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幸于十余年前王子定分裂之事,使得陈蔡等地的旧贵族势力被一扫而空,楚王巩固的在陈蔡地区的权力,和宋国接壤的地方基本上不会出现封君轻启边衅、私自开战的场面。
要不然封君距离楚都极远,本身也有一定的临机处置的权力,包括开战等权力,一旦主动介入宋国乱局,楚王也只能无可奈何。
现在泗上已经开始了总动员,论及组织力和动员效率,泗上要比各国快数倍不止。
只要泗上铁了心要干涉宋国,楚国就算参战,那也至少要到一年之后才能准备就绪。
因为不是出兵这么简单,要先和贵族妥协、要先分配利益、要先把之前王权和封君之间的矛盾弥合,然后才有后勤、外交、会盟种种事。
各国诸侯现在担心的“友军不动如山、友军渔翁得利”。
楚国要是单独和泗上开战,魏国不用想,定然会摇旗呐喊,一方面瓦解泗上和楚国的关系、另一方面又坚定楚国开战的信心,可至于说是否出兵、出多少兵……那就是未知了。
魏国五年前有背盟的前科,各国对于魏国其实都不是太信任,而且又干涉过赵国继承权内战、干涉过楚国熊疑和熊定继承权之争,楚国对泗上警觉但却信任,毕竟打就是打、不打就是不打;可对于魏国,那真的是既警觉又不信任。
仓促出兵,打不打的过不说,魏韩不出兵,楚国也绝不会出兵。
因为泗上的崛起,宋国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二十年前,宋国是晋楚争霸的必争之国,只要宋国有乱,不管是楚国还是魏国,都会第一时间出兵。
因为对手肯定就是对方。
原本是两人恩怨,现在是三方情仇,宋国有乱,楚国就有了别的选择。
中原方向战略收缩、加紧建设洞庭地区、加强南阳防线,这是楚国的战略。
一则新农具普及、二则火药武器出现,在中原开战的利益远不如去开发苍梧、洞庭等地区。
而且还可以缓和国内矛盾、加强集权,楚王思考的并没有错,打铁还需自身硬,楚国若能集权成功,那么自身的选择就多;若是还没等集权,就先把所有的国运都放在“反墨”这个大义上,为旧时代殉道,那不是一个雄主的选择。
楚王的使者心中嘀咕的事不少,尤其是宋国事变消息传来的第一天他就想要见泗上的高层,却被拒绝,心中更是想了许多。
泗上想干什么?
泗上是不是真的准备就把宋国自己吃掉?
种种这一切,今日终于能有答案了,楚王使者心中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一次是特殊外交事件,也没有遵循当年菏泽会盟定下的许多新规矩,而是直接和适会面。
分宾主坐下后,楚王的使者对于宋国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为没法发表,他不确定楚王怎么办之前,不能够发表任何意见。
说墨家做得对,那楚王万一要打怎么办?
说墨家做的天怨人怒,那楚王万一要和怎么办?
可却又不能不说宋国的事,于是这使者道:“墨家多谈利,宋国事,对楚利弊?”
既然谈利益,那就没有对错。
适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宋地事,与楚何干?我却不知道宋国何时如曾、随、蔡等国一样为楚附庸。”
使者起身道:“此言缪矣。晋楚相争百年,围绕商丘打了几次大战,死伤无数。昔年晋阳之战,且知唇亡齿寒;如今宋楚为邻,宋地若失,向南直至淮水、桐柏无险可守,如果不关乎楚国利弊?”
“如邻家失火,自己却不救援,只说那是邻家的事,与我无关,这难道是明智的吗?”
“墨家此次动员,意欲吞宋?意欲存宋?意欲救宋?意欲所谓利天下?我为王使,岂能不知?”
适道:“宋国皇父一族害民,民众皆怨,宋国国人暴动。昔年周历时尚有暴动,夏桀更有大乱,这可见宋地之民苦皇父一族久已。”
“墨家还是那句话,宋地事,由宋人来选择,各国无权干涉。”
“如果各国干涉,那么泗上必须要履行当年的非攻盟约。子墨子向来守诺,重诺轻生、泰岳为轻,皆我墨家之义。”
“泗上总动员,既不为吞宋、也不为存宋、也不为救宋,只是为了守信,当宋国需要我们履行盟约的时候,我们将会履行盟约。”
“因而这件事,不是泗上要做什么,而在于楚、魏、韩、齐各国想要做什么。他们若出兵侵宋,泗上岂能不管?”
“若不管,天下还有谁人信墨家之言?信墨家之义?子墨子数十年行义重诺之名,被背弃,被人嘲笑,墨家数万子弟,谁人背得起?”
“我背不起,别的墨者也背不起。”
第四十一章 秦楚有别
话已至此,等于是把话说重了。
这就像是楚国要推了自己家的祖庙一样,哪一个楚王都不敢做。
适不说利,却说这件事涉及到墨家之义、涉及到墨翟的名声,也就等同于在告诉楚王使者:只要各国入宋,泗上一定会出兵,没有转圜的余地。
适不需要和楚王使者谈太多,他只需要楚王使者给楚王传达一个态度,因为楚王使者做不了主,这件事牵扯太多,不是一个外交使臣能够决定的。
楚王使者本身就不能先对宋国的事发表意见,现在适又把墨家的祖师爷搬了出来,楚王使者也就更没法说了。
现在他任何态度都不能表达,只能道:“此事我已经不能够决定,必须要请问于王上。”
适叫书秘拿来一封信道:“这是我给你们王上的信,请你转交。也请严肃地复述一下我的意思。”
“此外,既要谈利,墨家又谈利民,我还是那句话。”
“楚王的财富,就是楚人国民所有财富的总和;楚王的荣耀,就是楚人国民的荣耀的总和。楚王不是熊疑,而是一个君位,这个君位不能自发地执行意志,所以需要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是熊疑。”
“楚国的利,在内不在外。楚有地方五千里,百万之民、千里山川、洞庭之阔,若能从中取利,何必要在外取利?”
“于内变法,墨家支持,因为可以利民。于外苍梧等地,也可开垦发展,也能够使民众富足。”
“宋国之事,如同鱼饵,上面必有鱼钩。且不说泗上和楚开战,魏韩必渔翁得利,便是魏楚韩一同出兵,能耐我泗上何?”
“到时候民怨沸腾,一夫作乱而七庙隳,到时候你们王上又有何面目去见鬻熊先君?”
楚者,荆条也。
楚国得名,不是源于周天子封的名,而是先有楚后才有伐纣分封之事。
源于先祖鬻熊的妻子难产,巫师用了剖腹产的手段生出了嫡子,妻子死去,巫师用“楚”缠绕了她被剖开的腹部安葬,这才有了楚之名。
适谈及楚,使者也明白适的意思。
因为楚源于王族的事,所以楚国的民众和楚无关,楚只和王族有关。如果将来有人起事,楚这块土地不是消失、楚这块土地上的民众不会全都死去,但那是楚也不是楚。
他说的隐晦,大意就是让楚王自己想清楚后果,真要是长久战争,楚国是不是撑得起?
撑不起的话,以前还好,现在民智渐开,到时候一场国人暴动,楚还是不是楚,那就是未知之数了。
这算是警告,也算是威慑。
楚王的使者虽然不能表态,但是在外交场合,面子不能丢,于是哼声道:“墨翟筚路蓝缕行义天下,草创墨家。若一战持久,泗上未必就存。”
“墨家既说利民利天下,到时候久战之下,民众皆苦,你又有和面目去见墨翟?”
适大笑道:“昔年子墨子与我游泗水,曾言,墨家之义在于天志,既然对民众有利,民众理解要做,民众不理解也要做。”
“若是因为民众不理解,我便不去做,反倒才无颜面去见子墨子。墨家功利,你又不是不知。守城之时,擅自救火之人,其心无罪,杀还是不杀?子墨子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给出答案,杀!”
“泗上民众皆有此心、数万墨者皆有此义。”
“岂不闻,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墨家合于天志,天志利民,民众求大利,故民之所欲即为民之所利,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何能败?”
楚王死这亦大笑道:“昔年夏桀以己比日,日且有落之时,下场如何?”
适也大笑道:“那是因为夏桀错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永恒的太阳。自上古圣王,至虞夏、商周,乃至诸侯,天子轮转,人民却永恒存在。”
“民为贵,天下无民则无天下,故天下即万民,万民即天下,天下贵故民贵。”
“民心所向,无可匹敌。”
“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楚国战宋,民众无利,岂不怨恨?”
使者无言,因为知道再辩下去,又是墨家利己与利天下的统一之类的话,泗上可以说干涉宋国是为了民众的利,为了将来的大利,可楚国却不能这么说。
因为……真的讲不通。
话已至此,便无需再多说什么,楚王使者不再作声。
适又说了几句,便叫人送他离开,立刻约车,明日墨家也会派出使节团和他一同归郢都。
在离开之后不久,楚王的使者又看到了一个车队,正是秦国的使节团进入了彭城警戒森严的地区。
楚王使者叹了口气,明知道这是墨家故意做给楚国看的,但这却是事实。
秦国的态度不明确、哪怕真的明确,魏国也未必就会全心出兵,这是给楚王一个信号:考虑好各国的态度,再作出选择。
……
秦国的使节团之前在丹水被皇父一族派人阻拦,很快墨家的两个旅就出兵抢占了丹水的重要渡口,迅速派人送了秦国使者入泗上。
碍于胜绰和墨家的关系,秦国不能够派叛墨来泗上,但却也是泗上熟悉的。
泗上和秦国的关系,既不好也不坏,因为魏韩的存在,也因为西河的归属、南郑秦岭的分割,使得两者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
一方面泗上痛斥胜绰叛逆子墨子之大义,秦国变法实则为君而非出于为民;另一方面双方眉来眼去,今日骂完明日派出使者抗议一番,顺便谈谈贸易、对西方的开拓、军事合作、农业技术合作、西域语言人才引入等等内容。
反正隔着魏楚韩的对骂,对双方都没有实质性的损失,墨家也不在秦国活动,影响力不大;秦国自己又严苛变法,民众也无法参与如同墨家在中原的种种结社活动。
和秦国使者相见的言辞,就和楚王使者完全不一样,根本没有谈义,而是直接问了一下秦国这几年变法的成效、向西的开拓、每年西域丝绸贸易能够收入多少等一些内容。
双方又没有利害关系,而且都奉行且有实力奉行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这是一个天然的地缘政治同盟。
泗上对于秦国,或者说适对于秦国的态度,就是让秦国好好发展,开拓西域,中原的事……双方从未结盟。
菏泽会盟的时候,秦国用火药摆了泗上一道,泗上也无损失,一起压制魏国,倒也没有澄清。
但实际上双方从未有过任何的正式的结盟条约,一切都是出自双方各自的利。
对秦国而言,宋国事变对秦大为有利。
中原乱,窝在西边的秦国就有更多的时间发展,可以更加削弱魏国,可以更早夺回西河。
第四十二章 不结盟
秦国使者也非是第一次来泗上,在丹水被皇父一族以“宋国有乱,恐贵使受伤”为理由软禁之后,也很快弄清楚了宋国事变的局势。
秦国和泗上现在还没有什么切身相关的利益冲突,原本历史上秦对于先入蜀还是还攻魏韩就产生过分歧,蜀国方向并非是秦国的唯一选择。
历史上因为蜀君晦暗不明、蜀国实力不强,以及秦国得到了南郑,这才得以从容灭蜀。
这也算是秦国能够统一天下最重要的一步战略选择,得蜀,则楚必亡,楚亡,则天下定。
泗上这边的战略其实和历史上的秦国一样,泗上淮北作为南北分界线最容易北伐和最南方最适宜养马的地区,只要能够控制淮河、大别山、桐柏山一线,就可以得楚而取天下。
只是如今秦国变法尚在进行,南郑又被墨家从蜀国手中得到,魏国刚刚经历了一场中原大战后虚弱不堪,西部贸易带来的源源不断的财富……种种这些原因,使得秦国的战略中直接刨除掉了攻蜀的想法,仍旧是想要先得西河、有函谷、崤之险后,再图其余。
至今函谷关还在魏国手中,魏击也曾面对着西河的险峻感叹山河壮丽,吴起也曾劝过在德不在险。
秦魏之争,无可避免。
对于秦人而言,宋国是僭主也好、共和也罢、宋公独权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要围绕着宋国打起来,中原乱起来,秦国的机会就更大。
输赢,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