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7节

  他听到司城皇要商量那些种子的事,还不知道皇父臧要做什么,但知道绝对不是因为打断了那名小贵族手臂这件事。

  “他还说什么了?”

  “别的就没说什么,只说请先生一见,又说适曾说过那些谷米种子一粒一金,他深以为然,这等宝物自是能换这等的金子,愿意以金换谷。”

  墨子想了一番,他以为是司城皇要用这些新的谷米来市恩于宋人,转念一想又不太对。

  这些种子极好,产量也高,可是想要遍布宋地各处少说也要十几年。

  若想市恩,既然身居司城之位,把握大权,只需要稍微做一些变革便可以让宋人牢记,又何必舍近而求远?

  他想不通司城皇为什么要这些种子,而且是花重金来买。

  按说这种子是适所有,算不得为官的俸禄,适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

  他觉得这件事还是问问适的意见,于是叫人去将适喊来。

  适急匆匆地赶过来,墨子大致地说了一下情况。

  适一听,心说能换金子当然好,如果能换土地才最好。

  宋国商品经济在陶邑一代已经有所发展,大量的私田都是可以买卖的,和秦国变法之后的土地制度不同。

  秦国虽然变法,但是重农抑商,商品经济不如中原发达,即便变法之后土地仍旧是授田份田制。王翦灭楚前自污的时候,请求秦王多授田产,而不是自己多买田产,也可以说明问题。

  宋国因为地处各国中央,武力不强可是经济尚算发达,陶邑更是商贾汇聚之地,买卖成风,有了风气才有一些可以买卖的私田,尤其是贵族手中数量不少。

  适也不知道司城皇买来到底是做什么用,但听墨子说对方愿意出重金,想来司城皇这样的人不会和墨子说谎。

  有钱就好办事,公田不能买卖,可是一些私田买卖盛行。当年吴起家中也是累有千金土地宽广,最后为了求学都变卖了。

  他这样一想,脸上就禁不住露出笑容。

  墨子见他面带笑容,问道:“你是想卖?”

  “是,弟子想要卖一些。”

  “司城皇此人,不知要这种子做什么。在你手中,总还可以行义。”

  “先生,卖一些是为了更好的行义。做什么事都需要钱,墨者为官需要缴纳一部分俸禄,用来支撑那些不能求学的人吃上粗米来跟随先生学习。既然为官的俸禄可以这样用,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己弄钱呢?”

  墨子知道适刚刚成为墨者,之前听说的那些墨者之义也是别人转述的,所以一些事并不了解。

  可听适说卖钱是为了更好的行义后,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解释道:“与人为臣,是为了劝谏主公行义。”

  “适,你可听说过当年从前晋文公喜欢士人穿不好的衣服,所以晋文公的臣下都穿着母羊皮缝的裘,围着带着漏洞的牛皮来挂佩剑,头戴破绢作的帽子,往来朝廷、参见君上。勾践喜好勇士,所以放火烧船,亲自擂鼓让勇士登船,互相踩踏被火烧死的有一百多人。”

  “既然君主喜好什么,下属就会做什么,那么如果这些为官的墨者可以劝说君主喜好行义,那么下属不就会有很多行义的了吗?俸禄相比于这件事,就像是鱼的肉和鱼的骨头一样,终究我们要吃的是鱼肉,可是没有鱼骨头便没有鱼也就没有鱼肉。”

  听墨子这样一说,适知道这是自己和墨子之间的不可调和的路线分歧。

  禽滑厘、孟胜、田襄子、腹等巨子,都是这条路线的忠实执行者,他不认同,历史也用结果证明了此路不通。

  但,适一日不能成为巨子,就不能公开反对和修正这句话,尤其是他刚刚成为墨者,更不好反驳。

  于是借着这句话,说道:“先生,那墨者至今为止又劝说了几位君王封君行义呢?”

  墨子闻言,脸色有些暗淡,又想到胜绰之事,喟然长叹。

  无声胜有声,无言胜有言。

  适又道:“先生,那你看我在这村社,可算是行义了吗?”

  说到这,墨子终于面露喜色,他很少夸赞弟子,但一旦入了眼,夸起来也不吝啬。

  “你在这里做的,当然算是行义。”

  适躬身道:“先生,有一人认为自己走路可以捡到一块金子,于是每天都低头走路到处寻找;有人只有百亩地,认为自己努力种植,每年可以收获二十个钱,那么十代之后的子孙就能有一块金子了。金子当然可能捡到,可是种植也能收获,难道不应该这两件事都做吗?”

  墨子笑道:“道理是这样的啊。你在这里行义,是积微义而成大义。”

  适哎了一声道:“可是小义做起来也需要钱啊。先生,我能聚集众人,不只是因为乐土,更是因为那几头牛。正如这些农夫,为什么要服役从征呢?他们又不是士,不会得到什么赏赐。”

  墨子琢磨出了关键之处,沉吟片刻道:“因为这些土地是君上所有,所以不去征战不但会受到惩罚,也可以罚没他们的授田。牛是你的,所以你可以用不准让桑生用牛的办法,来惩罚他,而他和村社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样不对。”

  适心说,先生你终于想到了生产资料所有权的问题。

  想要说话有力量,必须要有生产资料握在手中。土地所有权名义上在国君手中,那么墨者想要发展,只能垄断非土地的一部分生产资料才行,否则没人得利,谁又肯为之付出呢?

  想做成事,不能没有理想主义者。

  想做成事,不能全靠理想主义者。

  如果只是靠希望、或演说,那并不能持久。必须要让人得利才行,他在村社能够有这样的力量,很大一部分要感谢公孙泽输给他的两镒黄金。

  如今司城皇要换钱买一些种子,做什么适根本不关心,不是什么人都会种植的,买回去也没用。

  但是卖出的人可以得利,可以挖到更大的第一桶金,从而扩展力量,才能做剩下的那些事,汇聚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墨者当中,也可以让墨者组织有足够的运转经费。

  当货币出现作为一般等价物出现后,当货币可以买到土地耕牛和其余物资的时候,没有钱很难做成什么事,尤其是很难做到他想做的那些事。

  适见墨子还在思索,便又趁机说道:“先生,一群人走路看到一只兔子,这群人立刻散开追逐争夺;而集市中许多的兔子,除非疯子否则没有人会直接抢夺。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

  “这个道理是可以依靠的。那些牛为什么他们认为是墨家、或者说是我的呢?是因为人们都接受了所有权的道理,这个道理是大过许多其余的道理的。”

  “也因而他们尊重我的意见,实际上有些人只是尊重那头牛,只不过恰好那头牛是我的。”

  “先生既然认为弟子在村社做的这些也是在行义,那么我们便可以做更多这样的事,积微弱的义而成宏大的义。先生也听过乐土的传闻,如果那些东西掌握在国君手中……”

  适没有直接说结果,而是笑道:“就像现在亩产一石,所以十亩地要缴纳一石的粟税。如果种植了那些亩产两石三石的作物,国君还会十亩地只收一石吗?”

  “如果先生认为可以,那我现在就希望先生将这些种子全都送给国君,而我也甘愿做一个稼穑小吏。”

  墨子闻言大笑,哪里不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相信适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他和许多国君打过交道,怎么会不知道国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适这样说,是在反问,他也用大笑作为回答。

  笑过之后,说道:“既然这样,明日就随我回城,与我和市贾豚、禽滑厘一同见司城皇吧。市贾豚商人出身,精通九数,又知还价,这种事我可不擅长。这种子终究是你的,或者说是唐汉与那赛先生的,你还是要去的,我墨家不好贪这样的功劳,让两人名声不显。”

  虽是同意,墨子又正色道:“但如果司城皇要这些种子是为了行不义之事,莫说一粒一金,就算百金千金,那也不是可以出售的。当年越王与我封地五百里,我说若是不听我言不去行义,那么我就是将我心中的大义换了五百里封地,我又何必去越国出售呢?难道在宋国我把我的大义卖出去,还换不来封地吗?”

  越国地广人稀,地多人少的情况下,价值最高的还是人口而非土地。

  越国的五百里封地,也就如同宋国的五十里封地。

  适很确信,以墨子的名声,真要是把心中大义卖了,五十里的封地还是卖得出的。

  他见墨子许可,心头大喜。

  自己傍上了墨家这条大腿,从一个鞋匠之子直接跃为可以和司城皇见面的人物。

  虽说自己可能插不上话也没有决定权,而且只是作为种子名义上的所有人“赛先生和唐汉”的代表,可比起没傍上这大腿之前还是大为不同。

  不是他有见权贵卑躬屈膝症,而是他必须在楚王围宋这件已经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之前,理清楚宋国内部的权臣和局势,为日后的事提前准备。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不便之处,适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

  “先生,后日是十五,月圆之夜。附近那些听了乐土之说的人,都会前来相聚。我已答应这数百人,失信总归不好。先生能不能把时间向后拖延一下?”

  墨子奇道:“是要讲什么事呢?”

  “先生,那些人月余之前,曾问过……女娲有体,熟人匠造?又想知道人的美丑、脸庞,到底是天注定的?还是可以用天志来解释的?为什么人们长得如同父母,但又不完全一样?”

  “我要讲女娲伏羲造人之事,这件事很重要,数百人都很关心也问过几十次。这件事讲清楚了,天志之说便可在村社深入人心,再无人可撼动;这件事讲不清楚,天志之说可以为磨盘宿麦,但却不能让人笃信天志的玄妙、可知、可学、可明晓、可释万物。”

  “若连人都能解释,人们便会想:那还有什么不能解释呢?”

第四十七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中)

  并非每个人都关心天地万物的根源。

  但大部分人都会关心从何而来。

  人是天地万物之一,又是天地万物所被人认知的起点。

  人从而来,是每个民族都有传说的故事,甚至比太阳月亮的传说还要多还要普遍。

  正如他和墨子所说的那句话,当人可以被解释后,即便不关系天地万物本源的人也会相信这种解释的方法可以解释天地万物。

  玉米地瓜土豆之于《乐土》;人被解释之于天志可以解释万物;是同样的一种关系。

  人是最普通的,也是最神秘的,而适选的方向是最容易解释的方向。

  不需要一次说完,但需要不断弥补。

  适看了一眼墨子,小心地问道:“先生难道不想先听听吗?”

  墨子摇头说道:“我既说了,这几日只看只听,当然不问。司城皇的事,不是村社的事,所以我才问你。后日的事,是村社的事,所以我不问。况且,我自有耳朵,也自有头脑,你说的是否合乎道理,我总能分清楚。”

  “我想知道很多事,但我也想在我知道的时候,被人也能听到,你又何必多说一遍呢?你做就是。”

  “我既然能分得清,你说得对是在启发我;你说的不对我会改正你。只是说出来你又怕什么呢?”

  “去做吧,就让司城皇等几日就是。”

  ……

  一日后,附近几十里内曾经听过《乐土》、或是被芦花用简单的草药治好过、或是亲眼所见那些收获之物的村社众人,三五成群地来到了适所在的村社。

  宋少演武,今年又不是三年大演的年头。附近的土地多被开垦,也不需要再履行与贵族围猎的义务,正是一个相聚相谈的好日子。

  适也为这一天提前许久就做好了准备,用剩下不多的钱买了许多豆子,用石锥帮他弄好的磨盘磨好了豆子,煮沸了豆浆。

  没有卤水也没有石膏,但好在这时候的集市上已经有卖醋的,所以适买了一些醋,用醋加水来点豆腐。

  这种办法比起石膏和卤水点的都好吃,只需要第一次用醋,之后只需要使用残留的豆水发酵变酸即可。

  这是用酸碱度来让蛋白质凝聚,与卤水和石膏的盐离子效应相似,结果一样,而且更软滑。

  他穿越前少贱,故能多鄙事,来到这里这些鄙事也成了高大上的本事,正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古话。

  嫩白的豆腐准备的不是很多,每个来这里聚会的人吃不到多少。不过就像是上一次煮鱼汤加入的香菜和辣椒一样,这是一种看到见摸得着的希望。

  为了这次乡聚,适还专门准备了场地。

  宗教建筑的目的总是为了让人感到人的渺小,从而产生一种卑微的情绪,适便反其道而行。

  不管是欧洲的教堂,还是华夏的天坛,都是将这种让人感到渺小卑微的建筑手法运用到极致的体现。天坛利用的是天人合一的手段,但站在天坛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却与天人合一背道而驰,只剩下天阔苍苍人微渺渺。

  他既要反其道而行,便选了一处小丘,借助下午阳光从西边照射过来的角度,让人站在小丘上向东望去,让夕阳产生的天下蒙蒙的情景收入眼中变为每个人眼中的天下蒙蒙。

  当人基本聚齐之后,适让村社中的那些孩子排成行列,正站在众人的西边,背后就是夕阳。他站在众人的东边,等一会做宣讲的地方。

  这些孩子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也是尝试着将《乐土》变为后世乐曲,用以宣传的合唱手段。

  凡有用的,都可去其槽粕取其精华拿来为人所用,适对于各种手段向来不择。

  《乐土》的调子,在他看来最好是选用巴赫的《b小调弥散》。

  前期沉重忧郁,配合《乐土》描绘的生活与现实产生对比。到荣耀颂这一段的时候,转为欢快激昂,也正好到诗篇中示意众人齐心的那一段。

  只是他水平着实有限,这些村社的孩子也不容易掌握这么难的变奏,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也就是学唱最容易的《欢乐颂》。

  待那数百人安静下来后,适叫人将挡在那些站成几排的孩子背后的芦苇席子忽然掀开。

  提前计算好的角度和刻意寻找的斜坡,让阳光一开始恰好被挡住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当芦苇席被掀开的瞬间,金色的阳光霎时洒落,将所有人笼罩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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