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4节

  辩五十四见状,与身旁的墨者道:“我以为适只懂辩术,原来还有这样的手段。听他唱乐土,说这麦粉,我没吃过,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味道。吃过之后,才明白……适的这张麦饼,敌的上我与人相辩数日。言语总不如这麦饼有味道。”

  一群人都笑,心中也对适所说的乐土之说有了别样的心思。又想,若是天天能吃上这样的饭,确实很好,再说这东西也算不上是不节用,将来宿麦种植天下,岂不就能天天吃了?

  这样简单的一想,这个刚刚加入的墨者便叫众人喜欢了不少。当然,这人也是知晓大义的,否则就算有千金万粟,又和这些墨者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一群人或是蹲着、或是坐在地上、或是倚靠在墙边吃饭,吃的并无礼节,却别有味道,笑语欢声。

  中午时分,市贾豚从司城皇那里出来,适已经等了半晌。

  见面后就说起了墨子让他找市贾豚做的事,递过去一张他一直捂在心口还热乎的饼。

  市贾豚接过来吃了几口,听完了适的意思,拍了适一下嘲笑道:“适,你做事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可是做商人的本事我是鄙弃的。这麦粉,要么推行天下,大利于人;在不能推行天下之前,我们可以售卖。这就像是鱼,为什么要把捕鱼的手段也卖出去呢?”

  他是商人出身,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商机。也明白就算随珠黄玉这样的宝物,从商丘转运到燕赵之地也需要半年之久,推广麦粉更是少说十年时间。

  这期间贵族必然喜食,所得之利用来行义天下、推广麦粉,正好。

  适明白卖鱼和卖渔的区别,听市贾豚这样一说,嘿然道:“我也知道里面有利,可是先生年岁已大,我说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如果沛地的事定下来,那需要一大笔钱,购买耕牛、骡马,制作木器工具。”

  “今年的百金,比得上十年后的千金万金。先生已老,我是想让先生看到天下安康的希望。”

  说完这些,悄声问市贾豚道:“先生说,平日花销都是你来管辖,我墨者如今有多少钱?”

  适既然已是墨者,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市贾豚估算了一下道:“若只是为了利,其实钱财不少。有铜锡不下千斤,那是用来制作守城兵器的。还有一些制作弩箭的角材、胶膈。这些事物都是好价钱,哪个贵族国君都会买,可但这东西绝对不能卖。”

  “除了这些,也就还有七十多镒金。看着不少,数百墨者吃穿均从此出,着实不多。”

  说到着实不多,他摇头笑道:“按你在那村社的手段,恐怕不过三十个村社就要没钱了。你赚钱的本事我还没见到,可是花钱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一个鞋匠之子,根本不把两镒黄金当做宝物。难得。”

  适在一旁干笑,心说没钱怎么可能办事?

  市贾豚咧着嘴,自顾自地摇头道:“那日公造冶说起这事,还说呢。适这样的人,是真的无欲呢?还是说你在赛先生与唐汉先生那里,见惯了更好的事物以至于看不上这些黄金呢?他说,只你把金子随意花在村社一事,便知道你是个可交之人。”

  适奇道:“早晨孟胜还说桓定君之子重义轻财,他可是满满不屑。”

  市贾豚嘿了一声道:“桓定君坐在那里,下面的人就把钱收了上来,他有万金以百金买义。你……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嫂子,他们长这么大见过两镒黄金吗?公造冶这人,看着粗大,却是子墨子常称赞有智慧的。”

  他又拍了一下适示好,可能市贾豚是那种喜欢肢体接触表达好感的人,适在心头记下这人的习惯。

  市贾豚叹了口气道:“适啊适,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照你这样行义的办法,是要逼着我这个墨家管财货的成为陶朱公那样的人物啊。”

  适也还拍了他一下,嬉笑道:“所以先生让我找你,让你为左我为右,来做成这件事。沛地的事,少说也要百余头牛马,长利我不看,只想着在半年之内抽出这些钱。七十镒黄金除去吃喝,所剩无几,真是九牛一毛了。”

  市贾豚虽然叹息,脑袋也在飞速转动,片刻后点点头,已想到了具体操作。

  秦未变法、管仲已亡,天下对从业的管辖没有那么严密,尤其是墨者这样的团体,很多规矩并不能约束他们,君王的规矩也就约束下那些庶农。

  “宋地的商丘、陶邑等地,墨者甚多,可以为长久计,售鱼。洛阳、临淄这样的地方,都是巨城,往来缓慢,可以按你说的授渔。叫人带着麦粉、豆腐,还有你种出的那些辣椒之类的作物,给那些坐商看。”

  他蹲下身,拿着手在地上画了几笔又道:“以五年为期,临淄洛阳这些大城,由石锥和斧矩斤两人帮他们修建磨坊,他们从本地收取麦子,出售麦粉。售价我们不管,五年之内也守信不再将这办法告诉别人,只收他们一笔金。”

  “斧矩斤得先生木工之学,公输班已死,先生也很少亲自制造木器。若斧矩斤和石锥也做不出来,那天下人也就没人能做出来了,或许只能去问问那位已死化为尘泥的赛先生和唐汉了。”

  “豆腐店和面食铺,可以让当地的墨者家人开办一家,这是靠气力得利的事,那些大商人入不得眼,也正好为我墨者将来行义天下有个食宿之地。”

  “可惜我墨者要行义没有时间,否则定能卖出几十万钱。陶邑商贾众多,眼光独到,他们不会错过的。”

  “晋地多牛马,猗顿后人又与戎狄交易,可以让那些前往巨城大邑售卖的人带着所得金钱,直接买牛马。一路上花费也要留出。”

  “回来的时候,分开返回。晋地墨者不多,难以照应,牛马太多草料不足,这一定要分出路线。以三五十头为一组,不可太多。”

  “回到宋地后,汇聚在陶邑,那里我们的人也多,提前在那里准备草料。聚齐后,沿河而下,正好前往沛地。”

  “往来一算,今年春天是不能用你说的牛耕垄作之法了,但肯定可以赶得上种植宿麦。咱们先去沛地,用你所种的那些种子和乐土之歌,传以大义。他们见到种植收获,也就会相信我们,那时候再借以耕牛。有了信任,才能顺势推行。”

  这样说着,市贾豚已经在地上用手指画了数条线,这数条线最终汇聚一地,就是那些买来的牛马回来的路线。

  哪里有大城、哪里有照应、哪里有在那里做官的墨者、哪里有欠着墨者情谊的巨富贵族、应该选派谁去做,他心中都有计算,力求完美。

第五十六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中)

  适看地上线,心头惊且服。

  自己做事,一人之智终究比不上术业专攻。

  这些牛马如何赶回来的事,他就苦思许久,但市贾豚却可以把这些细节做到近乎完美。

  看到适在那惊奇,市贾豚自嘲道:“适啊,你以为如今做商人容易吗?从萁子封国到楚之南疆,哪里有什么货物都要牢记。什么地方的村社彪悍狂野,更要知晓,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村社中人连秦穆公的马都敢杀了吃掉?”

  这时候的村社和后世的村社不一样,一直延续到秦汉之时,村社的自治程度都很高,恶少年和胆大包天之人也极多。

  莫说吃个马,有见财起意的连出城玩乐的晋侯都敢剁了只为劫个财。

  做商人风险极大,城市附近还好,一些乡间的村民可不是那么老实的。平日都是全民皆兵,谁还没见过杀人?

  太史公曾总结,只要有利可图,乡野间的少年能做出以下的事:杀人埋尸、拦路抢劫、盗掘坟墓、私铸钱币、侵吞霸占、追逐掠夺、不避法律、制作赝品……

  此时远离城市的乡野自治不是田园牧歌,乡野间风气凶狠的厉害,基层控制无力,远离城市的地方完全是混乱无序的自由。

  市贾豚出身陶邑,那里本就是商贾聚集之地,又是陶朱公发家之处,商人风气极盛,他所知道的经商手段也多,其中的风险也知道。

  除了风险,还有各处的风俗习惯。

  太史公做《货殖列传》曾说:楚越之地出不了大商人,因为楚越之地没有冬天,那里的风气不懂得积累。遍地是鱼虾,树上有果子,刀耕火种采果子就能吃饱,所以风气不改发展很难——把此时的楚越换成适所知道的黑非洲,一点都不违和。

  泗水以北的陶邑等地,经常遭受水旱灾祸,但土地肥沃人口又多,又四季分明,所以人们懂得积累也能积累下来,也有经商致富的风气。

  按太史公的总结,吴越无富商;秦晋好农业;赵人多投机;中山国好赌卖艺盗坟墓;齐人乡土观念重不愿离乡;鲁地平时看似有仲尼遗风最讲礼仪,但有利可图的时候却比各处都狠;商丘附近君子极多宽厚庄重愣头愣脑很少骗人。

  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与后世并不相同,但与现在的风气总是相似。

  此去北地转运牛马,回来并不容易。

  可不容易,还是要去做,适便问道:“既然定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做了?”

  “做也要等两件事。其一,这一次墨者相聚的目的是大事,必须在这件事完成后才能做。轻重不可不分。其二,我看来司城皇心意已决,沛地的事已成定局,但必须拿到竹契后再行定夺,否则我墨者大可以自己去洛阳临淄等地,积钱行义。”

  市贾豚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道:“这样,我先去见先生,把办法说出让先生定夺。你随我去取五镒黄金,买些麦子,雇请村社的人先将麦粉磨出来。”

  两人计较好了,适随着市贾豚回到墨者的草屋,等了一阵。

  市贾豚自去见墨子,不多时返回,取出了五镒黄金,又在一片竹简上记下,说笑道:“这不是你这个书记要做的事,记这数字还是要我来。”

  适也笑道:“我写的字如今还没几人认得,多写少写只靠心中信义,那可不行。”

  市贾豚将金子递过去,又道:“先生同意了,等十天后就做。先生也让我告诉你,我和司城皇商谈之事,还要加上一条。那个村社的人都随我们迁到沛地,都是授田之民。那些跟你学过九数的孩童,就留在商丘,先帮着商丘的那些豆腐麦粉铺子做事帮工。”

  “授田之民,随土而迁。这是小事,众人也习以为常,你不必在意。司城皇有求与我等,墨家众人做事也不必守太多不合理的规矩,没人敢说。你若不是墨者,私用授田一件事,就够你挨一顿皮鞭了。”

  适点头同意,觉得这办法极好,自己的思维也有些定式,没有想到这一点。

  自己所在的村社是授田制村社,村社里的人可以被迁徙到别处,各国攻下城市也会经常将城中居民迁走,这种强制性的行为比比皆是,反倒是他有些想不到。

  后来三晋崛起后,宋国为了避开韩魏锋芒,曾经举行过一次大迁徙,几乎放弃了商丘城,将附近的人都迁到了彭城,如今这村社就算是先行一步。

  如今事已经定下来,他就要去忙磨粉和与村社众人商量迁徙的事了。

  ……

  商丘城中,麦粉和豆腐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聚集过来。

  商丘不是陶邑,但也是大城,汇聚了不少的商贾。

  此时的大商人地位很高,各个贵族都要拉拢。

  不提后世吕不韦那样商人为相的事,便是周天子也曾被商人要债逼得筑起债台躲在上面藏起来,远不是商人被皇权打压的抬不起头的时候。

  这些商人求利,他们对利润的嗅觉不亚于苍蝇闻到腐肉。

  一众墨者吃过饭后的第二日,麂的家门差点被商人挤破,都想来看看这些东西。

  麂是个手工业者,虽不怕生,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在市贾豚与适坐镇其中,面前摆着一罐雪一般的麦粉。

  适的嫂子暗暗掐了适一下道:“你这人,请你们墨者吃饭,吃的是黄黑的麦粉,怎么卖给商人却是这样雪白?叫人笑话!”

  适噗嗤一笑,小声道:“这不能吃。里面加了滑石粉,白是白了,吃起来可不好。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吃的。”

  嫂子白了他一眼,心道心眼这么样多,以前可没见到。

  几个洛阳来的商人挤进来,看着那一罐子雪白的麦粉,连声称赞。再一看市贾豚也在旁边,心中暗道:“想从此人手中赚钱,却难。”

  洛阳大邑,富户贵族极多,这麦粉在那里正好售卖得利。虽然转运不易,可是转运过去所获必丰。

  市贾豚看着这些商人,想到适刚才和他谈过的那些事,心道这里外地商人不多,可是那办法要是可用,倒可以直接用在别的城邑。

  商人们见到这样的麦粉,早动了心思,连忙询问是否售卖。

  市贾豚摇头晃脑地说道:“未可知啊。”

  商人心道,你卖就是卖,不卖就是不卖,这又不是你们墨家相辩,哪有什么未可知?

  却不知市贾豚说的正是实话,在没有确定沛地的事定下来之前,是卖鱼还是卖渔,确实是未可知之事。

  适在一旁帮腔道:“是否售卖先不说。这食物要好吃才行,又不是珠玉只要色泽好看就行。今日你们既然来了,那后日请诸位品尝。后日再来,还请奔走相告那些外地商贾,一同前来。”

  商人一听,便明白终究还是要卖的,否则又何必邀请其余的商贾。

  他们想来适说的也的确对,这麦粉是吃的,是否好吃还要吃过之后才知道,于是先散去,琢磨着后日来尝尝味道。

  这样几波人之后,不大的商丘城商人们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打听,想要得利。

  要准备这些人的品尝,适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好在有组织,人多好办事,于是请来一些墨者帮忙。

  正是:

  叮叮复当当,行义入庖厨。不见黍与粟,唯见雪粉白。

  市东买陶盆,市西买油脂,墨翟亲操斧,削修擀面杖。

  面热膨又酸,复加草木灰。酸碱两相厌,气孔省时出。

  箸卷面如花,红枣含为蕊。糙手揉单峰,殷红只一点。

  擀面大若斗,寒剑横与切。宽如腰间带,长如贵女丝。

  支我大陶鬲,凝脂融滚汤。此时无秦桧,便以油条名。

  齑粉羔豚肉,手转面团圆。双手轻合拢,入汤若浮鹅。

  秦川无锅盔,郓城无炊饼。三晋不喝面,遑论味必酸。

  调和酱与醋,磨豆煮饮浆。端来献商贾,商贾皆惊忙:吃麦二十年,不知花样如此多。

第五十七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下)

  细腻的麦粉,离开了僵硬的麸皮,便有了吴越女子般柔软的身。

  这个将要改变淮河以北之后两千年饮食习惯的不起眼之物,并非第一次现身人间,却是第一次展现自己可以这样的婀娜。

  适请墨者吃饭,只求简单,这是节用,能吃就行。

  墨者看来,麦粉是利人之巧、雕琢花卷是不利人之拙。

  适请商人吃饭,力求复杂,这是取利,必须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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