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8节

  几十个稚嫩的童音,开口清唱改过之后的诗经七月,谶语乐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灌麦,二之日望雪。瑞雪湮踝,必得岁丰。三之日于犁,四之日墒玉。同我社邻,垄彼私亩,丘甸俱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童坐社屋,问字学经,爰求墨赞。春日迟迟,飞鸢祁祁。其心畅欢,忘及晚归慈母责。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壮月飞雪,取彼兜围,行摘鬼桃,猗彼伐秸。九月轧条,十月纺纱。色白若雪,布宽尺长,裁家人裳。

  四月种豆,五月麦收。碾臼其获,伐粒为粉。一之日觱发,取彼玉草,为耕牛食。二之日栗烈,曰杀羔豚,朋酒斯飨,余肉藏冰。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圬窒存薪,封向草帛。悦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玉指豆瓜,禾麻菽麦。喜我农夫,我稼既同,调泥缮室风。昼晾牛饲,宵煮豚食。亟畜康肥,其秋播宿禾。

  二之日左右演武,三之日祭飨先祖。四之日其蚤,雪化冰融。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适彼乐土,天志为斯。贵贱无常,各尽其力,待至于此,待至于此……

  篡改过后的伪七月,比起诗经中的七月流火少了一段。

  少的这一段,适本来已经编造出来,但不敢让人传唱。

  已有的最后一段已经十分露骨了,就差唱成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是快把那炉火烧的通红了。

  也就是因为已有的最后这一段,让公孙泽给出了一句“顺非而泽、惑乱人心”的评价。

  虽然露骨可也能解释,就说冬天演武祭祀祖先不是做造反前的准备工作,而只是传统习惯;歌颂一下春天到来万物更新,也不是影射新时代的到来,只是单纯地歌颂春天,仅仅是梦想而不是要去得到乐土。

  如果加上那段没教这些人唱的最后一段,那就解释不清了,就现在这个实力早被腰斩弃市了。

  和原本的七月流火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原诗是苦乐夹杂,仿佛一副写实的画卷,叫人知道农夫的苦和平日的生活。

  谶改之后的,将所有的苦都改成了乐,就像描绘一个近在眼前的梦境,让每个农夫都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没有一句苦,没有一句痛。

  但最美好的快乐,与真正的现实相对比,便是最苦痛的悲。

  对比而来的悲,加上充满稚嫩和代表着希望的童音,与欢快的《欢乐颂》曲调,又给人以希望。

  不是梦中的希望,而是现实的希望。

  真到某一天的时候,这些传唱这些歌谣的人,便会左右演武、祭飨祖先,求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没人拯救,那就靠自己呗,简单的道理,就和农夫知道想吃饭先种地一样简单的道理。知道了种植可以收获,谁又愿意采集狩猎呢?

  既然适告诉他们耒耜种植取代采集狩猎是天志,也是一种第四重乐土,那么既然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不去追求第五重乐土呢?

  ……

  人群中,同为墨者的公造冶的弟弟公造铸沉醉在这首乐曲之中,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击打在跪坐于地的腿上。

  墨子在一旁看着,只是微笑,并未说什么。

  墨家讲求非乐,公造铸却是个懂乐的人,不但懂乐还会铸造乐器。

  公造冶与公造铸的祖父是楚国人,曾经被楚王聘为铸客为其铸钟。

  铸造青铜器需要家传的手艺,春秋之时大多都是官营的,类似于匠户制度,父子相传。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些人的后代离开了官营,凭借技术游走各国之间。

  青铜器铭文上有铸客某某的字样的,是聘请的手工业者;而铭文上有冶师某某的,是任用的官营手工业的成员。

  当年楚昭王被伍子胥和孙武子灭国,逃亡到曾国,被曾侯所救。曾国也是楚国重要的附庸国,又有救楚昭王的功劳,因而楚惠王后来曾铸钟相送曾侯乙。

  当时为了铸造编钟,曾聘天下名匠,公造冶兄弟的祖父也曾参与铸钟过程。

  正因为知道铸钟的复杂和消耗的人力,也让公造冶兄弟认同墨家的节葬、非乐之说,成为了墨者。

  小时候公造铸是知晓音乐的,非乐的乐也不是平民传唱的乐,是以墨子见公造铸击节沉醉,微笑而已。

  当童音清唱第二遍副歌之后许久,公造铸才停下了击打不停的手指。

  “如何?”

  墨子一问。

  公造铸想了许久。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一句没谈天下,最大的范围也不过是村社之间,所唱的也不过是春种秋收男耕女织孩童学字这样的小事。可这里的村社可以唱、晋国的村社也能唱,秦国齐国燕国的村社也能唱。万千村社,不是天下又是什么呢?”

  “一点没用丝弦钟鼓,不过是一群孩子在那清唱。可孩子可以唱,因为他们放风筝放了回家被母亲责骂;男人可以唱,因为他们修好犁铧准备耕种;女人可以唱,因为她们在摘鬼桃纺白布……男人、女人、孩子都能唱,便是天下人在唱,九州同唱,又有什么样的钟鼓之乐可以比此宏大呢?”

  “王侯封君,聚天下之铜,天地为炉日月为炭,亦不能铸出可与之比的编钟。此乐十年之内,必大盛于中原。楚国无雪植稻,只需改动一二也非难事。”

  “公孙泽说适顺非而泽,以公孙泽所学,真是没有冤枉他啊!哈哈哈哈……”

  ……

  正如公造铸所言,这谶语之诗写于此村社,却是在说天下的村社。正如后世传唱的那首关于江河波浪宽的歌曲一样,唱的是某条河,却能让每个人想到家乡的那条河。

  远道而来的农夫听着曲调,尝过了软滑的豆腐,在童音的清唱和夕阳的斜晖中醉了。

  脑海中这曲歌谣好像活了过来,变为一支木棍,在沙地上缓缓绘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一月灌溉宿麦,十二月盼着飞雪,雪花落地淹没脚踝,明年定是丰收年。正月里用恶金打好那种据说可以一头牛拉动的犁铧,二月里和村社的人下地种上玉米。种植在自己开垦出的地上,在上面弄出垄和墒,丘甸之间欢声笑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天来了布谷鸟鸣叫,孩子们坐在村社学堂中,在努力学习认字,希望得到教他们的墨者的赞扬。春日迟迟,晚上回去要背九数,可是风筝飞舞,便忘了九数放起了风筝,回家晚了挨了母亲的责骂。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明明才是八月,可是田地里就像是下了雪一样,那些棉桃绽开等待收获。取来自己的围兜,女人们结伴一同去摘棉桃,男人们拿着镰刀收割玉米的秸秆。九月里把棉花轧条,十月里纺纱织布,布匹一尺多宽洁白如雪,正好给家人裁剪冬衣,还可以絮上棉花保暖。

  四月种豆,五月麦收。收获的麦子用磨盘和碾子去掉外面的皮,露出里面的面,一整年都吃这个。十一月的时候,北风呼呼的吹,男人取来收获的玉米秸秆喂牛,围挡住牛棚不让北风吹进。十二月,杀猪宰羊,宴请乡邻,吃不完的肉就冻在冰雪中不会腐坏。

  五六七八九十月之后,就要提前准备柴禾准备过冬。粉刷自家的新房子,用那种草木之帛,封上朝北的窗户,不让寒风吹进来,里面生上火。妻儿老小真高兴,要改岁过年的时候住进去,真暖和呀真暖和。

  九月准备场院,十月收获庄稼。玉米、地瓜、土豆、小麦、南瓜、胡萝卜、芝麻、花生、黄豆……这些都收获了。农夫真高兴啊,收获完了,便要调和泥巴,修好房屋上漏雨漏风的地方。早晨要把牛草准备好,晚上要给猪煮食苜蓿。牛一定要吃饱啊,等牛长得肥壮的时候,正好种植宿麦。

  十二月里北风吹,农夫按照学到的左右排列好演练军阵;正月里好日子,祭祀祖先和那些秉持天志的那些圣贤。冬天真冷,可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二月份冰融雪化,春天就来到了啊,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不一样了。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是天志,这样的乐土也是天志啊。贵贱无常、人尽其才的乐土啊,快点到来吧,快点到来吧……

第四十八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下)

  众多人沉醉在适刻意营造的气氛当中,幻想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场景,回忆着曾经真正见过的种种作物,观察着那些并没有被冻死的宿麦。

  清脆的童声和夕阳交融在一起,之后又唱了几曲更简单的一些篡改过的诗歌。

  适站在众人的东侧,等待着众人从歌谣的醉意中醒来,准备讲解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可是第一次讲有些复杂的东西,而听众又只是村社的成员。

  他若和墨子交流,或可以用八笔万字的道理,讲解那种类似二进制的碱基对配比形成数万种不同的含义。

  和字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八笔凑成许多不同,另一个是两对写出许多。

  和这些村社人的人讲这些,既没有必要,也是犯了公造冶曾说过他的那种错误:不分听众而讲听众听不进去的东西。

  众人已经不止一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一直拖延到今天,就是为了提前准备营造。

  歌声停歇后,适叫人抬来了一面用白灰刷过的木板。

  上面用木炭绘制着一幅通用的伏羲女娲图,没有任何的修改,就按照天下人熟悉的模样画的。

  人首蛇身,而下半身交缠在一起,天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双螺旋结构。这只是巧合,但却为适的穿凿附会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幅图是适自己画的,上半身用的炭笔素描版画的手段,靠着初高中绘制黑板画的底子,上半身画的在此时算是惟妙惟肖。

  魅力无穷的女娲、孔武有力的伏羲,彰显母性的胸口、体现父亲强装的肌肉……

  下半身交缠在一起的蛇尾,用的则是绘制三视图的办法,造成一种直观的双螺旋的立体感。

  伏羲与女娲缠绕在一起的地方,画出无数相连的线。

  这画,其实画的一般,但在村社众人看来却是美艳不可方物、威严不可直视。

  很多人听过伏羲女娲的传说,当然一眼就看出了这画的是伏羲女娲。

  适的传说中,在昆仑山上生出了许多兄弟远走四方成就人类社会的始祖。

  故事在这里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地方:日后,若穷则只走九州外皆蛮夷;若达则远走四方自古以来。

  他没有直接讲解女娲之体熟人匠之的问题,这是可以拖延到许多年后再讲的事,他要讲的只是一部分。

  可他没有直接开始讲,而是在面前的木板上摆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陶罐。

  陶罐的前面,放着一个木头做成的方格,从正面看这个方格的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支大陶罐。

  适先将一个大陶罐和一个小陶罐放进方格中,众人只看到了大陶罐。

  又放了两个大陶罐,众人也只看到了大陶罐。

  最后放了两个小陶罐,众人便终于看到了小陶罐。

  当这个简单的陶罐的道理讲清楚后,适终于讲起了女娲和伏羲。

  “有人问我,女娲和伏羲长的什么样子。具体是什么模样,我没见过,但我知道女娲和伏羲一定是双眼皮、舌头能打卷。”

  说完,他在寒风中吐出舌头,将舌头打了一个卷。

  很多人笑了起来,也跟着他的样子学着。

  只是有人能打卷,有人不能打卷。

  那些不能打卷的人、那些单眼皮的人纷纷嚷道:“那我们就不是伏羲女娲的后人了吗?”

  适笑着指了指刚才那个方格,说道:“舌头能打卷,是大陶罐;舌头不能打卷,是小陶罐。女娲和伏羲都是一大一小两个陶罐,所以你们说,你们若是能看到女娲伏羲,那到底是能看到大陶罐还是小陶罐呢?”

  说完又摆出了四个陶罐,两大两小。

  “女娲伏羲,相交生万人。可这些人有人是双眼皮,有人是单眼皮。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舌头可打卷,有人舌头不能打卷……种种这些,有人说是不可知的。但我要说,这是天志能够知晓的。”

  “女娲伏羲,是为父母,各出一半,便有不同的可能。”

  将这四个陶罐重新组合了一遍后,下面的许多人终于明白过来。

  适心说,反正如今孔子还不是圣人,那便拿他编个故事吧。

  “话说当年孔仲尼,是父母野合而生。他母亲是单眼皮,舌头不会打卷。他父亲也是单眼皮,舌头也不会打卷。后来孔仲尼长大,母亲去世,他终于找到父亲。他父亲看了他几眼,便认定这是自己的儿子。那你们说,孔仲尼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舌头能打卷还是不能打卷?”

  他这话一说完,许多人轰然大笑回答出来,也纷纷回忆着自己父母的模样特征,越发相信。

  可也有几个女人听完这些话后,脸色微微一变,低头不敢看自己的丈夫,或是急忙把头侧到一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心说自己不过是想来听听天志乐土,哪里会知道这天志竟还能惹出之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端?

  适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不知道会引发多少家庭矛盾,不过他也不在乎。

  又拿着大陶罐和小陶罐以及那个木方格做了比喻后,众人也都基本接受了这个观点。

  源自父母,那自然是父母各给一半,组合而成一个新人,这是简单的道理。

  但这个简单的道理,却让很多难以理解以为天命注定的事,变得豁然开朗。

  适指着他画出的双螺旋的女娲伏羲的缠绕在一起的尾巴,点着上面的一条条的线,说道:“这一条又一条相交的线,每一条都代表着一种特征。按照我墨家大故小故之分,可称为大显小显。”

  “记住一句话,两大必显大、两小必显小、一大一小只显大。”

  “这些特征数以万计,不是我全能知道的,但我知道一部分。比如舌头、下巴、肤色、头发卷与不卷、眼皮、聋哑……我一一说,你们一一看,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呢?”

  他一边说,众人一边参照,大多数人纷纷点头,少部分人则看着自己的妻子面有怒容。

  那些面有怒容的人,在此时选择了相信适,而不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妻子。

  适又道:“有人生出了聋哑或是兔唇残疾的儿女,便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上天,甚至认为这是惩罚。但其实并不是。只不过你身上便有那样的小显,妻子身上也恰好有小显,你们两个正常,可是生出的儿女却有可能是双小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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