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面来的不是亲戚,但那也算是男方的家里人。
见面之后,就是正式吃饭。
随着麦粉和磨坊的普及,赵地的主食也开始朝着以麦为贵,麦子从原来的贱食逐渐变为贵食,并且挤走了原本身份更为高贵的小米和大黄米。
高柳以北多种土豆、荞麦、燕麦、玉米,种小麦的不算太多,但是要招待人吃饭总归还是要上麦食的。
高柳喜欢吃酸醋,因为墨家在这里扎根后生产力提升,大量的粮食进入商品市场,最开始管理也松,很多人私自酿酒,因为可以卖到胡地换取暴利。
生产力发展了,胡人那边的牛马毛皮和碱贸易发展了,酒酿的便多了。酒酿的多了,手艺不精的醋便多了,醋多了,喝的人便多了。
十年时间麦从贱食变为贵食、高柳从不爱吃醋到喜欢吃醋,都在慢慢转变。
等到酒被搬来的时候,杏儿的父亲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同志,都是正规的酒,有货品印花戳的,不是私酿酒……”
虽说这是在纳采问名的场合,可是对面却有两个墨家的人。
常在高柳城内的酒肆吃饭,时不时就有人突击检查酒的途经,消费税是墨家很大的一部分财政收入途经,从几年前开始收拢政策开始就一直在打击私酿酒,许多高柳人已经养成了习惯:若是正在喝酒,看到墨家的人,第一件事是先把印花的票据拿出来。
且不说罚钱的问题,真要是私酿酒被抓了,当众批判一番,讲上一堆众利与私利之间对立统一的道理,往往弄得很是难堪。那么大的人被那些查税的毛头小子当众教育还要罚钱,也实在划不来。
如今许多合作村社也都在种植土豆的基础上,筹办了一些稍微大型的酿酒作坊,墨家在这边已经放开了酒类的私营管制,只征税不直营。因为手里有更为赚钱、单位利润更高的垄断商品。
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比那些私酿酒更有优势。一手狠抓、一手主导联合压成本,使得高柳的私酿酒总算是得到了控制。
一句简单的下意识地回答、一些十年前根本没有的词汇、一些曾经没有可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名目,弄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也便活络了许多。
等到用胡碱去酸蒸出来的、发酵过的、宣乎乎的炊饼端上来的时候,这顿饭已经到了高潮。
已经喝得有些乜眼的男主人略大着舌头说道:“两张鹿皮、两双羊羔皮的靴子、两对瓷碗,一支火绳枪,这就是聘礼。”
“嫁妆嘛,当然不少,加在一起得有一车吧,自己的女儿自己当然疼,可是聘礼就不能少。他要是拿不出,去借也好,等家里寄也罢,那是不能少的,这是规矩。再少了,像什么话?”
这顿饭只是问名,还谈不上筹备婚礼的许多事,但是要谈聘礼嫁妆的问题。
女子有嫁妆、男子有聘礼,这是诸夏传统。
杏儿的父母算是新兴的工商业者,随着高柳地区毛呢生产的发展、以及作为对草原经营的专营互市口岸,父母也能预见逐渐富庶。
庶俘芈的情况特殊,家在泗上,在高柳结婚后倒是也能分到房子,但论及钱财的宽裕程度肯定是不足。
所以杏儿的父母选择了很有时代特色的、将来别人到家里做客能够看到的聘礼。
两张鹿皮、两双羊羔皮的靴子、两对瓷碗,一支火绳枪。
高柳有煤矿,也有烧瓷的作坊,虽然样式和质量都远不如泗上那边,可是比起原本的陶器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火绳枪算是高柳附近民众家中的标配,一者家家服役,二者出往草原贩卖牛马这也是必须的,三就是挂在家中好看,示意这是女婿的聘礼。
火绳枪作为聘礼,也算是此时鲜明的时代特色。
高柳地区的发展模式,和当年周公东征分封建制、武装殖民的套路是一样的。
高柳城作为一个大兵营,城内以及附近是高柳军的主力,类似于春秋之前的国人,作为主要的武装力量,主力野战军团。
高柳城外,适合耕种开垦的地方,就以大约二三百户为主体,按照墨家现在的“简易星堡”建造边堡,大量服役过三年的年轻人会被分到那里,发枪、垦殖,墨家给予牛马、种子、铁器的扶持,边堡免税十年。
这种模式是否好用,不是看草原上的人有多强,而在于城内的主力军团能不能打。野战能打,就能维持住;野战不能打,再多的手段也没用。
一个中型的、驻扎着两个正规连队、四门小炮、八百户左右的农兵的边堡,可以顶住现在胡人万余人的围攻,甚至可能更多:因为此时胡人没炮,就像后世的满清,攻城拔寨靠的是后期比明军强的火炮、野战获胜也是靠炮兵轰开方阵。
火药、火枪、铁器、铜炮的出现,已经可以让此时还在用骨头的游牧民族提前退出历史进程的舞台,要提防的只剩下渔猎农耕混合的族群,换言之要提防的重点是可农耕区。
在高柳以西的一些边堡,其实是常有边堡农夫出去劫掠的事发生的,甚至也有袭击本方商队的事,不久前刚枪决了一批——想要所谓的开拓进取、民风彪悍、为利不惜身,就不能只要好处,不要坏处。
代地风气又向来如此,拦路抢劫、盗挖坟墓、聚众斗殴,这都不是墨家带来的习俗,而是原本这里就存在的,原本一直存在到汉代。
尤其是敢于从封地逃亡的一些民众,论起来哪有几个胆小的。
这使得高柳的民风如此,几乎家家有枪。而且高柳对草原禁运的主要是剑、刀之类的冷兵器,火枪的管制很松。
枪支没有火药用不了,而且就算有游牧民也玩不转需要阵型和队列才有用的火枪,除非他们能占据可耕种线的部分土地转为半农耕半游牧才有可能算是威胁,而墨家这一次抢占云中、九原、河套;怂恿秦国向西,都是为了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成为一个帝国的机会。
火绳枪的价格如今已经不贵,墨家现在还不会铸造大一点的铁炮,只能用昂贵的青铜或者黄铜炮,但是弄熟铁管火绳枪已经很娴熟,不算分工制的兵工厂,一个专业的铁匠两个月也能单独打出来一支。
一口好的铁剑、一套好的布面甲的价格,远胜于火绳枪。
杏儿的家里提出这样的聘礼,也是考虑到庶俘芈的经济能力。
不多,不少。
庶俘芈不是服役的士卒,而是职业军人,包括泗上一些超龄服役的老兵都是以此为职业的。
魏国的西河武卒发地、给予免税权和奴仆,墨家不搞军功爵土地制度,便必须要在财政上保证职业士兵的收入能够作为泗上的“中层”。
墨家算上高柳、南郑、泗上等地一共大约五六万多服役士卒,职业军人的数量大约是七分之一,并不是很多,但是加上那些各个部门的财政供养人员,人数不少。
好在工商业发达、泗上毁掉了贵族阶层少了中间商赚差价直接收税、再加上隐性消费税等收入,用商品吸着整个九州的血,用和魏国西河完全不同的方式,供养出了与众不同的泗上和万余名职业军人。
这一套聘礼,大约需要庶俘芈节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理论上这肯定是需要家里帮衬的,否则日子就很难过。
但是在嫁妆上可以补回来,平民的嫁妆称之为“贿”,贿,财物也,也称之为布帛,布是钱币、帛是纺织品,主要也是以此作为嫁妆。
聘礼的事,禖巫做不了主,倒是后面两个算作庶俘芈家里人的墨者需要拿主意。算了一下也不是很贵,便就答应了。
最后说了一下“纳吉”的时间,只要做到“尔卜尔筮、体无咎言”那就需要禖巫再来一趟,示意这件事成了,告知女方一声,顺带着告诉一下婚期,让女方这边做好准备。
正常还需要来好几趟,但平民为了简化流程,也是实在拿不出那么多次往来的礼物,所以纳吉、下聘、请期都是在同一天完成。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时代波澜(一)
那场问名的家宴结束后不久,宣义部便快速地借此宣传起来。
杏儿和一部分高柳城内的、今年年内要结婚的女孩子一同,参加了第一批正规的、官媒的婚前教育。
本身旧礼也是有婚前教育的,性和生育教育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道德教育,所谓妇有四德,那都是婚前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新俗的官媒不教四德,反倒是妇女部的人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一大堆的“新四德”教育,诸如婚后如何面对纳妾、如何面对家暴等诸多问题,并且不断地灌输她们:婚后如果能去做工,最好去毛纺作坊做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的内容。
这些东西杏儿多少也接触过,唯一让这些女孩子不太适应的,就是性和生育教育的一个陶土石膏的模型,据说这是泗上有名的医者秦越人组织人捏造的,泗上已经普及,高柳这里才刚刚开始。
不少人脸红之后,便开始好奇地听墨家的女性医者先生讲那些听起来有些羞涩、但听多了也就习惯的内容,包括一些很基础的为何怀孕、婚后生活清洁、养孩子哺乳等诸多学问。
……
婚期的事,庶俘芈说的不算,得组织决定,因为这件事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宣义部新俗旧礼的样板儿,再一个就是他前往云中的日期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匆忙,可能要从云中回来才能结婚。
如果不忙,他也是希望提早把婚礼给办了,给姐姐和给泗上父母的书信都已经送出去了。
只是到了十月份,高柳城忽然开始忙碌起来,这种忙碌不单单是有人从南边迁徙到高柳,更是大约七百多名墨家的干部来到了高柳,据说这只是第一批。
而且庶俘芈也见到了在泗上就听说过的孟胜,作为如今墨家内部的七悟害之一,他也来到了高柳。
这种忙碌不只是街上每日往来的那种忙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仿佛大战爆发之前的那种忙碌。
可是庶俘芈在军中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军中的人也没有提前动员,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打仗。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
但却知道个轻重缓急,知道宣义部的人也整日忙碌,便不好去问。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日,高柳城主管宣传的中年人找到了庶俘芈。
庶俘芈进入到那人办公房间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匆忙,一大堆的用牛皮或是羊皮捆扎包裹的文件堆放了半屋子。
等看到庶俘芈进来,中年人笑道:“等急了吧?”
庶俘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中年人道:“是这样,婚礼我看就定在下个月。你去云中的事取消,下个月你姐姐应该也会来高柳。”
庶俘芈刚要问去云中的事,宣义部的中年人道:“再一个,我是通知你一件事。现在到婚期,一直到过年,你最好不要和你妻子同房。”
庶俘芈不解,奇道:“宣义部连这个也管?咱们不是没有三月庙见之礼吗?”
“哈哈哈哈……”
中年人仰头大笑,说道:“这可不是我们宣义部管的,而是组织部那边的命令。组织部那边都要忙疯了,告诉你一声,明年新年一过,你要被调回泗上,参加校官军校的学习。”
“组织部那边不是管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是考虑到你妻子要是怀孕了,路上会极为辛苦,大冬天的,不好走。真要是怀孕了,又要照看孩子,更不能走……”
“不只是你,很多要调走的人都下了通知,明天就是正式的书面通知了,今天正好告诉你一下婚礼的事,这也算是我主导的高柳宣义部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听闻自己要进校官军校学习,庶俘芈心中自然兴奋,那点不能同房的小失落也瞬间化为乌有。
听到最后,忍不住问道:“您也要回去?谁来管高柳的宣义部?”
“自然有人。婚前你要忙一忙了,接替你的连长明后天就到,都是泗上的人,算你同校同窗,语言也没障碍,交接一下任务。好了,我这还忙,你先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庶俘芈敬礼后刚要离开,中年人又道:“对了,债务问题,自己写清楚欠条,交给财务部门办理,债务要交接清楚,回到泗上再偿还。尤其注意,外部的债务。”
“是。”
庶俘芈心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前脚刚走,紧随之后就有人进去,临走的时候隐隐听到里面正在说什么移交文件的事。
中年人在屋内将已经整理完毕的文件一一在封条上盖上章,休息了一阵,从旁边的桌子里拿出了几本书。
这是前几天那些人来到高柳后转交给他的,还转告了他一些巨子的话,让他在回泗上的路上好好看看这些书。
随便翻了几本,很多他之前都看过,与其说是新书,不如说是诸夏这二十年来的百家论战集。
《廿年汤问辩》、《盖天虚天辩》、《宇论》、《何谓中》、《太一生水论》……
既有墨家的一些书,也有许多和别家诸子打嘴炮的辩论集,还有一些诸家的新学说。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知道儒家诸派要前往泗上与墨家相辩,顺便争出六分之后谁是正统。
可前几日随着孟胜的到来,他才知道这一次相辩可不只是儒家,而是许多学派都要前来。
楚道家、齐老学、管子学派、西河学派、管子学派、杨朱学派、陈蔡农家等等学派的人,都要前去。
一则是趁着儒墨相辩的机会互相之间争出个高低对错。
二则禽滑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各家学派也算是给这个上一辈仅存的几个老人送个别。
和诸侯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政治实体;和百家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学派——类似于国家元首和党魁的区别。
禽滑厘当年是西河学派的人,墨子和他又是亦师亦友,见过子思、子夏等人物,和他一个时代的人基本都已经去世。杨朱、列御寇、尸佼等人也都垂垂老矣,儒家现在孟荀将生、子思已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当年禽滑厘在西河学派的时候,和段干木、田子方等人都是熟人,也参与过墨家和子思的争论,于情于理,别家学派也是要来送一程的,当然借机争辩才是真正的目的。
诸子不辩,则名不显。
这两个原因之外,更为深刻的原因是如今百家争鸣的争锋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锐利,墨家对齐一战又大获全胜、治下蒸蒸日上,许多原本不曾出现的矛盾也开始涌现出来。
曾经的学说这些年都得以发展,需要一场全新的争论。
各家都有各家来泗上的理由,无论道、法、儒。
中年人在前几日的密会上听闻,好像坚持“天如斗笠、地势平方”的那些人围绕着这个基础,制作了一个新的宇宙模型,在保持盖天说的基础上,竟然真的可以解释十余年前考察队前往肃慎以北的极北地看到了极昼现象、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四季运转。
甚至还放出话来,你们不是说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吗?你们不是说天志就是对天地诸多事务的一个系统的解释吗?那么看来你们所奉为圭臬的天志理解错了,这个新的天地模型不但可以解释诸多现象,还可以算出天地高度、太阳距离大地的距离,足以证明大地不是球而是平如饼。
这只是由墨家编造篡改的《山海经》和《再问汤》等一个方向的反驳,其余的方向也是各有新的体系。
既说百家,那就不是说一个大学的各个系,农家就是生物系、墨家就是机械系,而是百家各自都勾践了一个体系,由此解释世界的运行,而且似乎都可以说得通。
就像是农家,那不是个种地的,那是认为“等额的劳动换来等额的商品、严禁工商提价、以劳动价值代替价格、做到市贾不二价、保障小农利益”的一个学派,种地只是顺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