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群农人正在这里排队推磨,几个人正在那里还之前赊购盐的钱,在那里抱怨。
如今粮价不高,赋税又多,这些义师出身退役回来的农人便骂道:“真要打起来,还不是要靠义师?义师都是墨家出钱,那些蠹虫还问我们收赋,真是贪婪无厌!”
旁边几个人也跟着骂,这税赋不同,赋是军事用途,这赋收的就不合理。贵族又无需缴纳赋税,这更让人怨气满天。
磨坊之外的空地上,一群人坐在地上,冲着徐弱喊道:“徐弱,给读读前几天的报。”
这些人多数认得百十个字,但是报如今昂贵,一般也都是讲读,少有普通民众购买的,这也就让墨家的这些宣读者的重要性更高了许多。
从义师服役回来后,民众闲暇时候,常常三五成群的来听“读报”。
有些是天下的局势,有些事各国贵族的丑闻,有些则是很实用的稼穑耕种技巧,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习以为常,这已经成为费国国都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一,这一处杂货铺和磨坊,也就成为了民众的聚集地。
徐弱拿起一份报,下面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是国人,是农人,但也在义师服役过三年,虽然退回,但是纪律性犹在,这是别处的国人所不能比拟的优势。
安静下来后,徐弱念道:“今日读的,是墨家的副巨子适的一篇文,名为《叹费民之三患》。民之三患,你们也都知道是什么吧?”
众人异口同声道:“知道,子墨子说过,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
徐弱点点头,便将这篇借筑虎城逃亡农夫而展开的、希望费国变革的文章读了一遍。
一如之前,浅显易懂,宣义部和墨辩的不同之处在于墨辩是讲理论、与百家辩论的,受众是高级知识分子;而适一手组建的宣义部,则是面向庶农工商,文章全都以口语写就,极为好懂。
这二十年的锻炼,前世的诸多经验,让适写的文章的煽动性越来越强。
不过这篇文章,和以往不同,里面充满了“希望”,冷静分析的同时,也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充满了对变革后生活的渴望,甚至用了一个大篇幅的内容,以仿佛当年《乐土》诗篇的方式,以一种白描的、没有太多感叹的方式,描绘了变革后普通人可以拥有的美好生活。
作为被适的文章浸润了十几年的徐弱,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篇文章的不同之处。
以往,适的文章,大多是因为甲,所以乙可能或是不可能。
可这篇文章,却根本没有可能或是不可能的论证,而是通篇都是“如果变革了,那么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全然以“如果”为基础,没有太多的感叹,配合上最后一大篇白描的内容,却反而比那些讲义的更有煽动性。
效果显著,因为徐弱听到一人听完之后,拍着大腿骂道:“妈的,真好。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另一人则道:“只怕那些蠹虫不会变革啊。你看那些牛虻马蝇,有不喝血的吗?”
感叹那人道:“应该能行吧?这一次可是孟胜亲来。孟胜啊,那可是候补悟害,这天下数万墨者,不过十余人。当年适使楚,也不过是宣义部的部首,尚且不是悟害呢。日此阵仗,国君应该会答允啊。这上面不都写的明白了嘛,其实对国君也有利。”
说完之后,那人看着徐弱道:“徐弱,你说这一次变革能成吗?我们过得虽说还差得远,可比那些封田上的人过得要好得多。前几日的文章,我听了都要哭了,真是苦呀……”
徐弱微笑,想着“捧杀”二字,点头道:“我觉得也可以成功。这变革之事,需要分析利弊。以往可能国君不知道怎么变革,所以没法变革。现如今墨家都已经将如何变革写出来了,依样而行便可,既能有利于国,为何不变?”
“国君国君,何谓国君?还不是要为国之利?这些变革的内容,处处利国,我看这道理说的很明白了,哪里还有不变革的理由呢?”
“我还想了想,若是真变革,这日子可真就好起来了。你们也去过泗上,你说泗上不富嘛?变革成功,一国的财富增加,这对国君也有利,一定会变的吧?”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徐弱的话,让很多并不那么激进的人点头,自然也有少数人摇头道:“我看未必,那些蠹虫只怕难变!”
徐弱心想,这些激进的人,自然不需要再多的宣扬。真到需要动用仓库藏着的那些火药兵器的时候,这些骂着蠹虫的人,只会大笑一声老子早就说他们靠不住然后拿起在义师中就已经熟悉的火枪砸开宫室的大门。
而那些还持有幻想的人,才是应该宣传的对象,否则到砸门的那一天,他们还会持有幻想。
宣传的目的,是让自家人更亲近,让那些还不是自家人的人成为自家人。
这一次宣扬不讲义、只讲希望,便是要让越来越美好的希望在将来被生生刺破,把那些还怀揣希望的人变为绝望的人。
于是,这希望描绘的越美越好,美的让人觉得触手可及、近在咫尺那才最好。
这是捧。
而敌人会帮着完成这一次宣传的最后一步,亲自将自己屁股下的干草点燃……封闭贪婪残忍的贵族,其实才是最大的“专职革命家”群体。
第五十九章 众星捧月
贵族们这些年施加在民众身上的、因为距离泗上太近的对比所产生的怨气,随着墨家发动的舆论宣传,竟然逐渐扫去了费国都城内的阴霾,露出了一片仿佛是朝阳将升、黑夜散去的希望。
适既然少有的没有用利益分析去说这次变革的可能与不可能;也没有说明白这一次墨家提出的“利民”的建议对贵族而言到底有多么苛刻绝不可能接受,徐弱等人在费国都城的宣传,便统一成了一种口径。
一种“理性分析下,可以得出必然会变革”的结论,但这个理性的基础,却是一种历史唯心的推测,这种奇怪的糅合,变为都城的费人带来的许多的希望。
聚集的地方,墨家引导着民众的心情,没有传唱《硕鼠》、《乐土》等一些明显的“反”歌,而是传唱一些颇有改良意味的《五子之歌》。
正是“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这是一首劝诫君主的歌,并非是墨家篡改或是制作的,而是源于《夏书》。
说的是昔年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従,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墨家看重的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八个字。
而徐弱等人又在宣扬“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这句话本该是几十年后出生的荀子说的,但适既然已经抄袭过劝学篇,这番话自然也早超过。
不管是《五子之歌》还是君舟民水,从“理性”的推断来看,君主应该实行善政仁政,防止被民众推翻才对。
可是古往今来,君主却鲜有实行仁政善政的,被民众推翻这样的事早在春秋时期就常常出现,弑君或逼君出国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究其根源,就在于缺乏了一根“利益”的分析,这是墨家擅长的,但是这一次却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而是用这些说法来做理性的推论。
于是民众听来,怎么看君主都会变革,不会有不变革的可能。毕竟,自己是水,君主是舟,若舟不想翻覆,就该让水平稳才对。
这只要不是傻子按说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问题在于舟为何是舟?舟之上又坐着谁?坐在舟上的人需要什么样的水?
这些根源的问题,暂时被舆论所忽视,造成了一种假象:舟之上的人,理所当然是应该利于水的人。
铺天盖地的宣传之下,这件还未发生的事,似乎已经提前预定的结果。
在都城的民众看来,孟胜一来,经过劝说,国君必然改革,这已经是理性上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可更改的。
孟胜还有大约半个多月才能到达,所以现如今的苦日子也就只用再熬半个多月。
民众们均想,等到孟胜一到,自己就能过上和泗上一样的日子。
墨家没说变革是否能够成功,但却一直在解释变革的种种条款对民众带来的利益。
由是似乎赶走了曾经的阴霾,露出了晴朗的天空,民众在热切的期盼着,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
都城之外的道路上,孟胜等墨家的高规格的使节团正缓缓朝着费国移动。
车中,孟胜正在回忆之前的墨家高层会议上的种种安排。
自己出使费国的背后,不仅仅是仅仅一个泗上的活动,而是墨家在天下各处的势力在全力配合,力求让各国不能够团结一致地干涉。
为了做到这一点,墨家在天下各国的势力都接受到了不同的指令,用强悍的组织能力,在天下范围之内同义同心地策动此事。
在胡非子北上赵国后不久,又有一支墨家的队伍出发前往邯郸,他们要在那里为魏韩齐三国干涉赵国继承问题做好守卫邯郸的准备。
这不是为了公子章,而是为了将魏韩齐拖入一场三晋内乱的大战之中,让魏韩齐无心干涉泗上的事,这正是围魏救赵之计策的一种翻版。
三晋表里山河,赵国若反魏,魏国就会面临四面受敌的情况。
即便泗上富庶,魏人早已眼热,但三晋不平,赵地起火,泗上就稳如泰山。
为了配合此次赵国继承权之乱,墨家的宣义部全面开动,将吴起入秦、秦人变革等事,大力宣传,都是在给魏国造成一个无声的压力。
且不说此时各国君主之间沟通不畅,墨家以无心算有心,便就算是沟通得力,各国之间尔虞我诈……
秦国就算写了血书说,吴起入秦、秦地变革对于西河并无妄想,魏侯会信吗?
秦国就算指天盟誓,说不会干涉魏赵之间的三晋内战,不会和同姓的赵国联盟,魏国会信吗?
魏国不能信,也不敢信,赵国的事若不解决,魏人就有背后起火之忧,这是魏侯不敢赌的一件事。
而墨家的宣义部,则将这件事的严重性分析的淋漓尽致,由不得魏国不去考虑赵国更换君主之后的政策,是否会对自己有利。
除了利用三晋内部的矛盾,三晋外部的第一强敌楚国,墨家也开始全力活动,以配合这一次墨家在泗上的种种变革。
十余年前大梁榆关一战后,楚国分裂,王子定入陈,自号楚王,楚国分裂。
因为陈、项等地毗邻宋国,原本适只是利用大梁榆关之间坑了楚王,让楚国和墨家的关系更为亲密:楚国需要墨家前者陈、项等地,尤其是大梁榆关丢失之后楚国内乱、外患不止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晋越同盟已有几十年,墨家趁着楚国内乱外患、分裂陈楚的时机击溃了越国,也让楚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内部变革和南阳、郑国方向。
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国在东线的收缩,换来了在南阳、郑国方向尚有余力偶尔干涉一下郑国内政的力量。
潡水一战后,楚王派使者前往泗上,请求墨家助楚变革,与之前墨家主动求楚国变革不同,这一次是楚王的位子岌岌可危的情况之下主动找的墨家,种种变革也用一种极为激烈的方式进行着。
削封君、造矛盾,这看起来有利于楚国的集权,实际上却是有利于楚国的内乱更加眼中。
墨家在楚国帮助楚王进行的变革,已经逼的一些楚臣叛逃,但是在鄢郢和郢都的新军已经建立,楚王的力量日趋增加,堪堪能够压住那些贵族。
墨家不相信楚王,也明白楚王只是借刀杀人,借墨家这柄刀来杀那些分权的贵族。
但是一样,墨家也在暗暗坑着楚王,现在楚国王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极限,远不到卸磨杀驴的时候,而且楚王一旦身故,楚国的一场内乱已经不可避免,现在只是一种诡异的平衡。
墨家在借贵族的力量,来防止楚王太早地反动驱逐墨家。
而同样,墨家在楚国的一些变革、编练新军等政策,也为楚王带来了一定的利益。
借助长江的运输,以及“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和“实边塞之地”的政策,楚国如今已有洞庭、苍梧。
最远的楚国边关,已经到达的后世的广东,并且建立了“厉门塞”、“临武城”等一系列有殖民色彩的城邑,配合墨家的“朝蛮夷百越传播文明为利天下”的解释,借助商人在百越之地往来贩卖以获利的动力,武器技术和文化的代差优势,使得临武城与厉门塞成为了楚国在南方的重要城市。
而墨家在越国那边的活动,利用和商人合作倾销纺织品、铁器,种植甘蔗、贩卖南方香料等活动,也已经沿着海岸线在珠江口建立了一个殖民城邑,并且利用水路与楚国的厉门塞建立的联系。
几百个冒险者就能在河口建立据点,依靠星堡和大炮火枪就能阻挡百越原始部落的攻击,同时展开贸易,开始了对南方的开拓,并且利用热带的香料开始获利,引来了更多的商人往来和想要发上一笔的义师退伍的士卒冒险者。
这种情况下,楚王每年获得的商税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对于扩充边塞的政策也就更加支持,一些处在宗法制边缘的弱势贵族,也愿意主动去边塞地谋求一个实利。
而现在,楚王也终于要对陈地下手。
陈、项等地的事,不只是楚国的内政,实际上就是晋楚争霸的一种延续。
没有魏韩的支持,王子定根本不能支撑。王子定的存在,是因为魏国之前十余年的睥睨天下咄咄逼人和吴起在大梁榆关的那场大胜。
现在,墨家将三晋可能的混乱告诉了楚王,也支持楚王对陈、项的吞并统一。
双反各有目的。
楚王是真心的想夺回那些叛逃的楚国城邑,杀死自己的弟弟或者让弟弟臣服,从而彻底摆脱晋楚争霸这几十年楚国最大的泥潭溃败,从而增加威望,继续改革。
适……则是希望楚国对陈、项动手,从而引发新一轮的魏楚之争,让魏国更加无力染指泗上。若想染指泗上,卫国需要控制在手成为附庸、陈项需要在王子定手中与魏做小,更需要一个稳定的三晋内部环境,以及秦国对于西河暂时无力争夺,齐国与魏结为同盟迫于伐最之战墨家干涉之后齐国无法越国鲁国谋求泗上的局面。
而适,则是从四面八方瓦解这个局面,让魏国的每一个方向都面临着威胁。
伐最之战与潡水之战,让齐无力南下得泗,魏齐矛盾减少,但却用一个齐国方向的压力,换取了秦、楚、赵三个方向对魏施压,终究还是有得赚。
现在,楚王已经准备发兵取陈;邯郸中牟内乱在即;秦国变革蓄势待发,这才有了这一次孟胜的费国之行,也才有了墨家在彭城举行的旷日许久不知道会得出什么惊人消息的泗上同义之会。
第六十章 大与小
当孟胜终于抵近费国国都的时候,徐弱等在费国的墨者出城迎接。
登车之后,徐弱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今费都欢腾,商人为谋利早早囤积了大量的鞭炮,就为了一旦变革成功,举国欢庆以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