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的田连成大片,并没有那种犬牙交错的格局,上好的平整土地仿佛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老贵族家中最大的一片封地,上面种植的粟米,这时候正是翠绿成长的时候,一直蔓延到天边。
虽然没有垄墒,可最基本的行列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贵族自然不可能亲自耕种。
庶归田身旁的那个女孩子便叹息一声,清唱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想来这样的地方,种植的时候,都是千百人一同劳作。千耦其耘,这千百人要先忙碌过封主的土地,才能去忙自己的……”
庶归田道:“其实若是在泗上,这么大片地,倒也用不到多少人。牛马、耧车、犁铧、再加上前几年刚出的割穗车,哪里用这么多人?”
“我们村社的麦田,就是众人合作的。也有八千多亩,种的时候可不用什么千耦其耘。”
“适子不是说了嘛,土地连成片不是错,错的是连成片的土地属于谁。”
这么广阔的耕地,他并不惊奇,他们村社原本就在沛泽附近,都是大片的平整荒地,这些年开垦出来的许多都是看不到边的村社公有的地。
想到这,年轻的庶归田不禁想要指点江山,按照他们村社和他父亲等人常常讨论的一些言辞,跟着说道:“要我说,这封地上的农户,本来就是要集体劳作的。其实倒也不用分成小块,本身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不如还是归属于集体。”
“这样呢,一来可以募集更多的钱买牛马耧车;二则可以平整水利;三则也可以组织一些村社的作坊,什么纺纱啊、造纸啊、酿酒啊……一个人可是干不了。反正我们村社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带队的那个中年墨者轻笑着,咬着自己唇边的胡子看着这些活跃的年轻人,笑道:“归田说的真好。我看我要给上面建议下,让你来这里做里正,带着封田上的人好好做,做的和你们村子一样好,说不定过几年咱泗上的报上便有你的名字呢……”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庶归田脸上的笑容凝滞,想到昨晚上想的那些事,心中砰砰乱跳,心道:“可不要。我可不来。这要是一辈子就在村社里,闷也闷死了,这日子一眼看到死,我可不想过。”
转念又一想,只怕这句玩笑话也在理,总得有个有能力、才学、学识、胆魄的人领头才行。怎么耕种、怎么分配、怎么建作坊……现在只靠这封地上的人可不行。
这句明显的玩笑话,庶归田也不敢接,只是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尴尬地转了话题,便又继续拿出量角器测量着丈量杆斜的角度。
带队的中年墨者也没想太多,说过了玩笑话,正要去远处看看,有人跑过来小声道:“组长,有人盯着咱们呢。”
回话那人悄悄地伸出手指,远处正有七八个人,远远的看不清,但应该不是村社封地上的农奴,而是贵族手下的私兵。
中年墨者摆摆手道:“管他呢,做自己的。义师就在旁边,怕什么?”
拳头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道理,如今义师的连队就在附近,而封地上的私兵多在军中尚未归来,他也不怕这些人有什么异动。
不过想到孙璞的叮嘱,他还是摸了摸腰间的剑,心道:“可要护好了这群孩子。若是以往,都是义师中退下来的人做这些事,哪有什么可担忧的?莫说七八个人,便是再多一些,真要动起手来也不怕他们……”
他只当无视,远处那七八个人看了一阵却也不走。
等到日在东南,已是隅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看太阳道:“该吃饭了呢。怎么还不来送饭?”
送饭的人,就是不远处村社的人,算是雇用的,做饭送饭都有钱或粮食可拿,这都是说好了的。
孩子们未必知道原因,带队的墨者却明白其中的缘故,根深蒂固之下,今日测量贵族的土地,只怕民众看到有人在旁边盯着,也不敢过来,怕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分地是好事,但得罪了贵族只怕下场不好,众人还在观望,这是人所共有的狡狯。
中年墨者精于世事,便冲着庶归田招招手道:“你不是会骑马吗?你骑马回去拿饭去吧,快点回来。”
庶归田年纪虽小,可也多少猜到了缘故,嘟囔道:“我们这是来救他们,给他们分地,他们反倒胆子小了……”
中年墨者咳了一声,有些郑重地说道:“这什么话?什么叫救?欲利天下,需得人人兼爱同心,不要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来救谁,欲利天下需要天下人同心同力,互救为互利,便谈不上救。不要废话,快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泰山之阳(十二)
庶归田嘟囔一声,跑到田边,抓着马鬃跳上了马背。
扬着脸却没有直接去村社,而是冲到了那七八个盯着自己这些人的那群人面前。
那七八个人手里携带着木棍绳索,一人身上还穿着革甲,庶归田却不惧怕,纵马到了这些人面前,故意不减速,朝着那七八个人像是要撞过去一样。
对面的人也不知道庶归田想要干什么,只看到马匹冲来,吓得赶紧散开闪身,不想庶归田马术尚可,竟是在要接近那些人的时候忽然转向,扬起的马蹄甩起了一些尘土,带着笑声扬长而去。
村社附近,几个人手里提着瓦罐,就在树下,看样子饭食早已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去。
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众人便问:“怎么样?”
那人喘息了几声,说道:“还是在田边盯着呢。怕是不行,这要是被主人看到,将来可是要受罚啊。”
人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村社农夫听了这话骂道:“你们这些人,人家墨者是来给咱们分地的,咱们自己不急,反倒是怕这些。”
其余人脸上微红,也知道这话在理,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孤身一人,爹妈都死了,也没有女人孩子。你要是忍不下去,逃亡也好,跟着去泗上也罢,可我们咋办嘛?”
“墨家不是要利天下吗?那他们就得利啊,利完了咱们不就好了吗?”
孤身一人的农夫嘿了一声道:“昨日不是你说,谁能打仗谁就有道理?封主才几个人?咱们要是都同心了,劲儿往一处使,怕他做什么?他一个能杀咱们几百个啊?”
“真要是你们这样想,那也是了,人家贵族可不是便能一直贵下去?昨天不也是说了吗,这利天下是人人求利人人得利人人利人,真要是等着人家来救,那人家要是救完了也想当贵族了呢?”
人群中的一老者挥手道:“道理是道理,可事是事。你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说,我们却不敢。你说的都对,可是不能去做啊。”
那人冷笑道:“到时候分地你们也别要啊。”
老者道:“那又不一样。真要是能分得成,那就不怕了……”
孤身的农夫哼笑一声道:“我自己去。无非就是个死,这里不容我,我便跟着墨者去泗上服役。”
众人被这么怼了一句,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老者脸却不红,说道:“都说了,你这没有家室,怎么都好说。我若也没家室,未必就不敢。谁心里不想分地?可谁知道真假?再说万一打不赢怎么办?万一封主又和墨家等人说了说,给他们些财物又怎么办?”
孤身农夫之前也只是说气话,气头被老者一压,摇头道:“行了,也别说了,我去就是。”
说罢拿了一根木根,将那些瓦罐上的绳子都穿到木棍上,挑在肩头,正要前去,庶归田也骑马赶来了。
孤身农夫回头看了看那些不好意思的邻里,率先走到了庶归田的马旁,说道:“错了时间,有些晚了,正要送过去呢。”
他也没说众人的心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也少了许多尴尬,对面幸好是个孩子,便容易糊弄过去。
庶归田呵呵笑了一声,算是赌气似地说道:“晚了便晚了,我骑马快,自己带回去就好。”
说罢伸手就要去提,那孤身农夫却也听出了这年轻人嘴里的气话和奚落,双手抓着木棍道:“你不好提,我一起去吧……”
正说话间,村社边上的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的咯咯声,一辆马车虚左而来,正是封地贵族家里的车。
车上的左面空着,这是贵族邀请人做客的礼节,村社里正是孙璞等人的暂住之地。
村头的农夫看到那辆马车,纷纷低头,或是转身将头藏在后面,也有一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摆开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干。
唯独那个孤身的农夫挺了挺胸,扬起脸扫过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与车上的人对视许久,并不低头。
庶归田扭过头,看着这一幕,终究还是个孩子,心里便原谅了那农夫,也不去管马车,跳下马道:“你上马,在后面拿着。我在前面骑。”
农夫这辈子可能都没骑过马,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笨拙地按照庶归田的教导爬上去,紧张的两腿就像是坠了铅一样,等到庶归田上了马,手里能抓住庶归田的皮腰带,这才算是安了心。
……
村社内,马车停在了村社里孙璞的住处一阵,很快就离开了。
来的时候虚左,回去的时候还是虚左。
院落内,孙璞收拢了一下一些账目,旁边一个墨者道:“这老贵族请你过去,怎么不去?我记得当年缯地的时候,适帅可是邀请了那些本地的贵族去谈,所谓先讲道理再论公意之法……”
孙璞知道那件事,当初潡水之战后,缯地的土改之前,适还真的宴请了当地的一些贵族,先礼后兵,讲了道理,给了条件,只说让他们土地交出来分给众人以赎买。
当时不少贵族也确实“主动”交出了封地,但孙璞却知道,那是因为越国已败、越王被俘的局面之下,墨家数万大军在附近所带来的效果。
今日那老贵族也要宴请他,以士之礼,孙璞却断然拒绝。
他听旁边的墨者这样说,便道:“你这是刻舟求剑了啊。”
“咱们刚到这里,人手不足。校介说,咱们要重理,分反倒其次。要让民众知道自然之道、知道天志、知道土地应该归属他们。”
“缯地,今日说不通可以明日讲。这里却不行,时不我待,越快越好。”
“民众都在观望呢,我若是去吃这顿饭,就算是去讲道理的,民众怎么看?怎么想?民众会不会觉得我们和他们一样?这道理还能讲下去?这信任还能保持?”
那墨者思索一下,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是我错了。那么,这件事怎么说?”
孙璞道:“你就和村社的人说,道不同饭不同食。要让村社的人相信,咱们和那些贵族不一样,贵族分散各国却可以是朋友,咱们和他们却成不了朋友。缯地的那些贵族,之所以可以在缯地富庶,那是因为他们不再是贵族了。”
那人转身要走,孙璞又道:“你等等。”
“这事说完后,大张旗鼓地赶着马车去一趟老贵族的庄园,就和民众说要罚没之钱的事,把那天的事说一说。要到钱后,也要告诉民众。”
那人明白过来,领命而去。
……
老贵族的宅院内,这几日的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前几日在城中丢了脸,回来后那家臣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一些私兵隶属也都惶恐不安。
讲道理,他们也算是跟着主人见过世面的,也听过许多的故事,天底下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此地原来属鲁,齐鲁交兵,战场上兵戎相见那没问题,可一旦打完了,贵族之间还是朋友,封地属齐便从新换个封主。
项子牛之乱结束后,还有人乘车而来,劝说主人继续出仕,封地也没有动。
纵观古今,哪里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家中的不安气氛,连最为低贱的圉奴都能感觉出来,养牛马的圉奴是个老头,也算是家中的老奴,祖辈都是贵族家中养牛马的。
吃住都在马棚中,忠心耿耿,从未过过没有主人的日子,也从不敢想没有主人的日子。
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家里的事,圉奴心中便暗暗咒骂墨家那些人,竟让主人这几日都没有了好心情。
转念一想,若是主人没了地,可养不了这么多马,自己没有了主人,又这么活下去?
其实从月前,圉奴便感觉到有些不对。
以往主人偶尔遇到他,便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你最近又做了什么梦?”
可自从月前,一连见了几次,竟是都没有问过。
有一次他刚说了一句,主人便喝骂道:“住嘴。”
他这才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心中无限委屈,又把这委屈变为了愤恨,只觉得若非是墨家的人胡来,何至如此?自己挨得骂,也是源于墨家的胡来了。
讲做梦的习惯,持续了很久了,原来就是一次偶然,老人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便和家里的奴仆说了说,不知怎么传到了主人耳中,主人竟是主动来听了听,听完后还赞了一句好,赏了他半罐子酸酒,老圉奴美滋滋地喝了一顿,又看到主人被自己说的哈哈大笑,心里也美。
如今又没什么小说传奇,村社封田的日子一成不变,这老贵族也是个老君之,守礼之人。
数百年不曾变过的生活,除去狩猎之外,竟无半点乐趣,偶尔听到一个奇怪的梦境,也确实算是一件很不错的精神消遣。
一成不变的生活,保守顽固的岁月,也只有梦,能有所不同。
许是那半罐子酸酒,亦许是主人哈哈的笑声,老圉奴从那之后,这梦“做”的也就多了起来。
每日间除了养马喂马,便是苦思冥想地做梦。
有时候说完,主人也会和颜悦色地笑骂道:“老东西,这梦你前些日子做过了。”
圉奴便会赌咒发誓道:“主人,我说的真的,又做了一次,真的……”
这时候老贵族也便哈哈一笑,有时候也会赏他一块肉,这时间一久,圉奴便觉得自己竟似比那些奴仆要高出一些,这腰板在众人面前也挺得直了。
上个月好容易又“做”了一个之前没梦到的梦,刚一张口,就被主人一句怒斥挨了一鞭子,待到后来打听到是墨家弄出的事乱了主人的心情,这一腔的怨恨便全在墨家身上。
心想,若非墨家,主人心情如何能不好?我又如何能挨那一鞭子?
今日竟又要收拾车马,说是要宴请墨家的士,老圉奴收拾马车的时候就在那骂,骂道:“什么狗一样的东西,竟还要派了车去迎他们?”
等到车空着回来,圉奴又道:“这当真是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请还不来,要我说就弄死他们……”
这话却正惹了心情也惶恐不安的家臣,家臣是什么身份?反手拿起马鞭朝着圉奴身上猛抽了几下骂道:“嘴里塞上马粪,滚!你算什么东西,家里的事也是你该说的?”
这若是能弄死他们,何必等到现在?六万大军都覆灭了,谁弄死谁呀?
圉奴一脸委屈,却也不敢反抗,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后,自己捡起马粪塞在嘴里以示自己失言之罚,心中更恨不曾谋面的墨家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