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3节

  他是想以水力风力磨坊为中心,做成一个又一个的“村委会”,当然磨坊什么的必须掌握在村社众人集体手中,由墨者来管理,而不是私人所有。

  人多地少的时候,水力风力磨坊根本无法推广;而人少地多又忽然出现生产力的爆炸增加,各种简易机械才能够全面铺开。

  随着战国战争的惨烈,人力只会越来越贵,能省人力的简单机械也将是各国急需的,也让底层终于有机会被当成人。

  这种事贵族不可能做,也没有能力做,只能靠墨者聚集众人去做,然后全面铺开。

  让墨者在基层成为第二权力,成为隐藏的无形之君,而且是超越封地与国境限制的无形之君。

  墨子见过适在那个村社折腾的一切,也知道适的手段娴熟,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

  宿麦如果推广,最好要有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作为轮转的作物。

  宿麦如果推广,不把麦子磨成粉,仍旧是比粟米黏米都差的食物。但饼在口中,墨子清楚磨粉之后麦子的味道要比这些粟米黏米要强。

  用上适在村社的手段,将磨坊作为宣讲的中心来聚集众人,这显然可以更快地将墨者之义在一些村社间传播。

  磨坊作为公有财产,又能促进村社的人交相得利,也能加强村社的凝聚程度。

  墨家不缺石匠,不缺木匠,缺的就是利用木匠和石匠去行义的办法和手段,适正好丰富了这一点,石匠和木匠也不用只能用来制造守城的器械。

  至于人不够,墨子也没有担心。

  众人追求乐土的愿望是强大的,村社里适一个人可以带出三五个人,以三十里一个磨坊来算,其实用不了几年就能像种植作物一样果实累累。

  集众人之力,建一座磨坊,需要威信也需要足够的组织能力。

  当可以集众人之力修磨坊的时候,其威信和组织力也一样可以集众人之力做些别的。

  或许此时墨子想的,仍是适说的赏罚天下之剑。

  但他没有想清楚的是,真到可以赏罚天下君王的时候,集身铸剑的这些人凭什么还要一个血脉高贵的君王在头顶呢?

  握剑的下一任巨子,又岂能每个都是他墨翟这样想?

  那为剑刃的墨者又凭什么不去自己去行义而非要求着君王行义呢?

  当这柄剑有了自己的灵魂之时,到底是握剑的人决定剑的去向?还是剑自己选择主人是谁呢?

  墨子更不会想到,适眼中的磨坊,只是一个代指。

  公用磨坊有了,公用油坊要有。棉花推广了,集体轧花染色的地方要有。盐铁不专营,售卖盐铁的地方要有。有了铁器,专门的铁匠铺子要有。种种这些,学习耕种、堆肥、织布的地方还要有。

  这些都集中在一处,靠墨者组织起来,在城市之外的村社,不是隐形的政治中心又是什么呢?

  贵族为了军事用途,保留了村社自治的传统,这也为适这样的人提供了足够的机会。

  在适看来,靠着晒盐法、铸铁术、纺织品,可以积累足额的财富。在没有确定可以掀桌之前,墨者的活动经费只需要从手工业品剪刀差中得到即可。

  利润,农夫看不到。

  收税、军赋、帛税、粟税这种明税,让君王和贵族去干就行,怨恨也由他们承受。

  此消彼长、此恶彼善,那就以观后效吧。

  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如齐桓公管仲一般盐铁专营官山海的,有那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出现贵族夺权封臣太强这样的事。分封建制之下,国君的头号敌人始终是自己的那一群有王侯将相之种的亲戚,还轮不到底层。

  这些墨子没想到的事,于墨子而言也就意味着不用考虑。

  但在想到的事情之内,还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很现实的事。

  在适一旁的、曾和适一同做过磨盘的石锥先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适,你想的极好。那些水力的磨盘,想我和先生的木工之术,做出来也不难。你心灵而手不巧,我手巧而心不灵,这些事都不难。可是,你说的这些事,总要钱去做,钱从何出?”

  不只是他这样问,一旁的公造冶等人也都纷纷附和。

  孟胜在一旁道:“既然适有这样的行义之心,我还有些田产,售卖之后资助于他。”

  公造冶闻言笑道:“你虽有些田产,可比起适要行的这些义,如一毛而比九牛。他在一个小小村社就花了将近两镒的黄金,若想用这样的办法,不知道要多少黄金才行。他钱不多,可是花起钱来,也不是寻常的士能比的。”

  孟胜也知道按照适花钱行义的这种办法,自己家中的那点田产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又和适说道:“适,我与楚阳城的桓定君之嫡子自幼为友,他是个重情轻财之人,也可以从他那里借用一些。”

  适一听这话,急忙拒绝,只说不用。

  桓定君、严仲子这样的贵族,手中有钱,又有地位,借此来收拢人心,叫人念好。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千金,但对于那些受恩的人来说,则要用命来还。这便是义,一诺千金的义。

  公造冶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孟胜,你也不要提那桓定君,这人轻财可是为了行义?不过是为了以财换这些心有任侠行义之心的人依附罢了。”

  适不知道公造冶之前经历过什么,可是几次谈话能看出他对那些贵族相当不屑,他也没有多问。

  孟胜摇头不答,也不争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都有自己的道理。

  墨子边咀嚼那些被豆浆泡软的干饼,边微笑着听弟子们在这里争论,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他知道如果适真的会那种冶炼恶金的办法,加上那些棉桃鬼布,钱并不是问题。

  不但可以解决墨者只能依靠那些为官出仕人贡献俸禄的窘境,也能做比以前更大的事,影响力也会更大。

  曾经的陶朱公、子贡、猗顿等人,都是可以让君王分庭抗礼的地位。墨子觉得如今已有大义可以让贵族分庭抗礼,若再有了货殖之利,或许自己的学说也更容易实行,也的确可以配合那些稼穑之法让天下之人得利。

  适咽下去一口嚼碎的饼,忽然问着身边的几人道:“你们说这豆腐、干饼,若是售卖给那些贵族,可能得利?”

  他身边的这些人,不少人都是小贵族出身,还有一部分家世也算是大夫旁支,虽不说钟鸣鼎食之家,可也能参加上流社会的圈子。

  孟胜先道:“得利是可以的。麦粉细腻,豆腐软滑,确实美味。”

  一众小贵族出身的也纷纷点头同意,唯独不是贵族出身的石锥道:“可是,豆腐也好,麦粉也罢,只要做出了磨盘,谁人都能做。”

  适伸出两根手指,摇摇手指道:“锥,可不是这样的。那磨盘下的螺纹做不出,麦粉就出不来。这是其一。其二,豆腐虽简单,可只要做的人不说,他们也难以做出。况且,商丘人吃麦粉,或许十年后临淄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办法。十年,能做很多事了。”

  “公造冶刚刚说,孟胜的田产比起咱们要行义做事所需要的钱财,如九牛一毛,可是累积万毛就是一牛。所以一毛也不能轻视。以商丘为例,纵横七里,按照一里一处豆腐商铺,可容纳十余家。”

  “既能得利,五年内各取一半,五年后归其所有。或可一次出钱而得。看起来商丘一城所得不多,可是天下如商丘这样的大城又有多少呢?临淄、曲阜、陶邑、洛阳、晋阳、唐、曲沃……这样的城市并不少。”

  “只需三五个熟悉这些城市的人,便可以将这些渔获之术售卖出去,或是居住在那里的墨者自营。此物新出,别人并不会,每年百十头牛是可以换到的。”

  “我又有酿烈酒之法,又有那些菜蔬调剂,加上麦粉、酒水、豆腐、菜蔬,巨城大邑贵族商贾众多,正好得利。”

  “一可集钱行义;二来也可以让众民得食;三来天下也能知道这是我墨者手段显我墨者之名;四来将来鬼布之类的布料也好售卖……五嘛……”

  他说到五,端着自己的食物来到了墨子面前道:“先生,我是这样想的。以在那些巨城大邑的食铺为我墨家的落脚之处。若有不义之事,我们也好能提早知道。若是将来我墨者前往别国,也好有休息吃住的地方。”

  墨子嗯了一声,心说这正是守城之法的料敌于先,算是细作。

  众人纷纷叫好,一方面是叫好与这种细作之法,另一种便是叫好与墨者之中多出来一个善于经营货殖之人。

  墨者中并无子贡这样的人物,市贾豚精通做生意的契约,但是做生意的本事并不强。

  酒肆食铺看似是不起眼的小生意,但后世太史公做《货殖列传》,里面有靠卖醋酒赚了一千万钱的张氏、有靠给牛马治病变为钟鸣之家的张里、有靠沿街串巷当货郎积累千金的雍乐……

  此时但凡有些能力、有些智慧,善于经营,掌握先机,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并非难事。

  这些跟随墨子已久的墨者,心中大义未改,但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终究还是希望改善的。

  他们也不希望过得多好,今日一顿饭,便觉得每天能吃个干饼、喝碗豆浆就算极好,不需要什么钟鸣鼎食。

  如今墨者中多出来一个看似有赚钱本事的适,他们当然高兴,心中多想:“适真是不错,日后前往那些大城巨邑,也算是有个吃饭休息的地方。”

  这与行义并不相悖。

  但适想的也不只是这些,于是又说道:“还有一点。先生的才能公侯均知,但是都不愿意听我墨者之言。我想,在那些巨城大邑之内,传播墨者之义,这些墨者身份不显,而是作为秘密墨者。将来若有机会,也可以劝说君王行义,而且君王不知他是墨者,也不会连听都不想去听。”

  这种秘密墨者的办法,墨子还从未想过。

  适很坦然地说道:“这些秘密墨者的名字,登记在册,仍旧属于墨者,只是外人不知。由我这个书记记录登记在册,由巨子亲自掌握,知道其身份的也只有在那些巨城大邑内的一名墨者。”

  “一旦将来有事,也可提前得知。一旦城内有任侠行义之少年,也可以依靠那些食铺授其墨者之义。天下之言,均墨,先生以为如何?”

  他说的坦荡荡,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墨子允许,那么所有的秘密墨者的名册,全都是自己这个书记经手的。

  登记在册的行为,形成惯例后,明面的墨者也是他这个书记经手的。

  书记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他有必要自己争取。他不搞阴谋,只能光明正大。

第五十五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上)

  这些本该是秘辛的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组织形式不是秘密,组织形式越公开,组织程度反而越严谨。

  对多数墨者而来,看到的可能只是今后往来各国的便利。

  可对禽滑厘、公造冶这些人而言,看到的是如果再有胜绰这样的人,子墨子也不会等到胜绰三次不义伐鲁后才能知晓。

  而对墨子而言,他要考虑的则是这些适所说的秘密墨者,如何才能遵守巨子的命令?如何才能领悟巨子的大义?

  竹简时代,言传身教才是传授弟子的唯一方式。

  适所说的这种超脱了师徒相传的组织形式,不属于竹简时代,这是墨子必须要考虑的事。

  墨子沉默许久,缓缓说了一句话。

  “竹简贵而草帛贱;篆文繁而吏书简。贱简二物不出,此事极难。”

  竹简时代,最简单粗暴的强国方式,就是数人头的军功爵。一片竹简,写下名字,数着人头,再简单不过。小吏全靠师徒传授,这样才能保证思想上下一致。

  墨子考虑的事,自有道理,也自有深度。

  在墨子看来,适这个书记,要做的是将墨者精义用简单的文字记在竹简上,再教会墨者那种容易学习书写的文字。

  教会了这些,然后才能做以此为基础的剩下的事。否则适要做的这件事便会极难。

  适听墨子这样说,也回道:“先生年岁已大。十年太久,应只争朝夕。不通墨者大义的市井任侠,可以先学贱字,先闻粗略之义。日后草帛、吏书满载先生大义,句读标点分隔易懂,并无歧义,无需先生亲讲。”

  “一本经,便是一位先生。先生走入经中,化身千万。”

  墨子反问道:“可在这之前,又怎么保证那些人了解墨者大义呢?”

  “这些人两年面见先生一次,聆听教诲,以免离群而索居,不解大义。学村社,凡墨者什伍一组,巨子若不在,以大义为准,三五人共商大义,符合大义的就做,不符合大义的就不做。先生如有什么新的言语,遣人而去,讲通方回。如此一来,先生身在商丘,不出一年,燕蓟之墨者也能知晓先生之义。”

  墨子一听适说起村社,立刻想到那天商讨如何处置桑生的那件事。

  那些公用耕牛的什伍,彼此按照适的道理讨论,然后又集中到适这里。但最终,讨论的范畴和讨论的意见,仍旧是适提出的。

  如今适离开了那村社,但只要是一个真正的墨者前去,这名派去的墨者仍旧是村社的主心骨。这名墨者就算成为胜绰那样的人,也不用担心,因为下面的什伍也知道一些大义,他们不会同意不符合大义的做法,那样的墨者也根本不可能有权力。

  如果做得对,符合大义和巨子之言,随意一名墨者都能在那村社常驻;如果做得不对,不符合大义违背巨子之言,就算是禽滑厘这样的墨者也难以在村社什伍中服众。

  墨子明白过来,这样一来,最重要的还是巨子的大义,巨子的大义决定了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能做。

  但这大义……不再是分散的、言传身教的,而是要统一成一个体系,以便让底层的人理解。

  也就是墨子所认为的“匠人之规矩”,将大义变为“匠人之规矩”,而不仅仅是“巨子之一言”。虽然这两者此时看似是一样的,但细细深究还不一样,适是准备让底层的墨者也有规矩可以衡量别人、衡量自己,甚至衡量下一任巨子。

  适所说的十年太久、只争朝夕,也说到了墨子的心坎中。

  他自己很清楚,年纪已大,可是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墨者今后该怎么办也必须要提前考虑了。

  而且要考虑,也必须要考虑适所谶作的乐土中的那些事物,而不是按照以前或是现在的模样考虑。

  斗转星移、日月变幻,墨子也不想自己的学说成为被他嘲笑的儒生古礼,总要与时俱进。

  他想:“或许,可以在几日后处理胜绰和齐国之事的时候,有所变动。”

  不过他还没有想出具体细则,此时也就不便多说。

  考虑之后道:“既然这样,等市贾豚午时归来,你和他商量该怎么办。他知道墨者众人的来源籍贯,又知道个人才能,商量出来后告诉我,我看看是否可行。”

  适领命退去,不再和墨子交谈,继续吃饭,继续和那些墨者交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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