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私怨仇恨,漫随着这些一丝尴尬化解之后,便要站在各自的利益上讨论交易。
适倒是不急,笑看着吴起道:“久闻公之大名,今日入秦,必得秦君重用。只是不知道,以公观之,秦的出路在哪?”
吴起一怔,适又问道:“公在西河训练武卒,武卒既成,即便你离开了西河,武卒制度犹在,恐怕西河难以攻取吧?”
吴起点头,还颇带着一番自信和感慨道:“武卒之强,远不是现在的秦师可以对敌的。西河又有山川之险、崤函之固,若轻易攻取,折损士气。”
这倒不仅仅是吴起对于自己培养起来的武卒的自信,而是秦地的变革涉及到许多的问题。
想要变革,得有军权,得有威望,现在变革之始,不能打败仗,只能靠胜利来收拢那些授田之民的心,压服贵族。
这一点吴起很清楚。
适提及西河,也正是因为引出这个话题,秦国至少在十年之内,没有夺回西河的能力。
十年不算太久,墨家在泗上准备了二十年,才堪堪能够与天下诸侯并起。
然而墨家等了二十年,那是因为二十年前适才十几岁,他等得起。
可吴起呢?亡魏至秦,他已花甲,十年他等不起了。
适对吴起了解不深,公造冶年轻的时候曾交往过,但也算不得深交。所以适不知道吴起想要什么,所能引诱的方向也就只剩下“建功立业”这四个字了。
他只是提及了西河,言外之意还有南郑。秦国想要发展争雄,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就是夺回西河,威逼中原。另一条就是得南郑入巴蜀,继续力量。
墨家十余年前在适的执意下就在巴蜀活动,现如今已得南郑,即便不言明,有墨家这几年的战例在这摆着,又有山川相隔,想要攻取南郑其难度不下于现在夺回西河。
尤其是吴起这些日子见识到了墨家执政的泗上地区,知道墨家一旦扎根,就会如同野草一样,无法根绝,就算拼尽全力多得南郑,恐怕也是弊大于利。
对于一个渴望着建功立业名传天下、但却只能再活十来年的人而言,适刚才问的“秦的出路”,便是个严重的问题。
西河的路,是他自己在魏国的遗留,自己堵死了。南郑的路,墨家已经堵死了,而且涉及到冶铁术的交易。
那么,秦国刚往何处?不知该往何处,又如何一展心中抱负?
第四十七章 是非
适见秦人不答,便道:“索卢参自极西之地归来,沿途见闻,知道可以贸易获利。子墨子言《节葬》,曾说‘秦之西有义渠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而焚之,熏上谓登遐’。其俗大不与中原同。”
“这一次索卢参归来,行林胡娄烦,经赵地返回中土,听闻是秦与义渠开战。”
“若不谈利百姓,之说利于秦君,依我看,秦君之利,公之抱负,在西而不在东。”
义渠是一个自从商朝就曾存在的古国,这些年与秦国打的有来有往,开始从游牧走向农耕,这是秦国在西方扩张的一大绊脚石。
后世有传言黄帝与岐伯坐而论医之地,也就是岐黄故里之地,乃是如今义渠的都城。
占据了陇东之地后,按照索卢参的见闻,这义渠已经开始转向农耕,并且学会了筑城。
在二十年前的秦与义渠的一场交战中,义渠居然运用了很正式的“农耕”战术,依靠城邑防守,疲惫秦军,然后再调集重兵反击秦军于城下。
墨子久在中原活动,不曾入秦,却也知道义渠的丧葬风俗,义渠在中原亦算是一个周边有些存在感的邦国,有点类似于箕子朝鲜,去过的人很少,但是听说过的人却不少。
义渠占据的地方,都是可以农耕的土地,原本秦国对于义渠并无太大的优势。
只是现在时代变了,一旦墨家给予秦国铁器方面的技术支持,有火药之利,铁器之强,秦与义渠之间的力量对比会在短短几年之内发生巨变。
适倒是没有什么大秦情结,只不过考虑到将来天下的概念范围,文化传播等因素,现在天下大乱,还不如借此机会让秦国同化义渠,向西拓展。
虽说胜绰那些人是叛墨,虽说他们进行的变革也不能长久,但是一则他们用了墨家的吏书、编制什伍、统一文化;二则他们比起那些分封建制的贵族多少还是进步的。
以墨家的道义而论,天下要定于一,并且要同义。同义之始,便要同文。仅此一点,就足以支持秦国向西拓展。
魏国武卒之强,旁人不知,吴起却知。
义渠虽有骑术之便,但是变革之后的秦国连战连捷,与吴起同来的叛墨也知晓。
因而当适说到索卢参等人携带丝绸等物,可以在极西之地获利百倍的时候,这些人眼前登时一亮。
秦国现在实行的还是实物税,也尽可能压制国内的商人,但是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还是必须的。
不管是墨家的一些新奇货物,亦或是楚国的铜锡等等,都需要大量的金钱。
若是这种贸易能够由国家垄断,便可大幅增加府库的收入。
义渠以西,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们只是大致听闻,也听索卢参等人大致说起过在义渠以西尚有数万里土地,甚至也有不弱于中土诸侯的大国,金银极多。
原本西方在秦人眼中,已算是苦寒之地,可现在听了这个说法后,没想到极西之地竟然越过那些苦寒的千里之后,便是柳暗花明。
吴起略微思考后,有些不解地问道:“如今天下,战国乱世,诸侯争雄。墨家距泗上淮北,虽无诸侯之名,然压越而迫齐,有诸侯之实。天下必定于一,战国乱世,助他人则即为弱自己。”
“秦地变革,墨家多行诟病,如何要助秦?”
适朗声大笑道:“涓涓细流,终汇于海。细流或兴比较之心,以争磅礴。大海却不会争,更不会因为江河之水澎湃便生嫉心,怕江河争走了广阔。”
“墨家既奉天志,便要与理论自信。墨家既守天志,便要与制度自信。将来天下,定是墨家所推断的那番模样。而要达成那番模样,铁器、识字、印刷、牛耕、火药又不可或缺。”
“墨家之心,在百世。墨家之眼,在天下。秦地富,难道不是天下也富一分?”
“墨家非是助秦,是在助天下。也不是在帮秦君,而是在让秦地百姓有铁器之利;让文化文字传播西域,以便将来同义同一。”
“天下其势既成,谁定天下都要用此制度。天下尚无其势,用此制度便是人亡政息。”
“墨家之义,岂在一家一国一姓?”
他说的掷地有声,并无虚狡,那几名叛墨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今日方知墨家在行变革天下的大势,而自己却已经无法参与到这浪潮之中。
吴起素知墨家众人自信自傲,对于他们信奉的天志有种狂信并且以往将其推广天下的狂热。
适说的这番话,让吴起也略觉惭愧。
光华之下,自己的抱负比之墨家的抱负,竟是天地之别。天下将变,且不说墨家说的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言会是那样,但仅这份气度已经羞煞多少豪杰。
然而羞愧之余,吴起猛然想到一件事,起身行礼后道:“墨家之心,确如日月。只是,若通此商路,所能够售卖得利的货物,无非玻璃、丝绸、珠玉等等,秦地变革,男耕女织堪堪自用。墨家利诱秦人西拓,只怕得利的难道不还是泗上那些丝作坊、玻璃作坊等?”
适奇道:“难道秦人转卖不能得利?”
吴起无言,只好道:“能得利,但只是转卖之利。”
适又问道:“那中原各地,难道不能因为丝路通畅而得利?”
吴起又道:“确能得利。”
适笑道:“义、利也。天下人均能得利,这便是义举。墨家为何不支持呢?”
吴起又问道:“那秦地变革,墨家颇多诟病……”
适摊手道:“一头牛,毛色乌黑,我可以说这头牛很难看。但是因为这个,我就认为这头牛的肉都很难吃吗?”
“秦地变革,墨家有心无力,只能多诟病。但是秦地那些有利于天下的行为,不能够因为这些错误就认为全都不对。”
“细细一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吴起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问道:“若是墨家的是非英雄来看,若我入秦,凿空西域通行丝路,又制文法播文字,使得东西贸易相通,我这也算是大有利于天下?”
“若我于秦,将十万兵夺西河、下南郑,在墨家眼中,便是不义之战、害天下之举?”
“这天下的英雄对错,难道今后就要由墨家来定夺?”
适微笑道:“尚未可知。只是仲尼做春秋,以礼而论。墨家若做历史,便要以义利天下而论。”
“公之大才,天下皆知,我墨家也多耳闻。此次入秦,秦地距泗上数千里,距南郑有褒谷之险,秦地如何,若仅以利论,和我墨家并无太大关系。”
“但以利天下论,则又不同。秦地的变革,既有好,也有坏。收世卿之田,开阡陌破井田,这墨家是赞扬的。”
“如今铁器已出,农耕之利远胜于游牧。义渠人尚且还是部落,并蓄奴隶,秦人若能使义渠移风易俗、近于天志,这也是大为有利天下。”
“况且中土富庶,若西域诸羌依旧刀耕火种,岁无所得,只有劫掠,那就要想办法杜绝这种事发生。治标治本,移风易俗,便是治本。此乃大义。墨家为何不支持?”
适说完这些,看着吴起道:“公有大才,奈何岁月不饶人。已年近甲子,便有壮志,却无岁月。”
“西河武卒,公一手训出,若将亲兵而攻西河,其心何忍?况且秦地虽有变革,武卒之厉,十年未必能胜。”
“蜀国南郑,墨家经营,日益富足。褒谷难行,运转困难。墨家善守,天下皆知。不举大军,南郑不能下。举大军,所需粮草转运之难也不必提,况且韩魏又于河东虎视狼顾,秦君岂肯得南郑而失洛水?”
“公若想有抱负,便不为利天下,不愿被我墨家评价,也只有向西拓地筑城一途。”
“若辟地千里,皆行中原之政、同墨家之字、授田以分百姓、分田以弱世卿。使中原之物通于西域,使极西金银流入中原,通其有无,各得其利,这便是大志向、大抱负。”
“十年正可成事,后世谈及天下之利,总不会忘了你吴起凿空西域之功。”
这些话虽让吴起有所触动,可是从墨家的口中说出,吴起觉得还是有些不太对。
迟疑片刻后问道:“我闻墨家非攻、止战……你这怎么有鼓动战争之嫌?”
适摇头道:“墨家非攻、止战,那不过是断章取义之解。子墨子曾问: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
“假设攻不义之国、诛不义之君、伐不义之举,墨家不但要支持,墨者还要奋勇争先,做鼓而使众进战之人。”
“义战与不义之战、义君与不义之君、义举与不义之君,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又有三表三患之言。”
“能使天下富、人民广、政事治,此为评价义之三表。”
“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此为定义不义之三患。”
“三表与三患,便是墨家支持与反对的规矩。至于天下富的定义,墨家也有说法,符合的便要支持、不符合的就要反对。所以索卢参那日才要争辩,土地非是天下财物总和增加的唯一手段。”
“墨家不守礼,只依天志之规矩。秦地变革,虽有不义之处,但也有合义之举。义渠西羌,既不肯主动归附中原以行中原之政、以符合铁器时代的乐土之说主动变革,那自然便是不义。不义当讨,移风易俗、播传文字、广置官吏、推行成文法令,这当然是墨家所支持的。”
第四十八章 体系
“既以天下论,那么凡事向前进步的,墨家便支持。若不进反退,便要打着让他进步。此为义战,便无国别之分。墨家非一国之墨,乃天下之墨。”
吴起闻言不语,低头沉思。
此时天下诸国并不讳言谈及兼并和战争,可春秋礼仪尚有存余,像是韩国趁着会盟偷袭郑国灭郑这样的事也只能发生在战国。
可是在这战国之初,各国至少还多少要点“脸”,将求个师出有名,既要有名,这名便要有个基础,那就是礼。没有礼,就没法说对错,也就没法说出是有名之师、无名之师。
三晋伐齐,那还是借公孙孙之乱,田氏有弟弑兄的嫌疑。三晋与齐,还要走个周天子的形式。
可是墨家这番话,分明就是说:墨家自有自己的规矩和逻辑,礼即规矩,墨家守自己的礼,不守此时已有的礼,只要不合于义,墨家便可能与之战。
而义……天下如今能够对义持有解释权的,只有墨家。天下论战,各家一败涂地,儒家尚未与黄老之学融合天命之说,更难在君侯之间传播,于民间因为铁器火药牛耕带来的分封制的物质基础不再,也日趋势微。
法家初兴,但是少了对未来的描诉,也少了一根根本的内涵,只是术而不是道,只是给出了变法的合理性支持,但却没有说清楚变法的根源。
吴起虽然腹诽墨家将战争也能说得如此“合于大义”,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些年墨家抨击各国政策的小册子,又暗暗点头。
自从墨家出版了关于天下财富总和的来源与增加的小册子之后,对于各国的经济政策一直都是以那本小册子为基础,在规矩之内从未逾越。
言行如一,又能恰如其分地解释评判,这便是可惊可怖之处。
对于秦地的变革,墨家也是有批判有支持,如索卢参的批判,那是站在到底农业才是唯一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手段、还是工商业的劳动也能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手段的争论。
而对于支持,墨家也认为秦地的情况特殊,不论怎么样,相对于以前的井田阡陌与贵族封田,秦地的变革还是解放了生产力的,尤其若是配合牛耕垄作,这绝对是高于原本的制度的。
这一切都源于二十年前适加入墨家,逐渐将墨家的道义形成了完整的体系。
正如之前的儒家,仲尼有“礼”可依,于是可以按照礼来衡量这件事的对错,合乎与礼的便支持、不合于礼的便反对。
而墨家在二十年前,谈利谈义,谈天志,但是合乎天志的天下,到底应该是什么模样?
墨子没有指出,或者说指出了一个过于遥远的、数百年内都不可能达到的“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以及最终的“兼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