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泗上,终究不比那里。
他略微琢磨了一下,便道:“我一定做好。”
军团代表笑了笑,又道:“这我是可以相信的。回去好好准备,可能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对你们的期待,我就一句话:不要不接到命令擅自冲锋就好。”
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要求,可真要是做起来很难,以往交战的经验就是能够做到面对火炮袭扰不擅自冲锋的部队就算是一支强军了,尤其是骑兵更是如此,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庶俘芈笑道:“短时间内,怕是难。”
“不难的话,要你们这些旅帅做什么?你以为旅帅就是谁敢带头冲谁就能当的?”
军团代表说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庶俘芈也不好接话,只是干笑。
有说了几句话,要走的时候,庶俘芈忍不住问道:“那个……我姐姐前些日子来信说她们要去楚国画图,我们这要是和楚国打起来……她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军团代表是老墨者,当年也是游侠儿样的人物,笑道:“当年我替人报仇杀人,后来有人寻仇,我连杀十余人逃亡。我母亲在家中,一人独守,却没人敢动。”
“当年吴起也是一样,被人嘲笑了,连杀二三十人逃亡,他母亲却也没人敢寻仇。一个是市井有市井的规矩,再一个也就是我能杀人,别人便不敢动我的家人。”
“一样的道理,巨子自有考虑。一句话,你们打的越勇敢,越凶狠,你姐姐也就越安全。”
庶俘芈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军团代表挥手道:“明白了就去准备吧,尽快整训出战斗力。时间不多了。”
“是。”
……
第二日,那些从各地重新服役的骑兵们在军营中排成队列,新发的军装很是干净,原本都有服役的经验,队列的底子还在,最基本的纪律也有。
庶俘芈看似漫不经心地骑着马走到了这些士卒面前,一边讲着话,一边看似轻松实则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缰绳。
胯下的战马在他小心地操控下,不停地迈动着蹄子,可是却一点都没有往前走,竟似是在原地踏步一般。
庶俘芈就像是被鱼鳔胶粘在了马背上一样,身子仿佛泗水中航行的小船轻轻摆动。
胯下的战马不住地迈动着蹄子,做着原地踏步的动作,他在上面气息平稳地讲着话,就像是平日的小习惯一样,丝毫没露出显摆的意思。
可那些骄傲不逊,自以为自己骑术村社无双、乡里前十的人,一个个却都心中佩服。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若是外行看到这样,或许会以为这马只是自己在那随意动弹。
可实际上,想要让马匹作出原地踏步的动作极难,尤其是仿佛漫不经心、顺带着还可以讲话,就像是平日的小习惯一样,更难。
庶俘芈自然是故意的。
几年的磨练,让他成熟了许多,也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竟有些返璞归真的意境。
当年在高柳,他最喜欢的就是做一些花哨的动作,譬如骑马越过栅栏、譬如站在马背上奔驰。
可这几年马术愈发精湛,那些过于花哨的动作做起来反倒是有种故意卖弄的嫌疑,他又成了旅帅,便也懒得做。
如他平日所言,跨栅栏、站马背,那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玩的,多少年不碰了,谁玩那个。
到如今反倒是弄得平淡中见神奇。
几个觉得自己马术在乡里无双的人心想,若是平日小心去做,让马原地踏步却也不是做不到。
可如旅帅一样,一边说着话,一边还能有闲心捏死一只想要吸血的牛虻,那却是难。再说若是自己做,可能稍不注意马就要往前挪动,旅帅如今讲了好久了,马匹一直没动地方,这可真是比不了了。
庶俘芈在马背上,看似很随意地闲聊道:“当年我追击赵公子朝的时候,他们那里颇有几个人物,可以说是有百步穿杨之能。可是纵然个人勇武,却也抵挡不过纪律。”
“就像是我当年在高柳跟随屈将子和胡人约谈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地讲着关于纪律的重要性,顺带着提了提当年的旧事,到最后也再没做什么花哨的动作,只是平淡地退下去,将位置让给了旅代表,让他又讲了一些话。
随后各个连队就先回自己的营房,互相熟悉一下。
民间虽有不少退役的厉害人物,可真正厉害的基本都在军中,这个旅虽然是个架子,可里面的军官从上到下,既有学院派也有血火中杀出来的,哪一个提起过去都有些故事。
一乡之地,要和整合了整个泗上和天下一部分的墨家义师军中相比,终究是差得远了。
尤其是泗上尚贤,真正的能人都在体系之内,倒也没有说那种怀才不遇的人,只有些自以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
也就是编入进来的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当年打仗“过于勇敢”,譬如擅自冲锋、譬如争夺俘虏和别的连队打架之类的事,论起来个人勇武的本事那确实是有的,但胜利可不是靠这种人。
若不是总动员,这些人实在没有机会继续留在军中。
第二天清晨,司务长便开始配发一些随身用品,譬如肥皂、茶叶、猪鬃毛的牙刷、一套军装和备用的皮靴。
中午又分发了马匹,收拢了个人的随身携带的背包,写上名字后放在仓库内。
晚上分发了被褥、各个连队的帐篷,又召开了生活会,选出了各个连队的士兵委员会,互相之间做了自我介绍。
之后的几天,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用极为严苛的作息时间,力求让众人在短时间内将在村社养成的、忘记了的军中习惯重新找回来。
……
商丘。
墨家刚开始做特别演习动员的时候,足够级别的墨家人物已经来到了已经被民众和戴氏控制的商丘。
商丘城内的秩序还算良好,因为墨家作为商丘的无冕之王,对于基层的控制能力使得商丘并不会出现什么混乱。
乡里自治,各地有组织起来的人巡逻,大量有民愤的投机商被警告,戴氏召开的第一次民众集会就先制定了禁止趁乱囤货居奇的命令,惟害无罪、再犯则罚。
宫室内的宋公子田也在墨家的人到来之后,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占据的立场。
墨家的人作出了明确的表态,那也是泗上那边的集体决议:维系宋公的地位不变、保持宋国的独立,继续续约非攻盟约,不会侵占宋国的一寸土地,一切以宋国人民的选择为准,并且保障宋国宫室的稳定,但前提是宋公必须要站在宋国民众这边,支持他们的选择。
宋公明白自己没有选择,因为对面告诉他,泗上已经进行了总动员,如今非攻盟约还有效,只要有不义之君想要侵入宋国,泗上一定会履行盟约,敲碎他们的狗头。
子田还没见过泗上的总动员,但却知道五年前泗上就能力抗魏齐联军,进军卢城,随时可以拿下临淄。
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魏国出兵与否还是未知,楚国想要出兵可精华地在南阳和洞庭,和墨家在宋国决战必然不利。
再说墨家手里还有一张宋公很害怕的牌,子田很担心自己不“尊重人民的选择”,那么墨家就会让他没资格尊重。
田氏能代齐,戴氏凭什么不能取宋?他不尊重,自然会有人尊重,再说子田也明白,自己也没能力不尊重,自己的命令能不能出去宫室都是未知,而且平等思潮在宋国泛滥,谁还在意自己这个法理源于天子封的公爵呢。
在墨家的活动下,很快戴氏、宋公和墨家就达成了一致的协议。
由宋公出面,痛斥皇父一族害民之行径,要求他十日之内立刻返回商丘接受民众的质询,民众有罢免询政院大尹之权。
如果十日内不来,将视为敌对和叛乱。
宋公会派使者前往各国,说明情况,要求各国不要支持皇父一族,同时“希望”如果皇父一族十日内不回商丘,请求墨家立刻出兵,同时会派使者通知各国请不要接纳皇父一族和宋国的其余叛逆。
这边一边谈着,泗上那边已经开始了行动,两个旅已经率先进入了宋国抢占了丹水的重要渡口,正在搭建大军通行的浮桥。
一些贵族统治力量薄弱的城邑也开始了有组织的暴动,夺取城邑的自治权。
一切基本准备就绪之后,适终于见了已经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楚王使者,顺便一同前来的还有被解救的秦国使者。
与此同时,泗上也派出了使者前往齐国,对齐侯发出郑重警告:宋地的事,由宋地的人选择,和齐无关,不要插手,不要管。
顺便在莒城边境地区做了一点试探:几名假装迷路的、误入到齐国那边的深处、看上去不像是迷路倒像是侦察的斥候、但墨家一口咬定就是迷路了的骑兵。
第四十章 表态
彭城。
楚王的使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自从那日他们的馆舍被人盯住之后,他就听到了不少的消息。
彭城内有报,他既然作为出使泗上的使者,自然认得泗上的文字。
宋国的事已经成为了这几天的头条,楚王的使者急需知道泗上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找借口占据宋国?还是真的就是皇父一族准备先发制人结果反倒被墨家这边抢了先?
最重要的还是宋国的事已经出了,泗上准备怎么办?
在来之前,楚王给他的谈判的纲领已经说得很清楚。
什么共和封建,什么民为神主还是君权天授,那不重要的。
只要墨家愿意将宋国一分为三或者一分为四,那么皇父一族乃至于宋公就有害天下之罪,楚国愿意出兵也愿意和泗上、魏国、韩国一同瓜分了宋国。
这是大略,但在一些细节上肯定是要争论的。
楚王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泗上夹在魏楚之间,使得魏国和泗上除了在飞地廪丘之外,直接对峙。
魏韩不分家,到时候由魏韩占据宋国北部;楚国占据宋国西南;泗上占据宋国中部。
这就牵扯到一些城邑的归属权,属于泗上还是属于魏楚韩,这都会影响到日后的局面。
楚王不想打,这是真心不想打,因为他明白泗上这团火已经无法熄灭,想要依靠一战击溃泗上,除非各国团结一致,照着十年乃至二十年的长久盟约,源源不断每年往泗上填进去十万人和数不尽的粮草,才有可能将泗上连根拔起,人换种、民换心。
否则的话,一两场胜利毫无意义。
既是这样,楚王觉得打铁还需自身硬,天下大乱的大争之世已经不可避免,这时候不要去做出头鸟,先安抚内部矛盾、解决内部集权和变革,再去考虑争霸天下。
打起来,贵族必然要权,之前的变革成果就会付诸东流。
楚王的使者作为楚王的心腹,那也是站在变法一派这边的,也就是站在太子臧这边,因为本身他也不是大贵族出身,也不是那几大族的大宗,虽然也是景氏,但却是旁支。
按照楚王的谋划,用绥靖政策对付泗上,那就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而且还会越烧越旺。
但是,抱薪救火,最开始的时候木头若是湿润一些,确实可以压住火头,只需要在火燃烧的更旺之前,自己准备好足够的水就行。
最起码,这火能烧的地方多了,自己准备足够的水,魏国要是被烧了,自己便可以选择是救火、还是去魏国抢水。
楚王的使者其实对于墨家这一次行动也是充满了诧异。
不久之前,墨家的人刚去楚国,细谈了一下墨家和楚国的贸易、泗上的人进出楚国绘制山川地理的九州图之类的内容,完全看不出要打的意思。
尤其是如果墨家真的要打,肯定会早有准备,譬如一些经济管制、譬如早点下令削减种植亩数、譬如早点征召等等。
可以说在几日之前,泗上真的是一点要打的意思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是骗不了人的。
楚王的使者心中也更加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事件,或者说真的就是皇父一族准备动手,结果墨家截获了消息直接支持了戴氏起兵。
至于皇父钺翎是不是先动的手、皇父一族是对还是错,那不重要,只有各国的需要。
需要他对,那他就是对的;需要他错,那他就是错的。
泗上有泗上的义、各国有各国的利、天下有天下的礼,根本连对错的标准都不同,又怎么可能评判对错?
现在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发生,墨家要干什么?准备干什么?
在来之前,熊疑跟使者说过他的担忧。
楚国不想打,墨家也不想打,但打不打未必就是双方能够控制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大战,如果墨家因为种种缘故吞并了宋国,楚王就算不想打也得打。
本身楚国变革,诸多人就反对说这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行天命,变祖宗制度”。
贵族对于变法巨大的反对声,楚王其实根本无法压制,若不然楚国的变法也不会这么慢。
几十号有兵权的世袭封君,想要动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墨家真的出兵宋国,楚王就算不想打,楚国的贵族也肯定要借机生事。
到时候一个“不顾天下制度、尊卑无序天下将乱”的大义扣在楚王头上,几十号封君名正言顺地希望出兵,楚王又能怎么办?
那时候便很可能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