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96节

  庶俘芈指着摇曳的篝火,笑道:“这几日都有微风,若真是列阵而战,咱们并不怕他们二百余人。”

  “以车围而守,最怕炮,其次怕铁雷。只是咱们不能靠近。可若是咱们能够靠近呢?”

  “明日一早,若是风向不变,咱们就在四周割草生火,以烟熏烤他们。他们若是敢于出来阻挠,咱们便列阵与他们作战。若是不敢出来,咱们就靠近后,堆积柴草,以烟熏之。”

  “借烟掩护,我帅几人骑马,靠近后投掷铁雷。这二百多人围在里面,那是咱们用来对付没有炮、没有火药的林胡娄烦的。可要对付咱们,却怕不行。”

  他一说完,连长想了一下,拍腿道:“还是你小子脑子灵光。一会儿叫大家过来,商量一下。”

  众人围过来听完后,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喜悦之色。

  这可是二百多人的违禁商队,若能抓获,那可真是大功一件。都说建功立业,若是等到后面的步兵来了,只怕这功勋就要大打折扣。

  庶俘芈分析了一番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众人想了想,也都觉得:不管是那些人死守不出,还是出击求胜,都是必败。

  里面又没炮,倒也没有什么危险。

  第二日一早,连队便行集合,风向果然不变,微风从动不断向西吹拂,以千里镜观望,车阵之内的人已经焦急难捱,看来也知道这些人围而不打是在等待援军。

  连队骑行到上风向后,靠着铁锹迅速修筑了阵垒,将马匹拴好,留下了两个司马五十人骑马在附近逡巡,两司马五十人持枪警戒,其余人则收集柴草。

  弓箭和车阵内火枪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在几十步,阵垒后的五十人便持枪对射,压制车阵内的弓手和火枪手。

  几番对射,从两侧堆积柴草,又靠着铁锹挖掘泥土不断靠近,缓缓前进。

  到午饭一过,柴草已经堆积在车阵前三十步左右的地方。

  下面是一层干草枯枝,上面堆积着厚厚的湿草烂叶,一声令下,便即点燃。

  原本该是白色的烟,经过了上面那层湿草,蒸腾起湿草上的水汽,又将湿草的颜色剥落,烟尘变成了鹅黄色,这正是高柳附近的居民这几年在夏天驱赶蚊虫的办法,这些人点燃起来极为专业。

  烟尘四起,挡住了车阵中人的视线,但也挡住了进攻方的视线,连队众人却不急。

  又添了一阵柴草后,连队中选出了八个最强壮、马术最好的人,庶俘芈带队。

  每个人在马上分了几个铁火药雷,庶俘芈将这七人叫过来道:“到时候咱们从南边骑马冲到跟前,你们跟着我,别冲的太前。靠近后,咱们就在马上,把雷投出去,绕着圈子投。”

  七人点头,连队中持枪的那些人纷纷脱下革甲给庶俘芈等八人,能穿上的都多套了几层。

  待准备就绪,骑马警戒的五十人在北侧等待,若是敌人出逃,那就追击。没有了车阵的掩护,在平原上奔窜,就算那些人都是些善于用剑的死士,也敌不过骑兵的追杀。

  剩余的几十人各持火枪,若是那些人拼死朝这边反击,就列阵与之交战。

  反正向西逃窜的可能最大,那里是下风向,但离开了车阵,靠双足逃窜,那就是找死。

  ……

  烟雾缭绕的车阵之内,阙与君的死士们惊慌失措,不住咳嗽,眼睛被烟熏的生疼,却又不敢离开。

  马镫在赵国出现后,几次交战已经深入人心,离开车阵在外面被有马镫的骑兵追杀,茫茫荒原,必死无疑。

  带队之人,乃是阙与君的门客,之前的两次交易都避开了墨家的巡逻队,获利颇丰。

  其实获利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马匹。马镫的出现,让贵族的私兵死士朝着骑兵的路子走去,阙与君正在组建自己的骑兵。

  这不只是阙与君的事,阙与君的势力在赵国不算大,不可能谋求君位。

  但是,赵侯如今的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公子章与公子朝之间的继承权问题也就愈发的不能忽视。

  公子章,是烈侯赵籍之子。如今在位的,是烈侯赵籍之弟,公子朝却是如今赵侯之子。

  赵国的许多贵族和大臣,都是赵籍时代的,难以清洗,当年是因为公子章年幼,于是兄终弟及。

  可这几年,公子章逐渐长大,身边门客中又有几个着实的才俊,名声威望渐高,不论是继承顺位还是威望名声,以及贵族大臣的支持上,赵侯一薨,即位的就该是公子章。

  可赵侯也有儿子,明面上不敢立公子朝为继承人,暗地里仍旧施展了不少动作。

  现在赵侯生病,公子朝已经准备等到父亲一死,就发动政变。据说已经和魏侯击有了联系。

  赵国内部风云激荡,阙与君需要更多的战马来供养自己的死士骑兵,也需要更多的利润。利润最多的,自然就是刀剑、马镫这些违禁品,若是别的,人家林胡娄烦各个部族直接在高柳交换就是,何必冒着风险与他们交易?

第三章 科班出身的骑兵

  这一次前往交易,不只是简单的物物交易。既然货物可以交易,那么战争和政治能不能做交易呢?

  只是没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还是被高柳的墨家骑兵发现,被困于此。

  车阵之外。

  庶俘芈安抚着因为即将参加战斗而略显兴奋的白星,摸着鞍囊里的火药铁雷,自然地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东西的时候。

  潡水之战他父亲俘获越王翳的那一年,他已经八岁,已经开始在村社的学堂上学。

  教他们的“先生”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学了四五年,学会了认字和数数,就作为先生强制安排到各个乡村的学堂。

  那时候上午需要学习文字、数数、天志自然常识。

  下午的时候,多半就是列队,由村社里的老兵教授他们队列行进,拿着小木棍作为短矛,练习基本的打架技巧。

  那时候家里的马刚刚生了个小马驹不久,父亲出去打仗,也无人管他,伯父去饮马放马的时候,他便爬到马背上,摔过几次,却也不怕。

  那时候要求是要接受四年最基础的教育,据说除了义师的费用,墨家投在教育上的钱是最多的。

  比他更早一批上过学的人,多半都被强制成为了教师先生。哪怕只认得五六百字,能够算一千之内的数,都多半强制被分派到乡村间的学堂。

  墨翟去世的那一年,庶俘芈记得自己正好毕业。那时候制度严苛,毕业的孩子若是认字少于四百,家中要被罚钱罚粮的。

  他那时候在村社里成绩极好,毕竟自己的叔叔庶轻侯是很早就跟随适学习的弟子,年节归家的时候也会讲许多他从未听过的事,有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东西。

  就这样上了中学,中学已经不是强制的了,而是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但是,在村社学堂中学的最好的那批人,依旧是强制去的,墨家会提供钱和住宿以及平日的花销。

  当时有种说法,说是宋国贵族的粮食、越国贵族的稻米,被墨家的作坊骗走,供养了泗上庞大的贱民学生团体。

  庶俘芈在村社学堂里成绩还好,可相较于整个泗上的孩子而言,便没有那么好。家中倒是足够让他上完中学,成绩也算可以,又在中学学了三年。

  三年就是一个分野,学的更好一些的,会进入更好的学堂,继续学那些颇为深奥的学识,那样的学堂里,适的弟子们会常来教授,有时候适本人也会来教几次。

  非是顶尖的那批人,则会被安排到不同的学堂去学一些“安身立命、有利于天下”的技术。

  稼穑、木工、铁匠、冶铁、石匠、陶匠、医术、教师……种种不同的分类,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有些本事,做的比父辈们更好。大部分都是半工、半读的形式,早早就开始在农场或是各种作坊中学习技巧。

  而庶俘芈则选择进入军校,成了泗上基础军官学校的第三期学员,本来他想学炮兵的,但是几何九数的成绩不是太好,所以只能去了骑兵科。

  军校学堂的生活极为严格,出操、队列、几何这些东西学完,还要进行一系列的“道义”课。

  也就是在军校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可以炸死人的铁雷,虽然火枪早就摸过。

  这东西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天下纷争的战场中,商丘是这东西第一次在战场亮相的地方。

  那时候还会引动楚人惊慌以为天雷。

  可等他出生之后,火药之类的武器在泗上尤其是沛县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是在一个“火药时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新生一代,从未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鬼神之力。

  在他眼中,这就是个杀人的武器。就和父辈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对于弓、弩或是戈矛的认识一样。

  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包括墨家的平等、兼爱之类的想法,也如这火药一样,在年轻一代中不需要讲是怎么推出来平等的,他们自然会觉得平等才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

  在高柳,这些火药也常用。那些修筑的边堡,时常会和林胡娄烦的部落发生冲突,那些特殊形状的堡垒配合上大炮、火枪和铁雷,往往二百多人,就能守住上千人的进攻。

  连队中的那些壮汉也都见过,而且许多人也用过。

  在这里的铁雷经过了小小的改良,依旧是圆滚滚的形状,但是会用皮子做出一个环索,投掷的时候更便于发力。

  几声火枪的爆鸣,将庶俘芈从愣神中唤回,他晃了晃因为穿了三层皮甲而有些不舒服的肩膀,跨上马,将火绳缠绕在腰间。

  身后七人也都上马,开始缓缓地朝着浓烟遮蔽的车阵的侧翼运动,这时候不能骑快了,要先爱惜马力。

  胯下的白星早已经习惯了冲锋,感受着主人的动作,优雅地迈着细碎的小步,做全力冲锋前的热身。

  庶俘芈看了看烟雾遮挡的车阵,之前细心观察过一株灌木,那里距离车阵只有十步的距离,那是能够将铁雷投掷到车阵内的最佳位置。

  所以这需要极好的骑术,更需要骑术极佳者在前面领队,一旦冲起来想要折返方向就很难控制。

  若是近了,可能会冲到车阵边上,被里面的人杀死。若是远了,又未必可以投掷进去。

  他小心地计算着距离,右手从鞍袋中摸出一个铁雷,后面的人也都照做,然后双腿夹住马腹,屁股像是虚坐在马鞍上一样,脚下的青铜马刺轻扎了一下坐骑。

  一直压着速度的马儿等来了战场上最让它们兴奋的刺痛,展开四蹄朝前狂奔。

  庶俘芈点燃了火药雷上的引线,早早在距离那株灌木还有二十多步的时候就控制着马匹准备转向。

  之前加速的角度决定了马匹转向的时候需要一段距离,这是他在军校骑兵科学的东西,其实那些常年骑马的人也知道,只不过靠的是自己死里逃生的经验,而他靠的是总结出来后可以传授的经验。

  就像是一段诡异的曲线,那株灌木附近是马队距离车阵最近的点,而在那个点之后,马匹会像是被甩开一样远离。

  距离越来越近,庶俘芈左脚勾住马镫,身子向右倾斜,将铁雷的皮索紧握在手里,身体向右弯成一个弓形,借助腰间的力量,猛喝一声将手中的铁雷投掷了出去。

  既然已经投出,那就不必再看,借助中心的偏斜,拉着马的缰绳开始转向。

  “够他们受的了。”

  庶俘芈心想,二百多人围在车阵之内,正合铁雷的爆炸。

  身后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他也纵马逃离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勒住马,重新整队,若是敌人不散那就继续用这种回旋的方式投掷。

  然而等他勒住马,收拢了身后七人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从烟雾中跑出来,零零散散四处奔逃,少说也有六七十人。

  看看远处,发现连队的骑兵已经追上去发动了突击。

  庶俘芈心想,看来不用扔了,我们用车阵,那是因为我们自己有炮,而林胡没有火药,你们只知皮毛就学我们,岂不是削足适履?

  他冲着身后的同袍下了一个追击的命令,眼睛盯住了前面正在逃走的一个人,抽出了铁剑,掉转马头朝着那人追去。

  那人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奔跑中还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惊恐,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回过头去继续跑。

  “没有阵型的步兵,在骑兵面前就像是被屠宰的羔羊。”

  这是庶俘芈在军校学到的一句话,他纵马向前,悄悄拨转马头,行进到了逃跑那人的右侧。

  这是厮杀中的本能,骑兵厮杀,右臂的位置很重要。正常交战的时候,对冲过来,双方都是各自的优势手臂对敌。

  但若是乱战之中,无法突出马速的时候,就需要靠各自的骑术,利用阻挡敌方马头、用马挤压对方的战马,抢占优势手臂位的方式。并排乱战,武艺相当,谁能抢到左边谁就获胜。

  追杀之中,自然不必考虑太多,但是战斗中磨砺出的本能,还是让庶俘芈占据了右侧的位置。

  马头抵达那人身后的瞬间,庶俘芈弯腰以剑划过那人的脖颈,就像是在家里砍树枝那样。

  轻微的反震让他暗骂了一声,心道:“别是砍到了骨头,崩了剑刃,到底还是用的不熟练……”

  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被砍中的那人,正在地上抽搐,想是活不了了。

  “可怜的人。你为何而死?”

  低语一声,为那个还在抽搐尚未彻底断气的人感到不值。两个人素未谋面,却在互相杀戮,幸运的是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人,可那个被杀的人却不知道为何而死。

  回过头,没有去管剑上的血,又去追杀下一个。

  ……

  烟雾消散,车阵已毁,留在里面没有逃走的七十多人选择了投降,之前跑出去的那些人多半被砍死,剩余的也都投降。

  庶俘芈擦了擦剑,操控着马匹,从连接车厢之间的绳索连接处纵马跳了进去。

  连队的几个人将那些投降的人绑好,打开了一个车厢,里面露出的一堆堆的铁制马镫,还有一些箭镞和刀剑。

  这些东西都是胡人急需的货物,在高柳互市中也根本买不到,单从这数量上,足以判处这些人死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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