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75节

  考虑再三,适又吩咐了几件事,将第五师余下的那个旅暂时归到六指的那个师指挥,军官也并无丝毫的意见:这些士兵不是贵族的私兵,墨家的义师也不是贵族大夫的联军,没有什么谁的兵之类的说法。

  确定再无遗漏后,适命令道:“明日清晨造饭,太阳一出,立刻出发,沿着菏水向成阳挺进。各部暂时不要泄露我们要在济水决战的机密,但是各种鼓动的话不需要吝啬。记住,走的越快,获胜的把握也就越大。”

  “告诉那些盯着齐人细作的,明日出兵成阳的消息,不需要抓捕那些齐人,任他们传递消息。”

  “今晚上,一些负责沿途联络的人就要出发,不能耽搁,到了指定位置之后再休息。”

  “如果都没有什么疑问了,那就执行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四日后,鲁国费邑之西、最地之南。

  几匹快马丝毫不爱惜马力,朝着不远处旌旗招展的军营奔驰而去。

  这是齐国的临淄军团,也是齐国的主力精锐,营地森严,那几匹快马入营却毫无阻碍,显然有什么重要的军情。

  这是十余年来,齐国第一次挥动大军来到最地之南。

  上一次最靠近的时候,伐最之战,墨家助鲁非攻,大败齐军。如今鲁国却放开门户,任由齐国入境。

  最地之西,便是当年季孙氏的重要封地,费邑。

  当年孔子作为大司寇,为了加强鲁国的中央集权,组织了一场隳三都的行动,要将鲁国三桓的封地的城邑城墙拆除以防止他们做大。

  最终的结果,三桓反对这一次加强中央集权的行为,以至于孔子不得不离开鲁国周游列国,被排挤出鲁国的政治圈子。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孔子希望加强中央集权,使得鲁侯的权势增加。

  三桓中的季孙氏则希望利用孔子,来打击自己的家臣,尤其是自己手底下那些驻守封邑的家臣,譬如费邑宰公山不扰。

  孔子也希望利用三桓和自己家臣的矛盾,来加强鲁侯的权力,最终经历了三桓的家臣诸多叛逃、而季孙氏利用完孔子之后又将孔子排挤出权力中心。

  可能唯一的结果,就是最后季孙氏僭越称国的时候,费邑这座季孙氏的根基封邑没有成为费国的土地。

  留给符合这个时代的历史教训,也便是没有封建割据和军事力量,就不要妄想实行各种改革。

  公山不扰作为季孙氏的家臣,可以对抗作为大司寇的孔子,甚至一度攻入曲阜,使得改革中断。而没有封地和军事力量的孔子空作为大司寇,眼看着自己改革的结果被颠覆也只能无可奈何流亡他国。

  如今齐国大军就在费邑附近,要干涉的,也正是当年费邑的主人季孙氏后裔的僭越封国的内政。

  这里距离武城已经不远。

  武城之乱的另一方墨家,显然已经接受了当年孔子改革的经验教训,不再空喊什么利天下之言,而是采取了武装割据的手段,依靠着军事力量强制推行着各种变革。

  齐墨之战,一触即发的关头,这几匹快马传递的,自然就是关于墨家军事力量的消息。

  营帐内,齐军主帅田庆与随军出征的齐侯公子、历史上留下了“讳疾忌医”和“稷下学宫”的田齐桓公田午正在听取斥候带来的消息。

  消息很简单,四日前,在胡陵的墨家义师主力忽然出动,沿着菏水前进,直奔成阳。

  沿途民夫数万,旌旗招展,歌舞鼓动,又有口号曰:“在成阳吃新麦”。

  齐公子田午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其意,却看到齐军主帅田庆仰头大笑道:“善!齐得费地矣!”

  田午尚且年轻,田和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和军中的人物交好,最好能够在军中有些威望,为将来政变打好基础。

  他虽然聪慧,可终究年纪不过十六,并不能明白战争这个人类最为复杂的活动。

  能够作为主帅的,自然是田氏的自家人,田午见田庆大笑,由是请教。

  田庆大笑问道:“公子,若如今有万金在你眼前,你若取,可能会折断你的指甲,那么你会去拿吗?”

  指甲是贵族的象征,稍长的指甲意味着自己劳心而不劳力,只有庶民才把指甲剪的很短以防止劳作的时候折断。

  不过真要是对比万金和指甲,即便贵为田和之子,田午依旧道:“我选择万金。”

  田庆笑道:“人之常情。又问,若您取万金,而心脏可能会被刺一刀,那么您还取吗?”

  田午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以命换万金,不智。”

  田庆笑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啊。之前费国之于墨家,便是万金,而他们要对付的只是费国的那些大夫,对于墨家而言若是失败也不过损失了一截指甲。”

  “而如今,平阴大军与魏韩之师即将汇于成阳,成阳距离陶丘不过几十里,沿菏水入泗水,可以直接威胁墨家的沛邑泗上根基,那里就是墨家的心脏。”

  “现在,墨家出兵成阳,这便是放弃了万金,而只求能够防御好自己的心脏啊!”

  说罢,他走到地图前,田午也跟随过去,田庆指着成阳道:“成阳,原本是卫地,毗邻大野泽,又近菏水。”

  “若墨家得成阳,那么魏国大军想要入泗上,要么就绕道齐鲁,过汶水,走我们如今走的梁父、最等城邑抵达泗上;要么,就要过宋国,占丹水、商丘才能够接近泗上。”

  “墨家这一步走的极妙!看来墨家是希望在平阴大夫抵达成阳之前,攻破成阳,从成阳防御,防止齐魏韩联军经菏水而到沛邑泗上。”

  田午看看地图,大致明白过来。

  成阳的位置很险要,现在在魏国的手中,和当年叛齐的公孙会的廪丘毗邻,又有大野泽作为天然的城墙,加上当地卫、魏、鲁、宋、齐相交的复杂局势,可以说占据了成阳,魏韩将来想要谋取泗上,就只能按照田庆所言的:要么攻入齐鲁走最、费、梁父一线;要么就只能先灭宋国再取泗上;亦或者……在以守城而闻名的墨家手里硬生生夺回成阳。

  田午看着地图上的成阳,不解道:“成阳险要,墨家这一步走的极妙,您为什么还要发笑呢?”

  他似乎明白过来,又似乎没有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难道此时,不应该急命平阴大夫加快行军,在墨家攻占成阳之前与魏韩汇合?”

  齐军主帅田庆大笑道:“公子谬矣!这时候不但不能让平阴大夫加速行军,还应该让他在济水逗留,延缓行军的速度,让墨家攻占成阳。”

  田午不解,嗫嚅道:“魏齐合盟而取费,这……”

  田庆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成阳方向道:“天下乱世,列国纷争。公子要记得,会盟而战,要做到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如此,方可存于乱世,强盛齐国。”

  “墨家主力齐聚成阳,那其实就是说,放弃了费国之事。只不过碍于他们利天下的情面,不能够直接放弃,所以等我们大军抵达武城,便是‘非不为也,是不能也’,退出费国,换取成阳和我们的退兵,防止沛邑泗上根基毁于战火。”

  “若墨家得成阳,魏人便无力谋泗上。墨家今日因费地事而与齐为敌,将来未必就不是盟友。公子可知,为何魏侯要集武卒一同出兵,延后半年,而君上不许,先行出军吗?”

  田午这些事还是明白的,回道:“魏人野心极大,费国若魏人得到一半,必然得一半而望全部,将来定要与齐相争。”

  田庆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刚才说,成阳一地,地势险要,那是对魏而言。”

  “魏国失成阳,再想得泗上,要么攻宋、要么经齐鲁、要么就得在善于守城的墨家手下夺回成阳。”

  “可成阳对于齐国,并不重要。齐欲得泗上,可从东海莒城,经沂水而下;可走最、曲阜、费过鲁而下;可沿大野泽直接到菏水、泗水。”

  “届时,此战平息,齐得费而魏失成阳,将来一日,若是魏国反击成阳,公子若为齐侯,切记:出兵援墨,不要让魏国得到成阳。魏国不得成阳,那么泗上便是齐国手心之物。”

  田午再看了看地处在卫、魏、齐、鲁、宋和大野泽旁边的成阳,终于领悟了田庆的意思。

  成阳是魏国进入泗上的桥头堡,可这只是对于魏国而言。对于齐国,进入泗上的路线有三条之多,齐国想要独霸泗上,成阳不但不能救,反而要默许甚至高兴于墨家攻下成阳。

  可田午依旧有些担心,说道:“昔日伐最一战,墨家胜齐军三万。墨家义师之强,不弱于魏之武卒……”

  田午点头道:“墨家义师很强,天下皆知。但是再强,也不能以一敌十。义师不过四五万,破成阳,平阴大夫帅军逡巡,义师难道不需要分兵来守成阳?”

  “况且,他若破成阳,我大军自到武城,武城为费之北门,武城在手,墨家又如何能守住费?”

  “到时候便是休战之时。”

  “于墨家,他们虽然没有得到费地,但却得到了成阳;于齐,则得到了费地,又使得魏国的力量以后不能够深入泗上。魏国不夺回成阳,想要取泗上就得绕开大野泽,过齐、鲁,魏人贪婪,魏击无厌,君上与鲁侯岂能同意?魏欲夺回成阳,墨家便可邀宋、鲁、齐联军救成阳,魏人岂能胜过四家联军?”

  “公子,你要明白,君上这一次出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费地,而不是为了泗上。虽然夺取费地是为了将来得到泗上,但却不能在这时候将夺取费地变为夺取泗上。”

  “我们攻入泗上,墨家善守,假如我们攻沛邑、彭城死伤惨重乃至数万,最高兴的不是战胜我们的墨家,而是我们的‘盟友’魏国。公子难道还不能够明白列国纷争结盟而战,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之意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十日

  田午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墨家善于守城,泗上民风彪悍,加上墨家在此二十年,当真是人人如虎,任勇好战而不畏死,且规矩与别处截然不同,很难在实行原本那样的统治,人心不服。

  一旦真的齐国单独于墨家开战,想要全面占据泗上,要做好决战付出十万、将来镇守付出二十万甚至更多的代价,这是齐国所不可能承受的。

  单单一个沛邑、彭城,那就已经是如今天下的雄城,就凭墨家守城之术,少于八万兵,只怕都不敢想着攻破这两座城邑。

  真要是齐国和墨家开战,魏、燕、韩、赵等国,只怕都要乐出来花。

  劳师远征,齐国死伤殆尽,届时魏赵韩东进、燕人南下,齐国危矣。

  田午觉得田庆的比喻很好,费地对于墨家而言,那是千金,只不过代价之前看来只是对抗费国的大夫,就算失败那也不过是指甲之虞。

  而平阴大夫要合兵魏韩盟于成阳,那在墨家看来是要刺向墨家的心脏:成阳几十里外就是连接泗水的菏水,正是沿河进军泗上沛邑的关键所在。

  所以,墨家才会放弃武城,而将义师主力移至菏水,欲取成阳。

  这的确就是放弃武城的举动,临淄大军再过数日就能抵达武城附近,武城作为费国北大门,墨家不攻,也就意味着墨家失去了在费国的主动权。到时候成阳又分兵,除了签订合约媾和承认费国大夫归齐一策外,似已别无他法。

  对齐国来说,这一战既可以得到费国,包围鲁国从而使得鲁国附庸;又可以让魏国和墨家处在一种交战状态,让墨家成为抵御魏国将手伸向泗上的重要力量。

  而齐国若是能够占据费国,成阳又被墨家夺取将魏国排除在泗上之外,那么此消彼长之下,一旦时机来临,齐国随时可以攻取泗上,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墨家内乱。

  至于说现在攻取泗上,齐国上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包括田和和田午,甚至都不敢想。

  就泗上这二十年的民风、习俗、规矩、习惯,以及墨家的灌输、求利、天赋之权这些东西,以及可怕的民心所向,攻取泗上……除非是各国联军才有可能,否则齐国自己,首先要担心的不是攻不下沛邑和彭城,而是要担心燕、晋在背后下手捅刀子。

  田午既明白过来,于是拜道:“您是贤才,若不然,我要做的事,恐怕要让齐国受到损失而让魏国得利啊!”

  田庆心想:你毛还没长齐,要学的多着呢。

  嘴上却道:“为君分忧,臣之本分。吾乃齐人,自然要为齐谋利。”

  随后,令人传书于平阴大夫,备说此事,只让他在济水、汶水之间逡巡,若是成阳有求援之信,只说正在靠近,却延缓行动。

  又让他地方墨家可能的反击,若是听到墨家靠近济水、汶水,不要管墨家有多少人,只要结阵防守,或是退入城邑,不要交战。

  若墨家得成阳,那么便退到范或薛陵,不退不前,让墨家不敢不分兵成阳守卫。

  ……

  从墨家出于胡陵而攻成阳的消息传出那一天开始算起的第十日;从齐国临淄军团的主帅田庆和公子田午命令平阴大夫不救成阳的消息传递出的第六日。

  平阴大夫终于接到了临淄军团主帅的书信,如今他的位置正在齐国的范邑以北,大约是后世的阳谷县和台前县之间,距离成阳还有百里的距离。

  六万从平阴、肥、历下、灵丘征集的大军驻扎此地,实际上早在两日前在田庆的书信抵达之前,平阴军团已经选择了逗留不前。

  不是平阴大夫从上位者的角度去考虑齐魏之间的将来利益,而是因为短短九天之内,各种各样的消息层出不穷,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甚至不知道墨家这是要干什么。

  从墨家出征那日算起的第五日,墨家义师主力离开胡陵似乎要围攻成阳的消息就传到平阴大夫耳中。

  消息确凿,不但有沿途墨家自己的宣传鼓动,还有许多用于攻城的重铜炮,有牛拉动,据说还有几门大的需要十头牛拉动的铜炮。

  但就在他得到墨家可能要围攻成阳的消息当日,也就是墨家出征算起的第五日,又得到消息。

  说是墨家的游骑四出,在大野泽、无盐、谷、汶水等地活动,多则数千,少则数百,来去如风,尽皆装备火枪、骑马。

  各城邑宰不敢战,只能选择闭门而守,或有传闻,这些游骑是准备袭击平阴军团的补给线。

  而且一日前在平陆,这些墨家的游骑以弱示人,诱使平陆宰帅乡农三千出城追击,不想被埋伏,乡农一冲即散,墨家游骑竟然攻破了平陆,将府库之粮分与民众后便即撤离,并且询问了一下当地民众从这里前往平阴该怎么走。

  如此一来,附近各邑更是人心惶惶,闭门不敢出,那些游骑的消息也更为难知。

  那时候平阴大夫判断,这些墨家的游骑很可能是想要骚扰他的行军、袭击补给、从而延缓他的进军速度,从而为墨家攻破成阳争取时间。

  可到从墨家出征那日算起的第七日,又传来消息,说是墨家的主力沿着大野泽前进,并没有去成阳,人数数万,直奔济水。

  然而当日成阳那边也一样传来了消息,说是墨家数万正欲攻城,铜炮重达万斤,一炮糜烂十余里,城墙皆为齑粉,恐不能守,请求平阴大夫火速救援,否则成阳危矣。

  这些消息全都相互矛盾。

  可平阴大夫确定墨家义师的西线主力只有五个师,加起来也就是四万余人,怎么可能一边有数万猛攻成阳、又有数万绕开大野泽直奔济水?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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