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此时有了靠山,之前所遭的那些苦心说都已值得,随后赶来的芦花在他耳旁将禽滑厘前些日子曾经过的事告诉了他,心中也大致有了分寸。
适心想,既然禽滑厘知道了这事,墨子想来也会知道。芦花前去求助,墨子派这位公造冶前来,也算是表明了心意。
不管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些墨子喜欢的事,入了他的眼;还是说价值决定存在,自己的这些种子让墨子认为确实有必要握在墨者手中……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好的。
自己从此之后,不用自称墨者,而是个实实在在的墨者了。
墨者不是无所不能的护身符,有时候也是一道必须轻生死的枷锁,尤其是这件事和大义扯上关系的时候。
但对平民出身的自己而言,成为墨者,就算是踏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阶梯。
只是公造冶既来,却不解决这件事,这是什么意思?
他小声问道:“兄长,这件事该怎么办?”
公造冶笑道:“你说这是墨家之宝,当然是要等先生来了之后处置。”
适大喜,连忙问道:“先生要亲自来?”
“这有什么惊奇的?先生虽已七十,可是腿脚便利。齐楚千里之外都来去自如,这城郭之外难道还来不了?你也不要急,是我们的东西,别人抢不走的。况且还是为行天下大义的宝物,谁人敢抢?”
他不是那般色厉内荏之人,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需要瞪谁一眼,只是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听得旁边众人心下一冷。
这不是恐吓,只是事实,故可以说的云淡风轻。
又说了好一阵,远处传来一阵哨音,公造冶没有抬头,闻音知意。
“先生,来了。”
第三十八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五)
远处,数百墨者正朝这边急行,分出数人包抄到村社之后,进退之间显然捻熟,隐含军阵之法。
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墨者,看这架势,忽然想到一句话。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正合此景。
墨者之中不少人没有负剑,又有一些是匠人出身,手中持着斧头。
都穿着一身短褐,灰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当真是气势无双。
如今已有颇多手工业者,若日后适的耕田之法与退火铸铁广为传播,大量的农夫加入墨者,这斧镰二物倒是可以做墨者的标志。
可惜这时候适还没有发言权,要不然适就直接问那小贵族:“你混哪里的?不说就是没老大罩了?想抢我的地盘问过我身后的数百兄弟没有?”
这种小人得志的心态跃然心中,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暗暗观察这些墨者的进退。
那小贵族与其私属不敢乱动,小贵族还不断叮嘱那些私属万万不可乱动。
片刻后,墨子来到适的身旁,看了一眼。
适琢磨了一下,行礼道:“践行墨者之义的适,见过先生。”
他没有说自己是墨者,而只是说自己是在行墨者之义。
若是墨子质问,就说自己不知道墨者的规矩,以为行了墨者之义就是墨者了。
墨子一笑,受了此礼,回道:“璞玉可雕,八月而成。雕刻你的,是你自己。可又是谁让你在石中受日月之润而成玉璞的呢?”
适才要回答,墨子却摇摇手示意先不必回答。
这时候那小贵族等人才赶紧过来见礼,纷纷道:“见过墨翟先生。”
适本以为墨子会和对方讲道理,讲到对方哑口无言才做事。
不想墨子直接问道:“是你们自己来的?还是有人让你们来的?”
那小贵族一听这么问,也不想再说什么适不可种植授田的说辞,直接低头回道:“是我见利,自发而来。有人和我说,此地有宝。我又听说适不是墨者,所以才来。若我知道适真是先生弟子,怎么敢来?还请先生饶恕。”
墨子面色平静,淡然道:“墨家的规矩,墨者一心。若适之前就是墨者,你因贪欲而辱了他,我墨者中自会选出一人与你死斗。但你说的也对,他之前只是行墨者之义,而非墨者,所以因辱而斗这种事就免了。”
小贵族暗暗擦了一把汗,这时候成文法并不多,杀人这样的事根本没有多少人管,尤其是因为侮辱而发生的死斗更是天下人都接受的死因,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错。
真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要到数十年后商鞅变法后。
墨者之中,曾经的好勇斗狠之辈比比皆是,小贵族也清楚自己与这些人死斗,哪里还有命在?
自己就算死了,司城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死去找墨者的麻烦。
墨子又问了几句,貌似在思索,片刻后道:“你有贪心,却无所获。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要这些谷米种子,可是为了救济天下?”
这种问题,随时可以撒谎,但这小贵族想都没想,直接回道:“不,只是因为贪心得私利。”
墨子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被你鞭打的孩子,虽不是墨者,可也是为了行天下大义。”
“我一直说,做得对就会有奖赏、做的错就会有惩罚。至于对与错,则要用天志和大义作为规矩衡量。这孩子做得对,当然要有奖赏。这孩子做得对,却挨了打,总要为他做些事,要不然日后我墨者行义天下,总被人打,那还了得?”
小贵闻言族冷汗直流,不知道墨子会怎么做。
墨子看了一眼公造冶,缓缓说道:“这样吧,三十七,你把他的胳膊打断吧。”
公造冶点点头,那小贵族一听是打断而不是砍掉,长呼了一口气。
急忙自己解开衣带,将自己的左手主动袒露出来,又冲墨子行礼道:“多谢墨翟先生。”
“谢我什么?”
“断此手臂,让我收拢贪心。不然可能会因为贪心在将来丢了性命,是以感谢。”
公造冶点点头,抽出铜剑,猛然拍出,风声呜呜作响,以剑脊直拍在那人手臂之上。
咔嚓一声,肱骨断裂,小贵族闷哼一声,咬牙不喊。
公造冶指着自己的脸道:“记得我,我叫公造冶。若想寻仇,来找我便是。”
小贵族脸色苍白,疼的满脸冷汗,但也知道这时候越是强硬麻烦越多。
他也是个见过些场面的人,咬牙不哼,也不回答。
墨子见他如此,也不多说,挥挥手示意让他离开。
小贵族拖着骨头被打断的左臂,疼的肩膀不断发抖,却还是又行了一礼。
他知道墨者行事就是如此,既然此时解决了,那么日后就会当这件事不发生。
他的手臂骨头被打断,并非是他自愿的,而是公造冶打的,所以算是耻辱,以后若有机会大可以寻仇。
但他又不傻,这是个能胜鲁阳公半戈的人物,自己找他去寻仇,那不是嫌自己死的慢?
不过公造冶既然放下了这句话,也就意味着墨子不会深究背后的事。他这时候已经咬的嘴唇都是血,疼的眼看就要叫出来,却强撑着行礼之后才离开,根本不想什么报复之类的幼稚想法。
那些私属将他扶上马车,匆匆离开,等走出去数十尺后,马车中终于传来一声惨叫。
适暗暗咂舌,惊奇于墨子处理这件事的手段,可以说按照墨者的那套是非观的是非分明。
至于说寻仇什么的,马车上的那声离开数十尺之后才有的惨叫,已经说明了问题。
旁边的墨者根本不当回事,心说本该如此,如果墨者连这点手段都没有,那怎么在天下间行走?
等那些人都离开后,公孙泽还站在旁边,之前已经行礼,墨子见他没有离开,问道:“你有何事?”
“我想请教适一个问题。与刚才之事无关。”
墨子点头道:“既是这样,你便问吧。适,你过来。”
适赶忙走来,公孙泽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断臂的那一幕,面色如旧,依旧不卑不亢。
“适,奚仲残疾之事,你是听谁说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记载的?”
墨子一听,心说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战车,还真不知道奚仲残疾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适也是茫然许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孙泽胡扯的时候,自己编造了个故事。
他以为公孙泽是为别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么一句自己都没在意、只不过当时顺眼看到了公孙泽的马车脱口而出的胡话。
在他嘴里,不过是一句胡话;但在公孙泽耳中,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难以释怀的历史。
这时候公孙泽当着墨子的面问出来,心说回答的让不让你满意无所谓,却一定要让墨子满意。
思虑之后,回道:“我墨家辩术,有假言之推。”
“若……则……;若……必……;籍设……则……这都是假言之推。”
“我说奚仲残疾之事,其实是用的籍设……则……这一判。籍设奚仲腿脚残疾,则仍旧可以教人驾车。若你不懂九数,必不可教人九数。”
“我墨家辩术中,又有大故、小故、无故之别。”
“所谓大故,子墨子说,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所谓小故,是有之无必然、无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则必然乙、没有甲则必然没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没有甲必然没有乙。”
“无故,是有甲与有乙之间没有关系,无甲与无乙之间也没关系。”
“懂九数,是能教九数的小故。懂九数,未必能教九数、或不会教、或嘴巴不能说话。但不懂九数,则一定不能教九数。”
“手脚俱残疾而不能驾车,则手脚俱残疾是不能驾车的大故。手脚残疾残疾的一定不能驾车、驾车的一定不是手脚俱无的残疾。”
“但手脚俱残只是不能驾车的大故,却是不能教驾车的无故。因此手脚残疾可以教驾车,也可以不能教驾车。能不能教在于残疾的这个人会不会教驾车,而不在于他是不是手脚残疾。”
“至于奚仲是否真的残疾,在这个推辩中并不重要。”
这番话说的一众墨者连连点头,回味着其中的味道,眼神闪光,均是颇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说,若非国士,不能学以全才。这适先生夸他大巧,想不到这辩术也是如此厉害。大故、小故、无故之说,先生曾讲过数次,可经他用甲乙一论,倒是容易懂了许多。”
墨子也微微颔首,自己在外讲学之时也曾多讲辩术,所以适能说出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论的办法,更是胜过其余自己讲学的方式,将许多弟子难以理解的大故、小故两者讲的如此简单而清晰。
只不过这番话可以听得墨者连连点头,公孙泽却听得一头雾水。
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哼声道:“这就是说,奚仲残疾之事,是你们墨者编造的?还是说你们墨者只会这些无用的辩术?”
他刚刚亲眼所见墨者的手段,这时候还说出这番话,已是让一干人佩服。
适刚要回答,一人抢在了适的前面回道:“公子此言大谬。”
“辩论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区别,审察治乱的规律,搞清同异的地方,考察名实的启发,断决利害,解决疑惑。这正是探求万物本源的办法,怎么能说无用呢?”
“况且,辩论,自己赞同某些论点,不反对别人赞同。自己不赞同某些观点,也不要求别人不赞同。”
“辩论不能辩论夜晚和尺子哪个长、谷米和力气哪个多这样的问题。适与你相辩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问题,并不是与你辩论奚仲是不是残疾的问题。”
“这是籍设,而非事实。所以籍设之事,在辩论之外并无意义,存在于不存在,并不影响他要论证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结果。”
“我说假设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吗。在这个问题之内,即便我活着我也是死了,但在问题之外我并没有死,否则我就不能提出这个问题。”
公孙泽听着这些在他听来夹杂不清的话,不顾及身边有数百墨者,朗声笑道:“狡言善辩,不过如此,量你们这墨家辩术也没什么用。你又是何人?”
抢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先生百学,我只学会了一门辩术,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个弟子,因此叫辩五十四。我见适也会辩术,故而心喜想要与之辩天地万物,正如饥饿多时之人见到粟米、干旱多天的土地见到雨水。”
“听你言语,知你不懂辩。我也听说你曾和适比斗。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别的,我墨者既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过我们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辩的,除了先生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还请成人之美。仲尼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还请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说吧,是比射?比记诵典籍?比九数?比剑术?比驾车?比木工?比稼穑?比雕刻?比陶器?比盖房屋?比算河土方?比军阵之法?比守城之术?比冶炼铜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说一句,便从后面站出一人,做出请教的礼节后,一个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