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子大笔一挥,原理一说,大致一讲,哎呀,道理真简单,可做起来呢?”
“好嘛,我们制械所的人就得忙到白头!就现在给你们安的这个烧煤烧水提水提煤的机器,我跟着巨子学成之后就带头做,整整八年啊,这才算是能用。”
“这八年我睡过一个好觉吗?你知道个屁,每隔几个月,巨子就给我写信,问我做的怎么样了?我能怎么办?没办法,利天下呗,那就也别休沐了,干吧!”
煤矿的负责人看着远处正在往这边运送的那个奇怪的铁锅,笑道:“不是我不信任你们哈,巨子十多年前布置下的任务,他既说能成,肯定能成。就是……就是这玩意,怎么回事?”
制械所那人摇头道:“一时半会讲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烧开水,借劲儿把连杆顶起来。浇上凉水,水汽化水,又拉下去。你就当是个烧煤的水排。”
“巨子当年说的原理多了,这破玩意也就你们煤矿能用。反正你们煤有的是,可以随便烧。别的地方用,那要赔死。”
煤矿的负责人道:“那巨子说的乐土之上,用烧煤驱动的可以用来磨玻璃啊、纺织啊、甚至让船逆风跑的机器,你们啥时候能制出来嘛?”
制械所那人摇头道:“天知道。小的模型有的是,我们所里的人会做的多了,原理就在那。但是放大现实能用的……没有。”
煤矿那人笑道:“你们怎么这么笨?放大了不就能用了?”
“放大就能用?狗屁!”
制械所那人用着当年跟着适学习时候学到的一些“粗鄙之语”骂了几句后道:“这么说吧,就我们所隔壁那个做枪、制板簧的。”
“燧石发火枪,巨子提出来得有十年了吧?模型做了一堆,原理都懂,只需要一块足够蓄力的板簧就行。”
“十年了,搞出来了吗?”
这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啊。能用的办法都用了。”
“铁锻成钢,用各种不同的办法淬火。”
“水、热水、油、芝麻油、蓖麻油、麻子油、花生油、羊油……”
“都不行,那就继续换。”
“锡铅熔点都低,甚至把他们化为液体,用他们淬、变着法的淬、绞尽脑汁的试。”
“你能想到了,那边全用了;你想不到,那边也用了。说句难听的,可能马尿、牛尿、人尿都用过了。”
“难吗?就那么一根板簧,指头长短,照你说,十年早该弄出来了吧?你也知道,市贾豚当时怎么说的?”
“制械所,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铁给铁……哪怕说要用金子,当天申请,下午就赶着马车送来。但还是难……”
煤矿的人哎了一声,说道:“巨子的要求太高了,非要发火在七成以上。哎,你们当初都跟着巨子学习,后来有的专门研究学问,有的又去主持制械,你说他们那些研究学问的,是不是能轻松一些?”
一听这个,制械所那人便笑道:“轻松个屁。我当年的同窗,庶轻侯,才多大啊?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就当年编那些不准的三角表,分下去一堆人,天天给他当人肉算筹用,一点一点的尝试,想尽办法地接近,这花了多少年?”
“我们隔壁那些做板簧的,百十号人,分成二十多个小组,天天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铁、淬火、按照小组记录不同的淬火手段。”
“我那几个观察了十年星空的同窗,更惨,一个个脖子都僵的跟石头一样,昼伏夜出,几个人这些年就基本没见过太阳。刷刷刷,天天记录,天天比对。”
“还有那些尝试着炼制矾酸的,那更是……哎。”
“巨子自己都说,道理我都懂,实物我见过,好像挺简单,但是我不会动手。”
“你以为当年给我们行的那几个礼,是白行的?先生给弟子行礼啊,还不准我们还礼,这就是当年子墨子对耕柱子所言的鞭策啊,当年我们受的那礼,那就是抽打我们的鞭子呢。”
“都差不多,利天下这事,庶农工商兵和咱们,谁都不轻松。若是轻轻松松就使得天下大利,那怎么可能?”
煤矿的那人点点头道:“这倒是。对了,你们这个机器,都能用来干什么?不只是提水拉车吧?”
制械所的人微笑道:“能干的多了。那就是个骡子,铁做的、吃煤的骡子。你想让它拉车,你就做个车;你想让它拉磨,你就做个磨……只不过就是这骡子劲儿太小,吃的多,除非是你们煤矿,别的地方用不起。”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骡子,变成牛、马。我估摸着,四五十年?我死之前,有可能看到。也可能……看不到。”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大乱前夕(七)
“那到底为啥只能是驴骡,而不是牛马呢?”
煤矿的人指着远处那个奇怪的大铁锅,仍旧好奇。
“为啥?漏气呗。现在那些水力驱动、脚踏的刀床,钻个火枪的枪管还行,弄这么大的东西……弄不了。”
“这么说吧,什么时候咱们的大炮用刀床镗过后,能打两里地、而且能够一炮打中两里地的房子,我就能搞出来牛马,而不是这个破驴子。真心的,这话丝毫不假。”
他这倒不是诳语,原理有时候挺简单的,尤其是有适这个学过两千年人类经验的人存在。
但难就难在材料、精密度这些东西。
改进后提升了效率、可以用于大规模使用的蒸汽机,源于军事科技的发展急需能够镗大炮的镗床,没有可以镗大炮的镗床,那就没办法加工精度在两毫米左右的活塞和气缸,这就导致到处漏气。
不是说不能用,而是没有办法大规模推广,成本和效率都太低。
泗上的分工制军工厂已经在采用水力和脚踏驱动的床,但也就是削个螺丝、通通枪管这样的事上。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小模型用锉刀和铸铜都能搞出来,但不是放大了就能用,因为活塞不合气缸导致漏气。
要是能把气缸挖出来完美的圆柱形内膛,那大炮也基本能做到射程范围内指哪打哪了。
煤矿那人似懂非懂,只好哎了一声道:“我也盼着早点看到啊。实在是缺人,哪里都缺人,能用机械的,牛马的、风、水的,咱们泗上真是能用机械就不用人,可还是不够。”
“我这拉车、排水,得准备好几十匹马,三四十个人。你这机器要是真能用,倒是能省出来几十匹马、几十个人。推广到煤矿,能省个几百上千人吧?”
制械所那人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烧煤的骡子也得用人。有些开关,得用人来开。什么时候放水、什么时候开气……不过用的人少,女人也能干。”
“我倒是还能改进一下,巨子说,先上,先让天下人知道蒸汽和煤真的能当骡子用。至于剩下的改进,那就慢慢来。”
“人啊,能省一个是一个。你看看现在那些开办作坊的,对人都眼红到什么程度了?逃亡过来的,官营的先要走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一去开垦垦荒服役,剩下的才能雇佣。”
“前一阵那些人都盼着开战,你当是盼什么?盼人啊。看着那些贵族封地上不能动的人,眼红啊。我跟你说,那些贵胄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同样的人手在咱们这,能生产出在他们手里三五倍的东西。”
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那个奇怪的铁疙瘩也运了过来,这是最原始的用煤的机械,下面还需要支起一个大的灶坑,还需要人来负责开关冷水,可能按照他们不知道的效率也就能达到千分之十五的能量转化率。
但凡人口再多一些,这东西实在是难以推广,可现在处处缺人,倒正是最容易推广的时候。
后世的人口爆炸,精耕细作,从牛耕马耕退回了人耕;几乎用不尽的人手,稳定便成为了前提,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熬过机械取代人的剧痛,永远都会轮回。
不管是羊吃人还是机械取代人,对于庞大的人口而言,所带来的阵痛那将是一场涉及到千万人吃饭生死的大事,没人敢动。
而现在,人少,缺人,很多该有的阵痛不需要承受,强大的组织力可以把人投入到有计划的垦荒开发之中。
技术不是科学,而有些东西,技术往往走在科学的前面,尤其是一些真的并不是太难的东西。
这个时代,是属于会动手的工匠的。
而那些藏在庠序里研究“天志”的人,是属于未来的。
不懂力学原理,不懂机械原理,不懂力学分解,一样可以做出水排、风车、连杆,甚至于在启发和指导下敲出一些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甚至于从零开始的化学,只要有人懂些原理,只要不怕死人,可以瘸着腿跳起来。
但瘸着腿跳起来总会落下,那些藏在庠序高阁之类研究玄妙天志的人,就是给他们装上翅膀的。
知易行难,这对泗上很适用,因为泗上有个知的人。
但至于行,很多都是从零开始,靠着先知,用人命和时间堆出来。
材料需要千万次的尝试,制械所的人太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了。
有些东西,原理一说,现在就能做。
比如矾酸,要是不会做这东西,那么泗上就不可能有那种卖给诸侯贵族的、昂贵的治疗心痛的药。
有些东西,原理一说,可能十年八年才能摸出个头绪。
还比如矾酸,泗上现在最大的矾酸作坊,用的是铅室,可是铅太软。铅室做小了没效率,做大了很容易变形,那怎么办呢?外部四周加上木头框架,糊上草泥,上面弄上木头框架,把铅顶吊住……
再比如那个听起来很简单的板簧,原理太简单了,弹性蓄力,击发燧石,可是要做出来足够弹性的板簧,至今已经花了十年。
……
安装原始的烧煤机器的那人所谓的“隔壁”,此时人声鼎沸。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用钳子从融化的铅水里捞出一根弯曲的板簧,仿佛这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七八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可能只有手指长的东西。
正如在煤矿旁发牢骚的那人所言,板簧从立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
百金的奖励,那是对外的搂草打兔子,盼着有工匠无意中弄出来合用的。
而在内部,则是分成若干的小组,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尝试。
如那人所言,能用的淬火方式都用了。
直到尝试到了用“铅”这个熔点比油沸要高、但却远低于青铜的东西,愣生生把铅融化了尝试淬火,这才终于有所突破。
前几日的尝试,似乎有效,而这一次就是重复实验了。
先是用熟铁锻打成渗碳钢,然后用水快速淬火,淬火之后,用坩埚化铅。
再把在水中淬火后的板簧放入铅水中,等铅水凝固,再把铅融化,用钳子捏出来,自然冷却。
具体原理,他们不懂。
至于手段,百十号人用了十年时间,把熔点比炼铁温度低的能淬火的手段试了不知多少次。
昂贵的蓖麻油、芝麻油,不知道耗费了多少。
淬火用的水里面,不知道加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就在前几日,一枚似乎合格的板簧终于被试了出来。
今日负责这件事的、从当年的小伙子变为中年人的那些人都聚在这里,等待着一会的结果。
冷却的那根小板簧的前面,系上了丝线,实验的工匠小心地在下面添加着砝码。
等十斤的重量压上去的时候,那根寄托着百余人十年心血的板簧还在坚持,人群中已经发出了兴奋的喊声。
“十五斤!十五斤就够!只要能畜十五斤的力,就能擦动燧石,让发火率在七成左右。”
“撑住啊!”
在这件事奋斗了十年的工匠们齐声叫喊着,仿佛那根板簧能听到他们的呼唤一样。
负责加砝码的工匠额头上全是汗水,又是一个一斤的砝码放上去,然后剪短丝线,嗖的一下弹直。
再度系上丝线,重复着原来的动作,很多人的心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
十二斤。
十三斤。
十五斤。
十八斤……
当最后一块砝码放上去后,剪断丝线再度弹直的那一瞬间,屋子里迸发出一阵阵呼啸。
“成了!”
“成了!”
“去他娘的火绳!再也不用了!”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工匠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的儿子在服役的时候,死在了火绳引发的火药燃烧是故上,那只是一场很寻常的是故,正常到这种事每年要传来七八次类似的消息。
而那个从跟随着适系统地学完了一些东西之后,就一直在负责制作板簧的曾经的年轻人,伸出手抚摸着这根小小的板簧。
他确信,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小心地触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