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以为,恐怕我们的条件,费国肯定不能答允。”
孟胜微笑,心说移风易俗有时需要数百年,可有时候仅仅需要几年十几年,这以鞭炮庆祝的习俗,在十几年前那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这商人谋利的想法,确实也让人惊叹,只是世人谁人不求利呢?利即为义,只不过墨家在追求一个人人可以得利而又不损害他人的天下罢了。
他见徐弱有些感慨,许久才道:“能否答允,那都是我们在拯救费国的国人。适不是说过嘛,天下人要懂得自利自救,不能指望任何人。指望墨家,难道就不能指望君侯?指望谁都不对,全靠天下人自己。”
这话中有话,徐弱似乎听懂了,想到费国国都内的那些火药和兵刃,点头道:“确实如此。费国国人多有在义师服役的,精于刺杀,亦能放枪,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孟胜笑道:“这就对了。天下事,就该如此。墨家之义,想要万古长存,也只能如此。”
“只是,若利天下,需要有人为驷马战车、为先锋致师,这是墨者该做的。只要有利于天下,墨者就该死不旋踵。临城登高,墨者需要站的最高、举起旗帜,方能做故而进战以伐不义的利天下为先的先锋队。”
徐弱慨然道:“若非要死,徐弱愿先死以除路。”
说话间,马车已经入城,旁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都城数千的国人夹道欢迎。
孟胜看着这些为了希望而充满希望的人群,长叹道:“求利之心,砺可断金。停车!”
呼喊了一声,前面驾车的人停住了马车,孟胜就像是彭城沛县常有的那种登高宣讲的人一样,就站在马车的车轮上,看着欢呼的民众,说道:“为天下人谋利,是墨家之义。如今为了众人的利,我们来了。”
只是简单地一句话,便有许多人高声呼喊。
人群涌来,将墨家使节的马车团团围住,孟胜就站在高处,与众人讲诉这一次墨家提出的变革的四十多条建议。
每说一条,便要加上一番这一条如何有利、如何能使民得利、如何符合墨家的道义与所谓天志。
徐弱等人虽也是墨者,也常年在这里宣扬,然而论及才华手段,终于与孟胜有些差距。
这些年的学习,孟胜的水平和提升的极高,正如墨子当年说的那样:“为义熟为大务?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墨子认为,利天下这种事,需要各尽所能。能夯土的夯土、能运输的运输,才能筑成墙。行义这样的事也是如此,善于演说的就演说、善于成书的就成书、善于做事的就做事,事才能成。
可既为墨家悟害或是候补的悟害,那便要能辩、能书、能事、能战、能守。
即便不能样样精通,但至少要全懂,又要在一些事上有过人之处,否则又如何能被众人推选呢?
孟胜的口才在众多善辩的墨者之中,并非是顶尖的那几人,可却依旧胜于常人。
时不时的喝彩声,也正说明了这一切。而这些喝彩,又让更多的人围过来听孟胜的宣讲。
孟胜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添最后一把火。
面对着众人,用自己在墨家这十几年无数的大会小会上练就的一身本领,用着当地的方言土话,将这最后一把火添到最旺。
“人生而求利而避害,这是人的本性。天帝既有天下,天下既有万物,人既活着,那么倘有天帝,天帝的本意就是让人发挥自己的本性。正如牛有牛性,牛若不吃草,那还是牛吗?人若不求利,那还是人吗?”
“是故天下的学说很多,诸子百家,上古圣王,都在说利国、利民。墨家也说利国利民利天下,这无问题。”
“可是,天下说利民利天下的学说多了,为什么天下一直没有得利呢?而这一次墨家所带来的这些建议变革,又和那些别家的学说有什么不同呢?又是不是真的可以对照施行能利于你们呢?这是不能说的事情。”
“当年楚国的叶公子高,问仲尼施政的启发,说善于施政的人应该怎么做呢?”
“孔仲尼说,要让远的人感觉到亲近,让旧的人感觉到像是新交的朋友一样。”
“如今还有一些学说,去游说君王,君王问他何以能够利民利天下?”
“他们说,让人民富足、孝悌相交、施以仁政,这样就能够利民利天下了。”
孟胜说到这,便笑道:“这就像是有人问,如何杀一头牛?有些学说就说,牛不喘气了,心脏也不跳动了,那么这头牛就被杀了。”
“人家问的是如何利民利天下,他们就说,让人民得利天下得利就是利民利天下……这样的学说,就算是有再多的主张,又怎么能够实行呢?”
“所以,以往说要利天下利民的人很多,但是做到的却少。而墨家的建议,并不与他们相同,所以是可以做到的。”
“墨家秉持天志,纠万物根源。就像是不知道天下财富是怎么增加的,却却谈如何富足天下,这就像是一个连牛都没见过的人去杀牛一样,难道是可以成功的吗?”
“别人问墨家如何杀牛,墨家会分析根源,说心脏不跳牛会死,所以可以桶牛心;气管不能呼吸,牛会死,所以可以歌喉……即便没有见过牛的人,按照墨家的学问去做,也一样可以杀死牛。”
“这一次墨家的建议,也正是这样的。因为论及对于天志本源的掌握,没有超过墨家的,所以关于如何富足得利的建议,也是没有能够超过墨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下存在的意义便是让天下人都能够顺从彰显取利求利而避害的本性,否则人又为什么要结为天下结为各国呢?国家的存在,总是要有目的的,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不饿。那么国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让一国之民得利吗?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事实上,当然有别的解释,而且解释起来更为直白流血肮脏脓疮,可是孟胜在这里要捧费国的国君,用这种虚指,提出一个把费国国君架在火上烤的概念:国的存在是为了民众得利。
国君自然不会接受这种说法,没关系,民众接受了就行。
众人已经开始思索,为什么要有国,凡事总有意义,就像是墨家这些年说的寻求天志本源一样,总有原因,那么天下列国的存在,难道就没有原因吗?
孟胜又道:“上古之时,人们选择贤能的人,立之为天子。立了天子之后,认为他的力量还不够,因而又选择天下贤能的人,把他们立为三公。天子、三公已立,又认为天下地域广大,他们对于远方异邦的人民以及是非利害的辨别,还不能一一了解,所以又把天下划为万国,然后设立诸侯国君。”
“究其根源,也就是为了趋利避害,顺从人的本性,而用理性选择了最好的结果。我失去了一条手指,但却避免了被猛虎吃掉,这看似还是丢了手指,但小害与大害相较,若只能取其一,小害便是利。”
“既然国君诸侯,是为了让民众得利、避害,那么……以往他们不能够变革,是因为各家的学说都没有了解到天志与万物的根源。”
“现在墨家了解了,并且给出了建议,可以使得民众得利,作为为民众趋利避害而存在的国君,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这是一个完整的推论,孟胜冲着民众呼喊道:“让人得利的日子,可能就要到来。欢呼吧,费国的民众!”
他最后的呼喊,引爆了民众的激情,听起来好有道理的论证,本身人们就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可是,在一旁听着的徐弱,却听出了这背后隐藏的杀机。
按照这个推论推理下去,国君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为了利一国之民。如果……不能利呢?国君的合法性,从墨家的上古不同义的说法去推论,得出的唯一结果就是……不能够利民的国君,是不合法的国君。
这是个可怕的推论,可怕到隐藏在民众的希望与激情之后,一旦破灭就会被推论出来的东西。
墨家还没有直接反对国君的存在,但是却已经开始掌握“国君”是否合乎法理的另一种解释权——不在于周天子的分封与否,而在于是否能够利于国民利于天下。
当年齐国田氏政变上台的时候,饮鸩止渴,用了这个说法,罢黜了齐侯。因为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五德之说尚未建立、天命之学尚难解释,墨家的说法是唯一可以引用以证明自己合法的。
而现在,当年这个饮鸩止渴的决定,终于开始出现了毒性。费国距离齐鲁很近,齐国田氏的这个说法,也常常被墨家宣传。
有田氏这么一个鲜活例子,更多民众便容易接受,因为一国之君都接受了呀,似乎那便是确实有道理的。
而那些早早被墨家宣传了太多的民众,则早已接受,这样的说辞他们并非听众。
现在,孟胜已经完成了把费国国君架在火上烤的最后一步,也完成了对齐国将来可能干涉反击的第一步——战场之外,要让齐国找不到理由干涉,为将来让天下人彻底看清国君贵族的丑恶嘴脸做第一步的铺垫,也为彻底摧毁掉周礼的残余做了第一步——干涉可以,但你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齐国不配。
你敢用墨家就敢嘲讽喷回去,所以就别用了,就说为了个人私利,直直白白,让最后的礼制和贵族的神圣光环彻底变为“丑陋”的利益。
你们国君贵族可以求利,百姓为何不可?你们说利益丑陋,人求利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可你们就是在求利啊。守周礼,田氏该族;为民,田氏就该支持费国之变……这两个大义全都占不到,最后所能喊的也就是战国乱世、胜者为王。
那就是不讲道理抡拳头了,撕破了脸就是不要脸了,那反而更简单。
墨家不止有道理,还有拳头,残余的“大义”与“周礼”,是贵族唯一可以继续维持统治的基础,当这一切都不要的时候,那就不过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费国的事,魏国已经不可能直接干涉了,楚秦赵的乱局保证了魏国无力,那么唯一能干涉的就是齐国了。
可齐国田氏上台用的理由,让齐国成为天下诸国里最没理由干涉的一个……墨家这是在逼着齐国田氏,这个虞舜后裔、这个血统比周天子还古老的家族、这个如今正式的诸侯封君、已经是正儿八经地的齐侯,无声地喊出一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那些理所当然的旧规矩,都是狗屁,我们就是为了利益,没有大义和规矩的正当理由我也要去干涉”。
这是很好的。国君可以这么想,国人自然也可以这么想,都是求利嘛,可是利写起来一样,可国君的利和百姓的利却不一样。
费国小,天下大。鲁国比费国大,齐国比鲁国大,比齐国规格上还大的尚且没有,齐国舍礼而求利,那会带动天下诸侯舍礼而求利,礼是维护他们的,那就让他们自己毁掉。
第六十一章 绑架
礼法,靠贵族自己毁掉。
而民众对君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是要靠君主自己毁掉。
否则,民众总会认为,墨家的一些激进宣传未必是对的,非得自己挨了君主抽到脸上的巴掌之后,才能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好君主。
正如后世的俄国,沙皇是人民的“小爸爸”,当做“儿子”的捧着小爸爸的画像去请愿变革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不是小爸爸的关爱,而是热乎乎的子弹,然后才把那些心存幻想的人打醒。
现在费国的国君,被墨家捧杀之策捧的太高,已经不是爸爸那么简单,简直成了一国主权的虚幻实体了,似乎国君存在的意义就该是为民求利。
若做不到,那就肯定不合格。这是话语权。
捧杀的恶心之处,在于国君贵族不能站出来,直接告诉民众:“我们就是要吃你们血肉的,我们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你们求利”。
所以,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当孟胜等人走进费国国君的宫室之中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四十多条变革的条件中,仅仅第一条就是完全在逼着国君和贵族反对。
第一条说,要区分税、赋、役,并且理清楚税赋役的区别,要求贵族一致纳税、按照自己占有的封地数量缴纳军赋、可以不服劳役但是需要缴纳劳役费用。
这还只是第一条,而且只是治标,没有触动土地所有权这个根本问题。
后面的几十条,则比第一条更加严苛。
这就像是在和贵族们说:请死以利民。
这个死,是作为一个阶层的死,不是肉体的死。然而他们显然并不肯主动去死。
可是对君主和贵族们仍旧怀有一丝幻想的民众,却仍旧认为他们必然愿意主动去死。
在孟胜等人进入宫室之后,数千的民众就在宫室之前等待着消息。
他们自己携带着简单的饭食,啃食着地瓜土豆,等待着让他们可以欢腾的消息从宫室中传出。
徐弱没有去宫室,而是站在磨坊的顶层,看着城内,对照着那张细细描绘出城内重要地点的地图,指指点点。
身后几名墨者正在等待消息,摩拳擦掌。
田让却去了宫室门口,组织了几十个雇工,赶着马车,马车上携带着一些食物、饮水,发放给等待消息的民众。
这些年田让以非墨者的身份,一直在做一些善行,在费国都城内名望极高,可能仅次于墨家这个组织。
民众们看到田让到来,或称呼为田襄子,或称之为君子,田让便在马车旁叫人分发食物,询问一些民众的想法。
以商人的身份,若不以秘密墨者的身份来看,田让其实对于这次变革也是充满期待的。
商人身份低微,名义上就不是贵族,而且需要缴纳极多的赋税。除非是能够做到“素封”的大商人,那其实是另一种方式成为了国君贵族的合伙人。
但除了那些大商人之外,小商人、手工业者所承受的赋税并不比农人更少,他们需要缴纳军赋,而且必要的时候也会被强制从军。
若是有政治嗅觉的大商人,这时候可能已经做好了与民众一起暴动的准备,以积累贤名,做“可执政之贤人”。
田让却没有趁此机会为自己搏名,而是告诉民众道:“这些食物,都是公子峦发给大家的。”
“昔年太康失位,其五子作歌而唱,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公子峦虽地位卑微,只是庶出,但对于此等上古之训却记得清楚。他让我转告大家,他认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次变革,他是支持的。”
这几年田让一直在暗中帮着公子峦积累名声,公子峦自己并不注意,也没有什么野心。
但是,因为墨家的暗中支持,公子峦的吃相可以比其余贵族好看的多。
作坊在手,又有墨家帮着在他的封地庄园内进行变革,公子峦其实根本不懂,但是自己庶出低微,发达全靠田让这个朋友,很多事也都认为是田让以朋友之义在帮自己,因而放手。
众人听田让这么说,便想到前年大荒的时候,墨家提供了一些粮食支援,而都城内的诸多贵族,也只有田让借公子峦之名分发了一些给民众。
田让分发完了食物之后道:“我看这不是一两天就能有消息的,大家也不必在这里等着,不如回去?”
一名农人苦笑道:“君子无忧,农人却苦。这件事对您来说,不过是小事,可对于农人来说,却关系到一家的存活啊。怎么能够不心急等待呢?”
“赋税且重,又要修筑宫室城墙,这都要耽误农时,这怎么能够不心急呢?这是我们自己的利啊。”
“对您来说,这利不过一金,您见而笑之,或以为不过为女子一笑可掷。对我们来说,同为一金之利,以墨家之权字来解,这便是大利。”
田让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啊,是我不能够明白。”
他既说完,又关切了几句,便自行回去,只留下了那些雇工在那里分发食物,为民众聚集提供便利的机会。
顺便叫人大肆宣扬公子峦对于民众苦难的同情,并且以实利为公子峦积累在民众中的声望,这是这几年一直在默默做的事。
可前脚刚刚回到自己的宅邸,公子峦便带着一丝怨气和怒气来到了屋中,见面后也顾不得建立,便问道:“如今城中都传闻,说我说什么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您这不是在害我吗?您可是我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