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20节

  那义士正在那里讲什么“平等”和“贤者与民并耕”之类的话,不少听讲的人大声叫好,热血澎湃。

  挑着扁担的小商贩则悠然地喊着自己的生意,沉重的便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借助这股颤动,他可以很省力,这可不是一两日能够练出来的本事。

  “焊锡壶咯!”

  “焊锡壶咯!”

  叫声在街市的边角处响起,今日正好是墨家所谓的休沐日,商丘城不少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今日正是上集市上购买货物的日子。

  商贩觉得今日人不少,就先在这里逗留一下,等一会儿再走街串巷。

  他将扁担放在地上,找了一处阴凉的树下歇脚,从扁担的后面摸出来一个葫芦,打开后咕咚咕咚地灌了一些还有些热的开水。

  他的左边是个狙公,也就是耍猴戏的人,听声音应该是楚人,因为楚地猴子多,而楚地不少的城邑都有耍猴戏的。

  正所谓“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后世庄子这个朝三暮四的小故事中的狙公,就是做这种事的,楚国人的巫术中认为猴子可以使得马不得瘟疫,由巫术开始延伸了这样一个行当。

  商丘人原本是没有见过这种猴戏的,这些年商丘不断地发展,城内的人比起当年要富庶的多,这种需要城市发展才可以出现的职业也足够养活自己。

  此时还没有开演,狙公正拿着几个橡子喂着猴子,引来了不少孩子,拿着花生投掷给猴子,狙公也不禁止,而是借着机会希望吸引更多的人。

  焊锡壶的小商贩的右边,是个揉糖的,围了更多的孩子。

  揉糖的手艺人将从南海那些种植园运来的蔗糖融化,用强有力的双臂不断地扯着那些融化后的糖,就像是旁边面馆里的人抻面一样,将那些融化的糖弄成一条条层叠在一起的细丝,里面满满的都是气泡。

  这也是泗上传出来的手艺,也正是因为南海地区大量的甘蔗种植,以及商丘不断的发展,使得既有了存在的基础,也有了延续的基础。

  再远处,则聚着不少的穿着短褐草鞋的人,一大群人蹲在树下,他们被称作“流佣”,也就是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也没有土地的人,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一群人等待着那些作坊招人、亦或是有土地的人雇他们去做工。

  现在不是好时候,棉花还没有收获,等到棉花收获的时候,他们便可以每天都有事做,一天还能喝一顿酒,得一些钱。

  焊锡壶的商贩收回了目光,又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位主顾。

  一个女子手里提着一块黑乎乎的、看上去原本是个锡壶的东西走过来。

  也不需要说什么,商贩就把这把原本是个锡壶的奇怪东西接了过去,从后面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秤,略微称了一下,便道:“可是要加一些钱才行。”

  女子点头,嘟囔道:“那日我正烧着水,正好外面来了收布税的人,我便让孩子看着点。不曾想墨家那日正好来这边演戏,这孩子就跑了出去,我也忘了这事。等我回来的时候,锡壶都已经烧化了……”

  锡壶匠人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要不然你们这锡壶用了就不坏,我可凭什么吃饭呢?”

  女子也只是嘟囔几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听匠人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

  锡壶是从二十五年前商丘城外第一次开始喝开水后流行起来的,尤其是墨家在这边不断宣扬说喝生水容易得病之类的话,也因为商丘城逐渐富庶,这种习惯逐渐传开。

  锡壶是这时候最常见的水壶,因为锡的熔点很低、也因为诸夏的青铜文明有许多熟悉锡的工匠,以及……泗上至今为止想要弄一个很轻薄的铁壶所耗费的价格太高。

  再之后以为烈酒的传播,许多人喜欢在冬日烫酒喝,这种锡壶流传的就更为广泛。

  锡壶匠人也是商丘工匠会的一员,这焊锡壶的手艺是墨家派人来教的,免费。

  正常的木匠、铁匠之类的人,如今都是一门好手艺,并不愁饭吃。

  倒是焊锡壶这样的手艺,因为是新兴的,加入的门槛也低得很,只需要每年参加两次工匠会的集体活动,一起听听讲故事就行。

  很多行业,不参加工匠会根本就混不下去,就像是旁边那个拉糖的、亦或是这个锡壶匠人,这行业的门槛其实很低。

  商丘的政府也不可能管这么宽,连收税都是件难事,况于手工业者。

  但正因为门槛低,所以不加入工匠会,就休想自己干,工匠会内部的人就会把不加入工匠会而自己干的人排挤破产。

  工匠会才是商丘城工商业者的无冕政府,颇有点阻碍进步的封建行会的意思,但于此时却是一种最便宜的基层组织控制方式。

  加入工匠会,才有自己的地盘和范围,才可以在遇到别人欺压的时候有人出头。

  像是类似于工匠会这样的无冕的隐形政府组织,在商丘城不少,包括集体祭祀天帝的村社之类的诸多组织,都是在对外的时候有利可图的。

  焊锡壶的匠人对此很满意,这样可以保证他的收入,而且工匠会里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这样的手工业者,彼此之间也算是投气。

  他这一门焊锡壶的手艺学了才不过四年,算是子承父业,虽然时间不长,手艺可是不低。

  女人拿来的那团黑乎乎的锡锭,在他的手里很快地融化铺开,又加了一些锡料,融化成薄薄的锡饼,冷却后熟练地卷起来。

  他也没问需不需要雕花,只需要看看女人的打扮就知道女人大约是干什么的,雕花这种事自然也不必问。

  锡匠在等待锡冷却卷壶的时候,随口问道:“你们今年的税缴了吗?织布的布税今年可是也涨了?”

  女人一听这话就打开了话匣子,嘟囔道:“可不是涨了嘛。如今棉纱都被那些和贵人们亲近的商人控制着,我们又买不到,也没有钱买。”

  “我家良人跟着人去泗上送货的时候,就说人家泗上可不是这样的。现如今我们这税还用得着秋日才缴?只要是包买的时候,就要缴纳了。”

  女人从事的是商丘颇为发达的棉纺织行业,不过不是作坊制手工业工厂,而是由一些和贵族亲近的包买商人控制着棉花和面纱,女人家中自己有织布机。

  这些包买的商人将棉花面纱之类包给女人,女人纺织成布匹后,再获取自己的劳动收入。

  在这个过程中,包买商人不再是单纯的商人,赚取的实际上是这些织布女人的劳动力价值,因为劳动使得纱线变为了布匹,这其中增值的部分便由那些包买商人得到。

  一个小小的税制改革,牵扯到千家万户,女人也一样受到影响。

  原本她们只需要缴纳秋日的布税就行,但现在则变为每一次包买都需要提前缴纳一定的税,比如这一次从别人那里包了二十锭纱线,就需要先缴纳二十锭纱线的税,可是包买人给予他们的工钱却还是那么多。

  女人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些焊锡壶的,难不成也加了税?”

  焊锡壶那人点头道:“怎么没加?秋税是要缴纳的,还加了一些军赋,每年本就剩不下多少钱,如今又要多交。”

  女人也道:“正是呀,军赋军赋,咱们和泗上这么近,谁也不敢打咱们,当年我父亲他们守城,起义助公子上位的上位,那时候可是说好的,以后免除军赋,只要有守城的义务就好。”

  “现在可好,皇父家要养兵,却让我们拿钱,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了,凭什么那些贵人不缴税,却先让我们缴?人家泗上那边可是都要缴税的,听说连巨子都要缴税呢……人家那才叫人皆天帝之臣的平等。”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在缴税这件事上,经过二十多年宣传和民间结社活动的洗礼,商丘城的民众早已是今非昔比。

  浓浓的不满充斥于最平常的对话之中,锡壶匠人也跟着女人一起埋怨了几句,手里的活却没停下,很快就将一个崭新的锡壶弄好。

  交过去后,得了几个钱,女人神色匆匆,急着回去织布赚钱,各有各的关于生活的忙碌。

  不远处,一声锣响,狙公开始耍猴;在旁边,抻糖的匠人迎来了自己今日的第一单生意;远处大树下,那些得业则生、失业则死的流佣们围着一个来雇人的主顾……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今日无事。

第三十章 淡然

  今日无事。

  不少人心中欣慰,因为阴云已经密布了太久,今日无事就是一件最好的消息。

  当锡壶匠人迎来自己今日的第二个主顾的时候,今日无事的感叹终于被打断。

  热闹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铜铃声。

  正接了第二个锡壶的匠人和旁边几个工匠一样,侧耳听了听远处的铜铃声,急忙将锡壶放下。

  “对不住了,工匠会有事,我要去。若是不去,是不行的。”

  这铜铃声是工匠会内部的信号,以为工匠会不是个慈善组织,而是一个类似于行会的组织,这里面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不去的话被开除工匠会,纵然有些手艺,却也不能够在商丘城凭自己的手艺容身。

  不远处就有一个每年工匠会的成员聚在一起听讲故事的场所,这些工匠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有服役的义务,都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这是从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就有的规矩和习惯,本身也是国人的传统。

  铜铃声响过,锡壶匠人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扁担,和那个等着回去烧水的人道了声歉,急忙来到了不远处的那间屋子。

  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少的人。

  “出事了……”

  匠人刚一进来,就感觉到了那种紧张的气氛,十余名手持燧石枪的壮汉站在门口,胳膊上缠绕着那些武士们喜欢戴在头上的赤帻。

  铁条做的短剑在燧石枪的枪口处发出黑色的凶狠光泽,十余名壮汉穿的都是很常见的短褐,也都是手工业者的正常打扮,但看这样子却分明是正规的士卒。

  看上去院落内有些混乱,可实际上却是井井有条,按照各自不同的工匠行业的分工,有专门的人负责。

  “锡匠们来这边……”

  远处有人喊着,门口有人在负责登记,锡壶匠人很熟悉这一套动作,熟练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领取了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贴在了自己的扁担上,旁边有专门的人负责看管。

  放下了扁担,朝着锡匠会所在的地方挤过去,那里已经在清点名字。

  就在清点名字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猛烈的爆炸声。

  ……

  商丘西南,二十年前守城之后墨家在商丘得以存在的一处当年制造转射机、床弩;如今却转型为大型木器作坊的院墙内。

  数百名做木器活的工匠们正在神色凝重地领取他们刚放下不过两年的武器,这些做木匠活的工匠们多是从外地逃亡到泗上的逃亡农奴,在军中服役后也学习了许多的手艺,退役之后有不少人被安排到了这些木器作坊中。

  这里面多是一些从宋国逃亡到泗上的人,而且不少还是商丘附近的人,能够以这样的身份回到商丘生活他们也很喜欢。

  这座大型的木器作坊,是一座典型的墨家官营作坊,因为作坊内有民主集中制度,也有墨者代表,顺便还有武器。

  旁边的木器作坊、磨坊、铁匠作坊等等作坊的院落内都在上演着这样的一幕,很快四个齐装满员的步卒连队就组建了起来。

  连长、连代表本身就存在;工人委员会的人自发转为士卒委员会的成员,两门炮被从木器作坊的仓库中拖出来,原本负责测量木器和检验的技术工毫无滞涩地拿起了大炮需要的推杆和量角器。

  平日的大义已经讲了太多,当年逃亡的仇恨至今还未散去,商丘本地人的情愫一直藏于心中。

  这一次不再需要宣讲什么,只是宣读了一份“商丘特委的紧急命令”,命令他们立刻重新服役。

  “各连队检查火药和铅弹!”

  原本作坊的负责人、曾经的连长下达了命令,重新武装起来的士卒们一两年没有摸枪,如今再摸起来却也不觉得陌生。

  当年逃亡到泗上之后,就成建制地编在一起,退役之后又成建制地去作坊做木匠活,建制一直都在。

  很快,四个齐装满员的步卒连队从商丘城的西南角出发,远处已经传来了爆炸声。

  不少经过了短暂混乱后的民众涌上街头,或是领取武器,或是在一些隐形基层组织负责人的带领下修筑街垒,还有不少人自发地跟在这些士卒的后面。

  这一支六百多人的队伍是此时整个商丘城内组织起来的军事组织中,听起来最没有激情、也最不激昂的队伍。

  但偏偏,他们是战斗力最强的。

  在前面带路的人领着这一支队伍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路,越过了一间又一间的房屋。

  不少地方的民众已经被组织起来,戴着红色袖标的人在维持城内的秩序,就像是二十年前守城的时候一样,各种禁令诸如防火之类的命令都开始有条不紊的实施着。

  远处已经传来了枪声,商丘地区的负责人很快和一部分在商丘的高层墨者出现在队伍面前,一同前来的还有几辆贵族的马车。

  先发制人的暴动已经开始。

  几个街区的民众已经被发动起来,筑起了街垒,分发了武器,在掺杂其中的墨者的组织下,和皇父一族以及城内的贵族私兵们进行对抗。

  他们封锁了几处街道,为的就是让这支成建制的武装迅速抵达宫室区且不受影响。

  宫室区附近的街垒也已经准备完毕,墨家拆了不少的房屋,直接明确表示将来给钱,以墨家一贯的信誉,民众对于拆屋这种事也不以为意。

  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而且知道了皇父钺翎的动手时间,在商丘这座墨家起家的地方,这些隐藏在商丘城内的墨者很快让皇父钺翎知道了什么叫组织和谋划。

  最开始的几声爆炸的巨响,就是从皇父钺翎的宅邸传来的,四枚沉重的铁雷被投掷进了皇父一族的宅院内,门口两辆装满了火药的马车将皇父一族的宅院炸的鸡犬不宁。

  迟滞皇父一族反应的时候,各个作坊里的成建制的士卒也都已经武装完毕,快速地朝着宫室挺进。

  被通知的戴氏一族的私兵死士,率先在宫室附近和皇父一族的私兵接战,被组织起来的民众也开始有组织的修筑街垒对抗。

  ……

  宋宫室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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