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9节

  按他所想,除非是公孙泽那样的真正君子,才能不避墨家之名,来与他争论甚至可能以顺非而泽的理由杀死他。

  但公孙泽这样的人,在有君子之约的情况下,绝对是自持君子之义不会做出这种事。

  凡不是君子的,又必然不敢招惹墨家之人。

  守宋、拒齐、为官的墨者不合墨者之义说召回不准其为官便没人敢用……这样的一群人,绝对不可能只靠嘴皮子,尤其是那些守城之术,更不可能是一群传统意义上的好好君子能琢磨出来的。

  稍微一理顺,他就猜到了结果。

  很可能是墨子回到了商丘,有人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墨者。

  心想:“不可能啊,我只讲到了谶语乐土,还没真正讲鬼神之事。我和墨子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鬼神之说,其余的我都是按照墨者应做的手段做的。”

  “如果墨子回到商丘,总可能听说我这里的事,否则这些人也不敢动我。可是怎么可能听说了这些事,还不收我为弟子呢?”

  “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一次有些心慌,脸上极力压抑,冲着后面鼓气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墨者,身后尚有子墨子与数百弟子,这些人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再讲什么乐土,是没必要的,才半年多时间不可能让这群人舍生取义,这种时候只能虚张声势以势吓人。

  嘴上这样说,心里已经在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这一次还没有吸引住墨子的好奇心,自己可就完了——比半年前最多害怕守城而死更加凄惨。

  暗骂一句,用力抽打着拉车的牛。

  牛吃痛,发出哞哞的叫声,传入村社之间,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公孙泽抬头,再次低头,擦去已经参悟清楚的见不贤之省,开始回忆自己之前所想的奚仲之事,根本不担心适能否活下来。

  六指仰头,高喊着适的名字,满脸必被救的信任,恶狠狠地盯着曾鞭打他过的那几人吼道:“适哥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村社间的女人纷纷朝那边迎去,一边跑,一边说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待牛车靠近,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只是利令智昏,自己只需要报上墨者的名号,对方定会撤走。

  不待对方开口,他先开口道:“该缴纳的税赋已经缴纳,剩下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你们想要,拿金来换,一粒一金!这是我墨者之物,用以救济天下,难道你们不怕子墨子来询问吗?”

  此时楚宣王还未出生,世上尚无狐假虎威之句,适用的却正是狐假虎威之意。

  他是小人物,小到一个小小贵族就能轻易弄死他,甚至都算不上狐狸。

  但他假借威势的那人,却是头不折不扣的老虎,一头连国君都要以礼相待的猛虎,而不是一头病虎。

  即便借势,还是先讲了已经缴纳赋税的道理。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是第一次真正和贵族作对。本有些害怕,但一听到适说身后有数百墨者兄弟,胆气顿壮,又恨对方要抢走他们乐土之梦的希望,勇气倍增。

  那小贵族冷笑着看了一眼适,邪蔑一眼问道:“你就是适?来的正好!你是工商之人,有什么资格种地?有什么资格种植授田之土?”

  适刚要狡辩,对方又笑道:“你也不要用墨翟来吓我,如今商丘城都知道,你这个墨者,是假的!墨翟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他指着在适身后的那些人,不屑道:“你们这些庶农贱夫,真以为这人是什么墨者?赶紧扔下手中斩木,免得和他一同受罚!墨翟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弟子,你们的乐土也是他编造出来的!这种蛊惑人心之辈,必受重罚,斩而弃市!”

  一番话,当真犹如晴天霹雳,冷冷的天炸的在场许多人不知所措。

  公孙泽惊的屁股抬到脚后跟上,眼看就要起身;六指一脸不相信的神情,张嘴试图说对方骗人;牛车后的众人混乱无比,齐齐看着适,犹如梦醒;村社女人纷纷摇头,说什么也不信。

  相较于数百年的灌输,他不过在村社半年之久,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些人没有立刻扔下木棍下跪乞降,已经超乎了适的期盼。

  只不过这个小贵族的话,是致命的。

  村社众人从未想过适能说谎。

  既然说过谎便可以推出以前的话也可能是说谎;一如见到玉米棒子之后会相信草木之帛会出现是一样的道理。

  适见众人神情中的震惊远大于恐惧,也算是对得起这半年的心学。震惊与恐惧,本不是同样的意思。

  他站在牛车上,大声道:“我是不是墨者,太阳照样东升西落,这是天志。天志不可夺!难道我不是墨者,那些墨玉宿麦就不生长了吗?难道你们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小贵族闻言大笑,指着适就要让人将其抓起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如同炸雷般的声音,一个身高九尺的汉子的身影遮住了这个小贵族的身体。

  “适!好一句天志不可夺!又是谁说他不是墨者?问过我了吗?”

第三十七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四)

  惊雷般的吼声,配上九周尺高的身躯,一脸的横肉,耳下的疤痕,外加鼓胀的胳膊,叫在场的众人心中均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个壮士!”

  他的打扮在常人看来极为奇怪,身后背着一柄铜剑,身上却穿着一身破烂的短褐。

  昂贵士人身份的剑与低贱庶人才穿的短褐,极不相称,这身份也就昭然若揭。

  小贵族身旁的私属见状,向前一步,想要护卫,却被这人用肩膀一撞,直接翻倒在地。

  肩膀一撞,就知道此人孔武有力,绝非他们可以对付。

  再者此人负剑,定非寻常人。

  之前阻挡只是义务,但并不敢直接出手,此时知打不过,义务也已履行,就如野鹿奔跑过的麦田一样自然分开,让到一旁。

  适本来浑身是汗,听到一句见到一人,这浑身的冷汗顿时变为精神焕发的热汗。

  这正是孩子饿了来了娘、孩子被打了来的爹,被欺负了组织来了……

  适也不知道此人是谁,可刚才那句话显然证明这是一个墨者,又是个知道自己名字的。

  既然维护自己,那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心说墨者之中颇多市井人物,这时候要是露出几分刚才的紧张神色,必不会给此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这时候就该挺胸抬头。

  那小贵族看着这条壮汉,心中咯噔一下,也知道此人八成是墨者,心说难不成自己那朋友得到的消息不对?

  看了一眼身旁之前还在羞愧的朋友,见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你是何人!”

  壮汉仰着头,鼻孔朝天,回道:“好叫你知道,曾和楚之鲁阳公比戈胜其一式的墨者,公造冶!”

  适已经悄悄下了牛车,不使人察觉地凑到了公造冶身边。

  听了这么一句,心说这人难不成还是个秦舞阳般的人物?那秦舞阳见人就说自己十三岁杀人……

  他既已经靠到了公造冶身边,心中大安,这时候觉得应该开句玩笑,以显亲近,也显得自己临危不惧乃有大勇。

  于是笑道:“兄长难道每次开口之前,都要提曾胜鲁阳公吗?岂不太累?”

  公造冶一听这话,也知道是个玩笑,咧嘴一笑,牵着耳下的那道疤痕,格外吓人。

  笑过之后,公造冶心头暗道:“大兄禽滑厘这几日总夸这人,子墨子更是说他大巧,只是却不见得啊。这是宋国,鲁阳公伐郑围宋,勇力之强这些人当然知道,我当然要这么说。到了齐国,我便要说我曾一人打倒七技击之士;若在三晋市井,我便要说自己曾和聂政比剑各留疤痕……”

  “先生曾说,与农人交谈,要谈谷米不谈玉石;与匠人交谈,要谈尺矩不谈契息。我要让眼前这样的人物知我本事,当然要提及鲁阳公之事。适虽然聪慧,终究没有先生亲自教诲,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啊。”

  正如他所料,自己这么一说,不止是那小贵族脸色突变,就是跪坐于地的公孙泽也猛然起身,持剑起身站在一旁。

  在场众人均知墨者不虚言,此人既说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手段之高哪里是这几个私属能够应对的?

  这一任鲁阳公,常年征战,名声早起。

  要不然后世也不能留下鲁阳挥戈,让夕阳向东退避拖延夜晚降临,以助其胜的传说。

  若谈奇幻,挥戈之鲁阳也是个不下于大降陨之刘秀的人物。

  只不过后来此人最终死在魏武卒军阵当中,被不知名步卒所杀,是贵族让位于古典步兵成为战场主角的垫脚石,并无悲壮之意,因而名声不盛后人少知。

  若早生百年在英雄主导战场的时代,必如养由基一般后世均知,只是贵族英雄的时代已是西山幕日,纵然他能挥戈退日,又如何挡得住历史的滚滚洪流。

  楚人常说,弓学养由基、戈学鲁阳公。此人如今尚且活着,凶名早已传遍郑、宋等楚北之国。

  公造冶拿这人说起,正是如同和农人说起粟米耒耜,正合适。

  小贵族也没有选择握剑,知道握剑也不是此人对手,既能与鲁阳公比戈而胜,就是三五个自己也不是此人对手。

  况且,就算打得过,这人真是墨者,自己那小小势力又怎敢招惹?

  急切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冷汗涔涔而下。

  公造冶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再看那小贵族。心说先生不久便来,这里的事当然是交由先生处置,自己只要震慑住这些人即可。

  他看着四周的青青宿麦,伸出手在适的肩膀上轻拍一下。

  既是鼓励,也是安慰,更是赞许。

  之前是不是墨者已经无所谓了,现在这些人再不敢动你了。

  安慰之后,目光投向了被绑在树上的六指。

  见那孩子浑身是鞭痕,嘴唇干裂,脸上乌青,心说:“这孩子真是不错,挨了这么多打,竟也没有开口。小师弟虽然不知道怎么和不同的人说不同的事这个道理,未免稍微有些不灵光,可是这传道识人的本事却没的说。”

  再看一旁的公孙泽,见他之前跪坐于地,袖袍割裂,心中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君子衣冠必正,无故不可不正,心中哪里还猜不出?

  他身形虽壮大,可头脑决然不笨,这时候便行礼相问:“公子何人?”

  公孙泽起身回礼,冷声道:“儒生,公孙泽。”

  这一次回答和平日不同,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无需解释,只要让这些人知道儒生中亦有君子。

  公造冶点头示意,赞道:“你是君子。”

  他也曾禽滑厘说起过适和公孙泽比斗的事,见这人竟然没有借机生事,心中也是赞许。

  猪狗禽兽之说,那是理念之争,及至修身,并无二致。

  只是此人冷眼报出自己儒生的身份,自己也赞了对方是君子,便不必再交谈了。

  公造冶又看着六指,说道:“小墨者,你不错。”

  六指年小,可也知道情势有变,强忍住的那些痛苦这时候登时化为无尽的荣耀,便如那些血统贵族身上配的玉器一般,回道:“那些东西是我们墨家救济天下之宝,我虽年小,也是发过誓言的,终吾一生,永不叛墨。莫说挨打,就是死我也不会说!”

  公造冶闻言大笑,笑的旁边之人耳朵生疼,走到树旁将绳索解开。

  他自做事,露出后背,竟无人敢动。

  不经别人同意,伸手解开绳索,也没人敢问一句。

  六指一被放下来,公造冶便道:“你的适哥让你正身,却忘了人若身正,总有恶徒袭扰,难不成只能挨打?日后随我学些打人的本事,谁要打你,你打回来就是;谁要杀你,你杀了他,他就不能杀你了。”

  “剑在你手、手由汝心。你心已正,只是无剑。不像我……先有剑,后正心,留下了一身本不该留的疤痕。愿你临死之时,俯身一看,身上没有不该留的伤疤,只有三生无悔的伤疤。”

  六指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因祸得福,这一身伤痕和刚才的那番话,正说到了公造冶心中。

  殊不知公造冶年轻时并非墨者,好勇斗狠,之后才学了墨者之学,身上再没有因为斗狠而留下的疤痕,只有行义而留下的疤痕。

  此时见六指心志坚定,小小年纪一身鞭痕却都是因为坚信自己在行天下大义所留,心中感叹,这才说出这番话。

  适一听,急忙喊道:“六指,还不谢过?他是教你学剑呢!”

  六指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公造冶哈哈一笑,旁若无人。

  自他来到这里,和那小贵族之间只是报上了自己身份,之后再和他之间无任何言语。

  所行之事,均当对方不存在。可那小贵族此时别说觉得被侮辱,根本就不敢回答,心中琢磨着这件事怎么了结。

  本想着搏一番机遇,不想招惹了墨者。

  自己若是挨顿打还好,怕就怕这件事被抖出去,戴氏会责罚自己。戴氏虽然不能动用墨者,也知道墨者不可能为他所用,但也绝对不想招惹墨者,这对将来大为不利。

  小贵族心想:“这件事,也只好说适并非农人,这些田并非私田,乃是授田,他不该用。私种这所谓宿麦,有违田正之法,若人人种植,冬季不能演武,武备不修,邦国将亡。”

  “若争不过道理,我只能说是自己利令智昏,万不可说我想抢夺以献给司城。这些墨者心头愤怒,最多我自己砍掉一根手指以平息其怒火。若是说出想要献给司城,即便这些墨者不惩罚我,司城也定会将我用以私刑做给这些墨者看,说不准还要请墨翟亲自去看,以证明此时与他无关。”

  “此事与公孙泽之事完全不同。公孙泽所行所斗,墨者不以为意,输赢而已……”

  他自沉默,苦思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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