实力一样大涨。

  虽说墨家一直在说保持宋国独立、中立,但实际上泗上的各种货物充斥宋国、宋国的人口不断流向泗上,魏国的河东盐根本是半点都卖不到宋国去,宋国是否中立只要在墨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和被墨家吞并简直毫无区别。

  公叔痤又问道:“如果这两件事,只能选其一的话,君上选择哪一个呢?”

  魏击笑道:“这不需要考虑啊,如果宋不入墨必须要韩人得郑的话,我自然是希望韩人得郑,剩余墨家得宋。”

  “可这只是一种籍使,我并不愿意韩人得郑。”

  公叔痤又问道:“斥候细作回报,泗上已经总动员,君上以为,围绕宋国开战,何时能够分出胜负?”

  魏击默然,许久道:“少说三年。我观泗上的一些堡垒的图样,三五千人驻守,两万军少说要围困半年方有可能攻下,到时候各国作战,比拼的就是后勤、辎重、人口、税收……”

  “泗上固然要被削弱,可只怕魏国也要承受不住。”

  “可是……此时若不制,墨家得了宋,将来就更难制止了。”

  “这一次宋国政变,使得墨家极为孤立,楚人必然要担忧、齐越更是警觉,都希望能够遏制泗上的扩张……这正是一个机会。”

  公叔痤叹息道:“君上,大争之世,怕的不是敌人,而是友邦。魏楚韩就算出兵,君上是否能够保证楚人全力作战?”

  魏击信不过楚国,当然摇头。

  公叔痤又问道:“诸侯同盟,击鼓而进,若胜可战,若败只怕就各有心思。今日友邦,明日大敌,这是不可不防备的。”

  “君上细想,这一次若击泗上,到底是因为墨家的道义?还是因为泗上的扩张对魏国的威胁?”

  魏击道:“两者兼而有之,但总归还是担忧泗上的扩张为先。”

  公叔痤又道:“未虑胜,先虑败,君上以为,一旦作战不利,楚人远遁,甚至于泗上专打魏军不打楚军,河东地面临泗上虎狼之师,一旦战败……秦人将会如何?赵人将会如何?楚人将会如何?韩人将会如何?”

  魏击道:“未必就败。未可知不胜。”

  公叔痤拜道:“君上,若胜,魏得到了什么?这一次出兵的理由必是要响应皇父一族反墨的号召,那么难道要攻占宋国的土地?那样的话,天下必然都要警觉于魏。”

  “魏国除了得到一个如今已无意义的霸权,国内却是死伤十万、粮财耗费无数,虎视眈眈的秦人必要趁机夺西河之忧。”

  “胜败之说,都要考虑结果,君上需要作出权衡。”

  “鞔之适最喜挑唆矛盾,各个击破,这不可不防。郑国事,看似他在践行墨翟的非攻助弱之策,实则却是在挑唆魏韩关系。”

  魏击皱眉道:“以相邦看,该如何?”

  公叔痤道:“不若……以绥靖之策,放任墨家吞宋。岂不闻当年楚王问鼎之事?楚人自视强盛,问鼎于天子,终于招致诸侯一致抗楚。”

  “若墨家吞宋,虽然墨家实力增长,但却使得各国都警惕,一如当年问鼎之楚。皇父一族又号召反墨,句句真言,甚得贵族之心,墨家多行不义,必受天下贵人反对。”

  “若墨家得宋,则魏楚可以和解。”

  “若墨家得宋,则韩人之雍丘、黄池皆在宋境不远,韩人也必担忧泗上威胁,触手可及之祸,韩人届时出力非是此时可比。”

  “再派遣使者,修好赵人,多谈墨家之威胁,赵侯聪慧,必有所警觉。”

  “曾经,楚人强,则魏韩亲密。如今,泗上强,赵侯也担忧高柳、云中之地,那么魏韩赵可再为盟。”

  “不若献上中山国之关隘山川图册,以结好于赵,示意放弃中山……”

  魏击大急道:“父侯费军十万,三年方得中山,虽然中山复国,却也不能够就这样放弃。予赵,那便再也不是寡人的了。”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难道现在中山就是君上的吗?今日之魏,难道还是文侯时候的魏吗?今日之秦楚赵韩,难道还是文侯时候的秦楚赵韩吗?”

第四十九章 战略收缩(中)

  公叔痤比魏击更知道魏国现在的处境,他作为相国,可以开府,有自己的一套人才体系,经过和他们的讨论,得出的结论就是魏国如今必须要战略收缩才能够在这乱世中存活下去。

  魏国之前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从南到北,到处干涉,强盛一时,但也留下了沉重的负担。

  在公叔痤看来,中山丢了、楚国夺回了陈蔡榆关,泗上崛起,这是泗上所言的秦翁失马焉知祸福。

  或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现在魏国可以放下沉重的包袱,放下沉重的霸权外壳的包袱,专注于里子而放弃那些无所谓的面子。

  中山国已经不可能夺回来了,实力不允许,秦与泗上东西夹攻之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用兵机会。

  将中山的关隘图册赠与赵国,正可以缓和与赵国的紧张关系,祸水东引,引诱赵国灭中山。

  只要赵国朝着中山国使劲儿,那么在南线必须要和魏国达成友好的同盟关系,否则的话不可能也不敢动用大军去攻打中山。

  赵国必须要作出选择。

  南下?

  还是东进?

  赵国君主不傻,就不可能既南下又东进,只要东进,必与魏盟。

  同样,如果中山被赵所得,那么赵国就有了和魏韩一致的扩张空间。

  燕、齐,如今都算是大国,不是一国可以彻底对抗的,这更需要盟友。

  三晋原本的同盟关系源于楚国的强大,现在楚国之外又有一个泗上,这是共同的威胁。

  如果能够达成三晋合纵,一致向西东发展,那么三晋之间的矛盾就可以缓和许多。

  三晋表里山河,不一致对外,根本没有活路。

  如果继续内斗,那么得利的必然是楚、秦、泗上。

  中山国既然已经夺不回,那不如借中山消耗赵国的力量,缓解魏赵关系,重组三晋同盟。

  其实在公叔痤看来,在法理上放弃中山只是战略收缩的一部分,其余方向也需要继续战略收缩,以休养生息。

  魏击也不是愚钝之人,公叔痤的意思他听的明白,思索一番甚至明白了更为深层次的内容,问道:“相邦之意,是要借赵以制韩?”

  三晋同盟除非是一大两小的情况,若不然就只能是二制一,魏韩因为楚国的缘故一直合作,排挤赵国。

  现在公叔痤的意思是转变魏国的外交思路。

  公叔痤笑道:“君上聪慧,正有此意。魏赵若盟,韩人必从。赵得中山,则齐燕皆为三晋兵锋可及之处。”

  “况且,泗上骄狂,多行不义,日后必为大患,今日若能重结三晋之好,正可以压制东方各国,威逼秦人不敢东进。”

  “表里山河之地,非三晋合力向外,不能够制霸天下。”

  有些话,公叔痤不想说的太清楚明白。

  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宣告着魏国文侯时代的四面出击战略的破产、宣告了魏国霸权的旁落,也宣告了魏国如果不尽快转变外交思路,大难将至。

  干涉楚国继承权战争失败,代理人王子定被杀。

  干涉赵国继承权战争失败,公子朝自杀。

  干涉泗上费地国人暴动失败,背上了战时背盟的名声。

  削弱秦国政策失败,秦国利用第一次中原大战的混乱开启了变革。

  四面出击,四面失败,魏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如果这几战全都赢了,战国时代的霸主那就是非魏不可,然而却败了,作为国相的公叔痤只能为文侯时代的延续政策背锅、寻找出路。

  之前的战略,靠的是势,以势压韩赵,结成的三晋同盟,其后果也便是一旦魏国失势,那么各国的反噬就极为严重。

  魏击思索之后,又问道:“那么,对于郑国,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以为,韩人吞郑之心,可以被劝阻吗?”

  魏击摇头,心说这自然是不可能被劝阻的,而且韩国还有名正言顺的借口。

  当年韩侯军中杀了郑伯,之后郑国又围韩都恰好赶上了韩侯病死,双方有血仇,韩国对郑开战也算是有理由的。

  当然理由只不过是借用前人的尸骨,实际上还是为了韩国现在的利益。

  公叔痤见魏击认可自己对于韩郑局势的判断,挥手轻轻向下一砍,说道:“既然韩人吞郑不可避免,那么……君上何不和韩人一同瓜分郑国?”

  瓜分一词,早已有之,所分之瓜非是胡瓜西瓜,而是本土的瓜。战国策中便有言,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

  郑国的存在,若在春秋之世,确实可以作为韩魏之间的缓冲,因为那时候政治制度的缘故,就算吞并了郑国其实国君也得不到太多的利益,最多就是多了一些封建主的效忠。

  但公叔痤认为经过当年李悝和文侯的变法,魏国新的政治体系已经可以直辖更多的土地。

  王权直辖更多的土地,意味着魏国力量的更加强盛,这个在春秋时候可以独立而且对于魏国而言独立缓冲剩余被吞并的郑国,如今被吞并对魏国更为有利。

  公叔痤明白魏击的性子,也明白魏击根本没有跟上这个时代。

  从当年田子方告诫魏击的那番话就能看出来,魏击的头脑还存活在春秋时代,尤其是之后逼走吴起、逼死乐羊、任命田文为相、重用贵族而轻士人这些举动,都让公叔痤感到不安。

  吞并郑国,这是新时代大争之世、以及变法之后集权体系之下,对魏国最为有利的做法。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掉,不如和韩国一起分掉,这样既可以达成短暂的魏韩同盟,又可以扩张力量,也可以长期来看压制韩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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