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出动,却往往很少回来,回来的人也说不清楚墨家具体有多少人,更不清楚墨家具体的行动方向。
从沿着菏水攻成阳这个消息传来,平阴大夫其实就已经有些迷惑了,按说墨家义师的主力现在应该集结在武城才对。
毕竟,十余日前的消息说是民夫从滕到武城络绎不绝,正在运送粮草,墨家的第七师也在修筑营地营垒,明显是在等待义师主力抵达一同围困武城选择在武城决战。
到现在,又确定墨家的主力确确实实是沿着菏水推进了,可是到底是攻成阳?还是移动到了济水流域?亦或是真的分兵了,一边打援阻碍平阴大夫到成阳会和、一边攻成阳?
这已经让平阴大夫无所适从,只能选择小心翼翼,每天行进的速度更慢,早早安营,路过河流山谷的时候,都要派出斥候仔细查验以防有诈。
到今日终于接到了临淄军团主帅田庆的书信,平阴大夫想的却不像田庆那样乐观。
田庆的信上,让他不和墨家接触,放任墨家攻取成阳,只要拖到费国的事解决,他就算是立下大功。千万不要支援成阳,更不要行军太快。
平阴大夫倒是真的没有想着贪功冒进,而且从三日前就已经开始小心翼翼,成阳被围的消息传来,他也不觉得这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是,墨家真的只是分兵阻滞他前进而要攻取成阳吗?
自己手中有兵六万余,墨家主力四万,看上去多寡有别,但在平阴大夫看来,自己寡而墨家众。
若是墨家真的分兵围成阳,而再分兵阻滞自己靠近成阳,那倒是不惧。
可万一……墨家根本不是为了成阳呢?
现在距离范邑不过二十里,距离成阳不过百里,身后还有薛陵等邑,如今到底是继续前进到范邑依托坚城观望?还是现在就选择后退到薛陵等地,离墨家越远越好?
田庆那边的信上,让他小心,但又让他做出威胁成阳的态势,这样让墨家的主力不敢全部撤走去武城,最多只能分兵。
这样的话,就需要前进到范邑观望。离得太远,消息不畅,万一墨家主力从成阳撤走,自己距离太远,没有功劳不说,若是墨家主力又返回武城和临淄军团决战导致了失败,自己恐怕也要被问逡巡不前导致墨家主力从容撤走之罪。
而且,万一失败,到时候齐魏之间仍旧需要结盟,那成阳的事,总需要有个人背锅。
谁来背?
自己能把田庆给自己的书信拿出来,说是田庆不准自己救成阳所以自己溜回了薛陵?可田庆的信上没有写那么直白,而是说鞔之适诡计多端,不可轻进,至于真正的目的和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说辞都是亲信人口传的,拿出来也没用。
既不能说,那万一失败问责,为了平息魏韩的愤怒,自己就要被当做祭品。
前进到范邑,那情况就好说的多。
真要是成阳被攻破,就说墨家义师阻碍,自己竭尽所能不能前进,这不能算是自己的罪。
而且若是墨家的主力撤走前往武城,自己若能夺回成阳,那么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是归还魏韩还是怎么样,将来万一自己在齐国混不下去,还可以凭借今日的关系逃亡魏韩。
然而,万一墨家攻成阳是假,而是想要寻机歼灭自己手中的这六万人怎么办?
前出到范邑,到时候跑都没地方跑,四周没人可以救援,撤回胡陵至少还有四周城邑的大夫可以援救。
到了范邑万一墨家的目标是自己,往马陵方向跑,指望魏国救援?可是现在马陵以西的魏国黄城、繁阳等地正在谋划围攻邯郸的事,兵力都在邺地和邯郸,而且还有黄河阻隔,万一被墨家追到马陵,背后就是黄河,魏人无力救援,只怕死的更惨。
他正犹豫的时候,又有几名斥候心腹回报,带来了两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之前那些墨家的游骑,已经查探清楚,他们进驻到之前商人修筑的义仓之内守卫,分散在汶、济之间。”
“墨家义师昨日出现在南济水,距离我军不过四十里。斥候拼死查看,确定是墨家主力,人数数万,皆无锅灶,只用炒米炒面为食。”
平阴大夫手中让他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田庆之信顿时落在了地上,惊的他嘴巴都难以阖上,这都不用再看什么城邑之图,墨家的真正意图现在终于告白于天下!
平阴大夫几乎是用喊的语气命令道:“传令全军,即刻北撤到阿、谷!令人急命谷、阿大夫,征集民众,坚守城邑不出,不可轻动。”
“再急令肥、卢、历下之大夫,召集民众、征调私兵,全力前往平阴!快!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已胜六分
一军主帅,需要从各种情报中作出“正确”的判断,只不过是否正确需要等到战役结束之后才能知晓。
平阴大夫作出的判断,未必是“正确”的,因为墨家主力的动向可能是虚晃一枪为了猛攻成阳做准备。
然而若是真的为了猛攻成阳,相对于墨家主力要寻机歼灭他的平阴军团来说,只能两权其害取其轻。
前者需要背锅,但是后者可能直接就是被俘。
他的命令下达,身边谋划之人也针对墨家主力虚晃一枪是为了攻下成阳这件事而提出了质疑。
平阴大夫叹息道:“潡水一战,鞔之适俘越王,其用兵不下司马穰苴。墨家义师善战,又有墨者夹于其中悍不畏死。”
“我军虽有六万,然多农兵。若鞔之适真的想要在济水寻机歼灭我等,谁能与之战?”
当年潡水一战,吴起看过墨家自己编写的战报之后,曾评论过:时无英雄,使庶子成名。若他在场,亦或是孙子、伍员,乃至乐羊子等人处在越王的位置,纵然战败,却也未必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可终究,事无如果,现在的情况就是凭借潡水和援最之战,墨家义师的名气已经打了出去,已经可以让平阴大夫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他问谁能与之战,手下之人无人应声。
或有人觉得,墨家义师打仗极为呆板,援最与潡水之役,几乎都是一样的侧翼突击形成合围,步兵徐徐推进,可就算知道义师打仗的套路,也知道侧翼可能受到威胁,然而临阵对敌的时候还是无可奈何。
削弱中军加强两翼,可能会被一波捅穿直接分割溃败;不加强两翼,义师依靠骑兵屡屡在侧翼得手,明知道可能那样做,但却无法防御,这才是最为恐怖之事。
这就像是两人角力,一人出拳,挨打者心想这一拳太简单,只需要我硬怼过去把他的拳头来一拳将手腕打断便可无忧,但是知道怎么破解但却挡不住,这种压力成为了悬在众人心头的利剑。
此番谁与之敌的质问无人能接,谋士便道:“可墨家此番出兵,所为的便是费国、武城。他谋取费国,却将主力部署在济水,这恐怕有些不智。我们退入阿、谷等邑,公子午与田庆尚在武城,武城必失。”
平阴大夫如今也不知道墨家的野心竟是要彻底削弱齐国使之二十年内不能南下,便道:“费于泗上墨家,不过如人之千金。而济水之于齐,乃是人之手脚。这怎么可以比较?占据济水,而谋换地,君上岂能不换?”
“此事不必再谈,只让全军后撤。且修书于田庆和公子午,说墨家欲在济水寻机野战,我等后撤到阿、谷等地。再令人入成阳,告知此事……”
谋士道:“成阳韩魏之军,恐不敢轻动。若要求援,还是要依靠平阴、历下之兵。非吾族类,其心必异,魏人如何肯全力助齐?”
平阴大夫哼笑道:“我岂是求援于魏?只是万一成阳有失,也好让魏侯知道,是有缘故,非是我见死不救。”
他心中已定,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可以论战,如当年曹刿胜齐桓管仲那般战胜墨家义师,便只能选择退守谷、阿。
平阴大夫又命亲信星夜前往鲁国,将墨家在济水出没的消息告知田庆,以为将来。
……
汶水以北,南济水流域。
四万墨家义师正在行军,不断有骑马的斥候从远处返回,将沿途的消息传递到几辆马车之中,很快便有年轻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来到适的旁边回报。
十日的时间,墨家主力的四个多师前行三百余里,沿途封锁消息,如今根据斥候的回报,距离齐平阴军团只有短短的三十余里的距离。
路边,不断有男男女女唱着一些军歌鼓动士气,众人士气正高,正所谓“跟着鞔之适、战战如潡水”之类的说法,早已在军中流传。
如今士卒大致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加上这种信心,之前因为顾虑鲁国无辜而导致的不满情绪一扫而空。
沿途一路,并无阻碍,如今分兵之类的行动,相对于此时的齐国的军事组织能力而言,实在是做不到,义师主力沿途便畅通无阻。
路边的一处土台上,适拿着千里镜观察着远处的地形,看着万里麦黄,心道若是黄河不改道夺淮,鲁西南地区的确是一处富庶之地,天下之中的说法并非浪得。
和他一样,在旁的几个人已经想着将来天下归一之后,如何修筑河堤、水渠,使得这片广袤的平原能够水旱无虞。
和齐国那边战前的紧张气氛截然不同,几个人道:“将来若能勾连汶水、济水,如邺地水渠灌溉,配以良种牛耕堆肥之法,此地可养百万人。”
“只可惜,齐侯昏聩,并无此等利天下之心。”
适放下玻璃磨制的千里镜,点头道:“因而,既诸侯无利天下之心,当取而代之。此为大义、大仁。大野泽之毗,本该是中原最富庶之地,水草肥美,地肥而沃。可惜了……”
整个鲁西南地区,围绕着大野泽附近,基本上就是北方诸侯和南方楚国的争霸战场。城濮之战的爆发地,就在濮水,在成阳附近,齐国也和楚国多次在这里决战。
饶是如此,历经了两次弭兵之后的短暂和平,这里再一次焕发了勃勃生机。
感叹之余,几名传令兵抵达,走到适身边道:“工兵在前面已经选好了通过南汶水的河滩,在那里架设了浮桥。”
“斥候回报,齐军似乎是觉察到了我们的动向,没有继续向前,似乎准备撤退。”
旁边的参谋官展开地图,标注了一下大致的渡河地点,现在尚未到夏雨时节,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几名军官和适一同围着地图看了看,适道:“只要渡河,齐人能够选择的撤退路线就很少了。”
他的手指在北汶水、南汶水之间的狭长地带虚点了一下道:“宽二十里、长八十里,这个范围之内,找准机会全歼齐国的平阴军团,大事可成。”
“现在齐军的位置大概在这……”
指点了一下后道:“这样,再派出五百步骑士,先行渡河,绕开齐军主力,直插阿邑。”
“由师代表带队,若是齐人主力继续朝阿邑移动,便沿途袭扰,尤其是夜里不准他们睡好。”
“若是齐人转道向谷邑,这五百人便在阿邑附近,那里有我们的一处据点义仓,在那里等待。”
“这是最后一次分兵了,野战决胜只在几日之内。若是再无战机,我们就得撤了,转而去攻成阳了。”
众人脸色略微有些凝重,知道若是攻成阳,那实在是下下之选。
适见众人略微凝重,笑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沿途一片平原,平阴军团跑不了的。我们黏住之后,他跑又跑不掉,除了选择和我们决战之外,还能怎么办?”
“四万义师在旁,他们敢放开步伐行军?不敢的。所以,决定胜负的关键,还是我们的行军速度。”
“刚才我已经说了,南北济水之间,能够过河的地方不多,齐军实际上就在宽二十里长八十里的范围之内和我们比谁跑得快。”
“我们距离他们有二十五里,也就是说他们要跑八十里,而我们只要能跑一百零五里,我们就算赢了。”
“传令下去,继续加快速度,在天黑前完成渡河,在河对岸宿营修整。”
“在渡河的时候,各色旗帜一定要分明,谁先渡河、谁后渡河、渡河之时如何整军,那是你们的事,不要出什么纰漏。夜里宿营,注意用热水洗脚,各个连队的墨者都要发挥驷马先锋的作用,能够帮助背干粮、铁锅或是火药、铅弹的,一定要做好。”
如何渡河保持不乱,那不是一个主帅要考虑的事,身边自有人点头安排。
五百步骑士先行出发,由第一师的师墨者代表带队,渡河之后绕开齐军主力直插阿邑让齐军转变行军方向、或是迟滞齐军主力的行军速度。
第二日一早,已经全部渡河的义师放开手脚,沿着南济水全力向东北前进,不断传来呼喊叫人加速的口号声。
墨家主力不选择斜插追赶,而是选择沿着南济水北上,和齐军的平阴军团赛跑。
南北汶水之间的宽度很短,昨夜墨家主力全部渡河的消息,想来已经传到了齐军那里。
这也是一种威慑:在平地上往后撤,或许还可能胜墨家主力一步。可若是渡河,那么以齐军现在的组织能力,渡河连同架桥可能要花费一日的时间,有昨夜墨家义师渡河速度的威慑,齐国主将只要略微有些头脑,就不可能选择渡河逃走。
而且,就算渡河,又能往哪里跑?
南北济水之间从大野泽开始一直到卢邑,也就是后世济南的长清区附近才再次合流最终注入大海。
南北济水就像是一道天然的防线,将齐军压缩在这个范围之内。墨者之中齐人不少,对此地颇为熟悉,随军远征的医生秦越人本身就是卢城人,对这里更是熟悉有加。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陷于死地然后生
一日半的行军,到后来适已经让部队稍微放慢了速度。
因为齐军实在是走不快,若是放弃辎重车,如同放羊一样溃败,或许跑的能够更快。
但那样的话,等于不打这一仗齐军就已经崩溃,墨家的斥候一直尾随在齐军后面,一旦齐国人放弃一切主帅只身逃走,那么义师这边也可以分兵去追击。
第三日的中午,义师已经追上了齐军平阴军团的主力,适已经可以在山坡上用千里镜看到后撤的齐军。
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齐军果断选择了扎营,没有继续前进。
看来齐军的主将是担心到傍晚的时候扎营时间不够,准备的不充分导致墨家夜袭,终究当年商丘一战墨家夜袭打出了威名。
齐人既然选择扎营,那就等同于选择明日决战,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能够救援平阴军团的,可能也就是阿、谷等地的大夫,他们的主力都集结到了平阴军团中,这种救援的可能性也只是理论上,而且根本于事无补。
魏韩联军可能在这几日知道了墨家的动态,但是他们现在出兵也没用,等爬到这里的时候,这仗肯定也就打完了。
此时此刻,偌大齐国,已经无可在五日之内救援平阴军团的力量,这个时间差终于被墨家抓住。
适便下令,继续前进,在距离齐军五里左右的地方扎营,明日一早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