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件事不是适自己能够决定的,必须要得到巨子以及墨家七悟害等人的同意。
当墨家不再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时候,就意味着墨家必须要说清楚自己的政治目的,成为一个明确目的的政治团体。
要做什么?
怎么做?
该打倒谁?
该推行一种什么样的规矩制度?
都必须不能够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也都必须让天下知晓,而且利用天下混乱中原大战的二十年时间发展起来。
适觉得,是时候将一些东西放在明面上了,至少一些短期的目标是可以放在明面上了。
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够扩大墨家的规模和人数,才能够让墨家在墨子死后依旧团结在一个固定的目标下。
数千人来到沛邑,看起来墨者大聚要讨论的只是这些人加入墨家的事,实则是要确定墨家的最终目的,对外喊出来墨家观点,这样才能够让这些人加入。
墨家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来到这里的很多人并不知晓,甚至于一部分墨者也不清楚。
兼爱、非攻、尚贤,都是最终的目的。
可怎么达成“乐土”的过程,却没有说清楚。
或者说,刨除掉“乐土”中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天下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什么样的土地归属?什么样的制法基础?
这是必修要明确的,也意味着一旦明确,墨家的敌人也会明白他们的敌人是谁。
但同样,那些有志于此的人,也会蜂拥而至不畏艰难。
取舍之间,在于适,而不在于别人。
因为他想要在这一次墨家大聚上把问题挑明,而除了他之外,别人未必会挑明这个问题。
很多墨者对于这一次墨家大聚的想法,认为只是源于晋楚争霸又起、中原弭兵夭折这件事后,墨家该怎么办?
实际不然,中原弭兵夭折是适所期待的泼醒一些沉溺于幻想中的墨者的冷水;晋楚争霸又起则是墨家不再幻想之后的完美外部环境。
这一次大聚没有那么简单。
墨子隐约能够觉察到些什么,因为这些日子宣义部的宣传方向,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仔细品读总能觉得有些不对。
他倒是没有怀疑适,只是在反思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
差点成功的中原弭兵,算是墨子一声兼爱非攻节用发展这一切理想最为接近实现的一次。
只是高兴了不到半年,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适这几年提过很多次拳头和道理结合的说法,墨子回首这一切,也隐隐觉察出了一些味道。
自己行义五十年,讲了三十年道理,见过楚王越王宋公鲁侯齐侯等等君主,守过商丘平陆开阳煮枣大小城邑。
可到头来,自己的理念没有一个君主听,哪怕那些君主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也折服于自己的学问和能力。
然而,商丘一战,武力俘获楚王,平衡中原势力,火药墨者援助守城,大国平衡保持稳定……竟然差点促成了中原弭兵这一墨子愿想了几十年的梦想。
这不是靠和王公贵族讲道理讲出来的……宣义部没和王公贵族讲过道理,而只是和商丘的庶农工商们讲过道理。
他的梦想从未改变,就是救世,救礼乐崩坏之后的乱世。
救有两种办法,要么回到旧时代的一切,要么就斩旧立新,用新的符合时代的规矩取代旧的规矩,达成天下大治。
这是墨家与儒家的根本分歧,也是双方之间斗到最后逼得黄老学派中专门分出了一支想要调和儒墨矛盾的原因。
他既想救世,也在看到这么多天下人物聚集沛邑之后,认可了适说的“此乃救世之端”的说法。
只是,端是起点。
终点又在哪?不知道终点,又怎么能判断今后的路该走哪一条呢?
第二八一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一)
五月麦收,六月夏种。
这两个月又要忙着征收粮税、组织耕种等事情,墨家大聚的时间向后推延到了八月。
不只是忙碌的问题,墨家内部的高层也在争论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
七月到来的时候,天下间的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战争的阴云也终于在中原落下了第一枚雨滴。
五月,郑人围榆关,阳城君死守榆关,等到楚人支援部队抵达,与郑人交战,不敌。
阳城君单车逃走,楚人大败,景贾与舒共两楚重臣战死乱军之中,被郑人割走首级,武阳城并入郑国,楚军战死一万余,武阳方向的防御全面瓦解。
同时,郑国执政驷子阳宣布不承认此时楚王熊疑的合法性,认为王子定才真正有继承权,表示郑国将不惜代价维护规矩,送王子定入楚即位。
当月,魏韩两国也出面表示,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并表示魏、韩、郑三国将会联合起来,入王子定。
赵国表示口头支持,但不出兵,魏国迫于时间紧迫也只能不再追求赵人出兵:对齐战争后赵国没得到什么好处,而楚国也根本不能威胁到赵国,三晋联合出兵对楚的难度已经无限大。
次月,秦君亲临重泉,动员秦地士兵,誓要夺回西河,同时发声表示对楚王王位合理性的支持。
魏西河守吴起严阵以待,准备与秦人交战。
齐国执政田氏在表示中立的同时,也即刻派出使者前往楚国,对于楚王熊疑继承王位表示支持,但因为几年前廪丘大败与项子牛之乱、田氏兄弟之争等原因,不能出兵。
宋国表示这件事与宋国毫无关系,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宣布宋国中立,拒绝出兵帮助魏韩郑联军,也拒绝帮助楚人,并且严禁交战各国从宋国土地借路……当然,交战各国也不可能从宋国借路,因为主战场只有两个方向:武阳大梁,与鲁关方城。
楚国内部暂时看起来还算安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
王子定敢于奔郑,就说明国内有足够的支持者,而且楚王熊疑也很清楚,更明白那些反对自己即位的贵族们还在蛰伏,只要楚师大败,他们立刻就会反叛。
真正支持自己即位的几位重要封君有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少梁君,剩余的一些封君,楚王只能安抚而不敢用。
他一方面派人前往三晋诉说“服丧不伐”的规矩,一方面组织方城鲁阳等楚长城方向的防御,只要卡住这里,楚国的精华还在。
陈蔡方向,那里的县公根本就不支持他即位,他们一直与王子定交好不说,这一次楚王遇刺之事也和他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武阳、大梁方向,楚王已经决定交由阳城君等人暂时全面负责防御,只要鲁关长城防线不丢,楚国依旧还有力量,而大梁等地夹在韩郑之间,能守住则守,实在守不住也没办法——陈蔡之师不可能前去支援。
除了这些事,楚王也知道商丘之战的一些细节,对于火药这种守城效果极佳的武器也是充满渴望。
派出昭之埃带着礼物亲抵沛县,想要从墨家手中以高价购买一批守城用的火药和机械,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于父亲和墨家签订的盟约,他会遵守下去。
当然,实际上他不遵守也不行,因为楚国现在正陷入全面的危机当中,根本没有力量反动不义之战。
而鲁阳公、阳城君等支持熊疑即位的封君,又多和墨家交好,即便反对墨家的一些道理,但是对于楚王结好墨家一事也没有反对。
作为最后的防御,楚王甚至希望墨家能够出面,帮助改善郢都的城防,以作为最后的战场。
楚国国内暗流涌动,楚王已经有些撑不下去,能动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了,能请的援军也都请了,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鲁关方城防线,长城防线不破,自己的王位就还能坐安稳。
只能说不幸中的万幸,宋国之前在商丘之战中发生了政变,与楚国达成了中立协议,而且还不是君主贵族达成的,而是“问于众”之后达成的,否则以宋国多次战队背叛的先例,这一次也未必不会出兵。
最可靠的盟友齐国还在喘息之中,外部能够带来的希望,就是秦国这一次收复河西,大败吴起的武卒,让魏国全面回守……
这又过于渺茫,吴起这人守在西河,楚王知晓秦人这一次恐怕也没有机会,能夺走魏人的几座城邑就算是胜利。
可以说,此时天下已经大乱,乱的比墨家号召中原弭兵之前更厉害。
可是,天下纷乱如此的时候,之前一直想办法促使中原弭兵的墨家,却忽然销声匿迹,躲藏在沛县彭城,表达了墨家这一次绝对中立的态度后,似乎再不管天下之事。
墨家不是不管,而是还在讨论用什么方式来管。
七月份,墨家高层齐聚沛县之外的大泽之中,正是数年前适在这里展示了火药的地方。
既然要管天下的安定纷争,那就必须要有手段,道理是手段,武器也是手段。
支持适这一派系的墨者,是认可约天下之剑的,而适这一次邀请墨家高层齐聚,也是为了展示可以让这柄约天下之剑更为锋利的武器。
适的旁边,站在公造铸,背后还有一年马车,上面装着一些箱子,里面的东西墨子也只是大致知晓。
从冶铁开始之前,适就一直在和墨家众人说火药该怎么用。
守城投掷火药雷,是很好的武器,但火药所带来的改变不止于此。
数年前,一根竹管就已经展现了一种可能,一种取代弓弩的可能。
青铜冶炼技术此时是完全合格的,甚至超乎制造原始管状火药武器的需求。而生铁熟铁的冶炼技术,也保证了原始火药武器的大规模应用可能。
数年前,公造铸就在琢磨适所说的那种管状武器。
冶铁之前,从各地聘来的锻造海绵铁的铁匠,也从一开始就被问及一些锻打技术。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公造铸全面负责,对外严格保密,对内众人也只是想要看看适所说的那种实物。
适走到马车的木箱旁,打开了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沉重的,大约有十五六斤重的长管状的武器。
做工很漂亮,除了最难的铁管之外,墨家的木匠技术极好,枪托护木之类的佩件都很完美。
这是一支简易的……火门枪,甚至不是带蛇勾点火的火绳枪。
口径极大,半寸多,弹丸重约一两。
之前适已经尝试过,这破玩意射速可谓极慢,从装填到射击,至少需要一分半一次,也就是一小时最多能射三十四次。
但是,这是枪。
正如一个呱呱降生的婴儿,现在看起来比名为弓弩的哥哥姐姐们要矮很多,但却最有潜力。
一人多高的大枪看起来极为笨重,作为支撑的木叉插在地上,适拿出火药装填完毕,又将弹丸放入,捣结实。
前面三十步左右,放着一块厚重的木板,木板的厚度足以取代这时候大部分的甲。
三十步的距离,也是适认为自己能射中的极限,许多工匠耗费时间打造出来的铁管,靠的最原始的工艺锤出来,不可能过于光滑。
墨子指着那枪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可以代替弓弩的武器?”
适点点头道:“试过几次了,这一次来让诸位看看。”
众人已经熟悉了火药,也知道会有动静,纷纷退后。
适从旁边的火堆里拿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点燃了火门处留下的引线,双手奋力地把住这支沉重的火枪,对准了前面的木板。
砰……
一团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巨响之后,一两重的铅弹直接击碎了三十步外的木板,发出震颤的声响。
适的肩膀也被震得剧痛,浓烟之下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双手把这杆十五六斤重的火枪放下。
公造冶等人上前查看,他们早就听适说过这种东西,因而并不惊奇于这东西本身,而是惊奇于这东西的威力。
以他们这些久经战阵之人的经验,给出了足够准确的评判。
公造冶道:“单人可用,威力不如转射机,但是比起一般的劲弩也不差。只是,射起来可比劲弩要慢,更不要说弯弓。”
适笑着伸出了五个手指。
“其一,练弓需要多久才能有禽滑厘的射术?即便没有,难道三个月一个农兵就能张弓吗?这东西,三个月就能让农兵攒射。农兵弯弓,需要长久训练,乡射之礼冬季演武随着稼穑变革已不现实,三个月谁敢说能训出一名弓手?”
“其二,劲弩需要手臂腰腹有力,若无力也不能射,这东西只要有手,就能射。”
“其三,羽箭昂贵,制造不易,需要胶膈、羽毛、柘木、箭镞。这东西的‘箭’只需要铅,一堆火,一个铁勺,自己就能做。”
“其四,这东西可以直接击杀冲击的驷马战车,让马匹迅速失去冲击的力量。墨家精于步战,疏于车战,此物防守,胜于弓弩。”
“其五,未来。现在它只是个孩子,但总有一天会长大。我曾在我的两位夫子那里见过真正的利器,攒射之速数倍于此。弓手的极限,不过是养由基,他一天能射几箭而不力竭?一株刚长出的松苗,与一株已经成熟的玉米,难道不是可以推知将来谁更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