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讲道理来弭兵兼爱非攻的路,似乎真的走不通了。
可之前墨家在商丘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全无回报,尤其是对于适这个对于靠讲道理来定天下的想法从来不信的人而言,他想要的回报都已得到。
商丘那边的询证院乱成一团,商丘民众欠了墨家很大的人情和很多的粮食钱财。
沛邑除了缴纳一部分的祭祀税之外,只要名义上属于宋国,也只需要履行抵抗不义之战的军事义务,一如附庸国地位。
彭城作为宋国贰都的事,也议定下来,公造冶以个人的身份由破楚之功,担任彭城守,实则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的组织。
禽滑厘等人还在归来的途中,这一场最终定下墨家今后路线的大聚还未进行。
可是弭兵会夭折破灭一事,也狠狠地抽醒了墨家内的许多人,让他们更加认同适的一些说法和办法。
更让适觉得可以庆祝的,便是孟胜推脱了朋友之请,遵守了墨家众议的决定,连夜从武阳返回沛县。
除了孟胜之外,很多本来也该波及到这一次楚继承权战争的墨者,也都放弃了私人情义,从各地返回。
经过这几年的宣传和改组,墨家不再是几年前齐项子牛之祸、公孙孙之乱的时候。
那时候,很多弟子尚且不能够明白大义和小义的区别,需要墨子亲自出面劝说。
而这一次,组织的纪律性让他们在知晓大义小义之外,更要遵守墨家的决定,但凡违背的通通清除队伍。
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与适刚刚加入墨家时候齐国之乱墨家众人的思想混乱相比,这就是一件墨家史册上的大事。
值得庆贺。
弭兵会虽然夭折,可正如公孙泽之死适都要利用到极致一样,这场夭折的弭兵会也被适所掌控的宣义部利用到了极致。
一篇又一篇充满故事性和传说性的文章不计成本地传播于各大城邑,三年多积累的宣传鼓动和潜移默化地认同,也在这一刻发力。
诸子都想救世,都想安定天下,也都给出了各种不同的办法。
但那些道理与办法,实践起来都太难,也都太过虚渺。
唯有墨家,这一次商丘之战,创造了传奇的同时,又第一次以国君大夫之外的身份,践行自己的理念,一心促使天下弭兵。
天下弭兵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是靠道理讲清楚地,甚至于适就根本没盼着天下弭兵这件事,也深知楚王将死弭兵必夭。
但是,天下局势平衡局面所造成的可能弭兵的假象,被墨家的宣义部用了利天下救世这样的理由在市井宣传。
弭兵会夭折,墨家得了救世利天下的名声,也得到了为此曾经差点成功的假象,让那些大城巨邑中有此想法的游士心动不已。
一封感人泪下的为利天下的召集令,让沛县成为游士心中的圣地。
就像是蛛网,沛县就是蛛网的中心,而宣义部提前在巨城大邑的交通布局,就如同是那些环绕的蛛丝,将天下那些想要利天下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墨家的名声,借助着商丘之战,借助着夭折的弭兵会,一如初升的朝阳,刺的人眼睛灼痛。
天下的君主们都在忙着,没有时间来管墨家的事。
三晋与楚要打仗,齐国还在内乱,秦国远离中原,越国已经开始听闻吴地混乱的消息……
墨家选了一个最好的时间,或者是适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声名鹊起的时间。
加入弭兵会成,只怕这一次的声名鹊起即便还可以,但是之后墨家很快就会受到天下王公贵族的打压,不会有这样完美的机会。
从三月份开始,沛邑附近的郑、鲁、齐等国的有心游士已经开始纷纷前往沛邑。
宋地不消说,那里作为墨家的根基和成名地,能来的早已经来了。
每一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沿着泗水、沿着去年从沛县往商丘运送粮食的那条路,不断地来到沛县。
墨家的组织力强,可以组织守城,新来人的安排也井井有条,他们暂时算是客人,尽可能供给他们的吃食。
宣义部每天都在忙碌,适出面见不同的人,或是讲相同的道理,询问一些人的真才实学。
来到这里家有余财的游士,可以安排脱产学习,先从文字开始学起。
而那些没有余财,连来这里都是靠墨家资助的平民或者落魄士人,则安排一些劳作,半日学习半日劳作。
这种事墨家也擅长,原来墨子收徒的时候,也是穷的一逼,很多弟子都是跟着墨子吃了几年的稀粥糙粟米,才学会了很多本事。
现如今墨家人物能教文字的不少,三四年时间学到的文字即便不多,可是教给那些毫无基础的人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来到这里的人不少,各怀本事的人也多,有点像是后世的孟尝门客,但又和门客不同:他们不是为了追逐俸禄,而是为了一个利天下的梦想。
只是来的人虽多,真正能让适出面迎接的人却少。
墨家不缺人才。
射、剑、农、工、冶、铸、九数、方圆、战阵、机械……基本上墨家内部都有人物,或者至少能够出面找到足够能力的朋友。
唯有一样,医生,墨家实在是缺乏。
野路子巫觋出身的倒是有几个,可是手段实在不强。
适也明白在乡村发展“施符水”这样的手段最容易深入,也尽可能依靠总结询问之类的办法培养了一些人,可比起那些野路子的还要不如,只能治疗一些极为常见的病症,开些草药。
因而近滕乡来了一位长者医生,医术极高的消息传来之后,不等适出面去见墨子,墨子便先让适去迎接此人。
此人到底是谁,此时尚不知晓,但是医术有目共睹传闻不假,墨子的意思便是在医术上,适算是能够说上话的。
利天下之类的道理,墨家很多人能讲。
但是正如一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诸如九数方圆、天文地理之类,这些人来这的目的主要还是因为适。
最缺的人才,适出面迎接也算是足够。只是墨子若是知道来人是长桑君,或者适知道那位秦缓字越人,也定然会让墨子出面迎接。
马车备好,适便启程来到近滕乡,与长桑君会面后,长桑君没有报上自己名字,而是先问了适一个问题。
“我于临淄,见过你们墨家的一些文章,对于医术一事竟有些我觉有益的道理。这很难得啊。”
“我又听闻你曾学于二位夫子,竟晓天志,难道天志不能推解出医术吗?”
适一听这话,也觉得对方的道行有点深。
他见过墨子牛哄哄的自信,也见过不少真有本事的人此时彰显出的张扬,对于此时诸夏士人的心态也算是略知一二。
真正有本事的,这时候没有一个谦虚的,此时天下的气质,就是恨不能把牛逼二字写在脸上,告诉每个认识的人。
眼见这位长者如此问,适也做足了姿态,行礼后道:“知晓了天志,就能知道万物的本源,那么也就能从本源推知出解决的办法。这就如同想要前往楚国,知道向南,那么总好过往东西北而去。”
“可医与人体的本源,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学懂的。两位夫子也说,学识太多而时间太少,所以教授了我一个普遍适用的、推知不同学问本源的办法。”
这话说的极大,长桑君大为好奇,问道:“是怎么样的呢?”
适道:“您听过我们墨家关于脚下地圆而黄赤倾斜的说法吗?”
长桑君道:“有耳闻。”
适说道:“这是本源,所以由此可以推断出,肃慎以北昼夜长短的状况。但是,在这一天志知晓之前,难道不也可以凭借观察来判断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时间、来分配农时安排吗?”
“医术也是一样。如果可以探究本源,从本源上解决病痛,那是最好的。但在探知了本源之前,依旧可以利用观察、总结,来治疗疾病。”
“观察的多了,便可总结。总结的多了,便可猜测本源。本源猜测了再去验证,若无反例,便可认为就是本源。本源既知,那么再反过来用以治疗一些疾病,也就更加容易了。”
“所以,我不会医术,但却知道怎么才能探求人体疾病本源的办法。”
第二八零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七)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境界的追求。原本适不能理解,直到他来到这个乱世,见到了墨子这样的人物,终于明白了这种追求与气度的区别。
眼前他不知道这个老者是谁,但却听闻这人医术高明。
为医者,若是求名、求利,此时都不会来到这里。
即便墨家是很讲功利的,但常人眼中的名利对于这样的人物而言已无意义。
名垂青史也是一种求名,探知不解也是一种追求,适觉得这样的人物,用平常人的道理很难打动他们。
正如墨子,作为春秋战国十豪之二,他所追求的东西是寻常人所能理解但却未必会如此坚持的。
适没有吹嘘什么,他所谓的那种办法,只是经验主义总结与理性推论的结合,于自然学科此时的发展程度可谓是通用的。
长桑君看过适的一些文章,知道此人所言不虚,思索一阵,心想自己已经有秦缓这样的弟子,一生所学都能传授。
而自己想要得到的更多的东西,看似遥远,但在不断创造着惊人传奇的墨家这里,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
见适如此说,便笑着点头,终于说道:“老叟人号长桑君,这是我的弟子秦缓,字越人。”
他自持身份,自己虽不曾见过墨子,但两人互知名声,适是墨子的弟子,因此便将秦缓引荐于适。
适看了一旁的秦缓,心中念叨一番,不由一个激灵。
秦越人?
他自然不曾见过这位后世被人以黄帝时代扁鹊之名代称的人物,可是读过的书中总是感觉这人应该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哪里想竟然是个年纪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冲着自己行礼之后,适也急忙还礼,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敢外露。
他已经见过或者听说过不少人物,这种激动只是源于墨家终于靠着利天下之类的说法,吸引到了墨家急缺的人才。
几年的历练,适不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只是打量了一下此时还不能称之为扁鹊的秦越人。
《史记》的记载中夹杂了不少神话传说,按史记所载,秦越人是得到了长桑君的神药,吃下去一个月后双眼如同核磁共振可直观脏腑,看似诊断实则只是为了掩盖双眼的秘密。
适觉得这可能只是一种古人对于医学的幻想,马叔说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一种艺术。现在想来,关于扁鹊的神话,大抵也是此时医术的一个发展方向。
源于巫术,源于贵族丧葬需要的缝合和解剖,最终人们想要探求人体的奥秘,想要知晓内脏的运转,于是才有了神话中扁鹊的那双眼睛。
适自然不相信什么服药而目明之类的话,因而他相信长桑君的手段一定高超,不是仙人,而是一名游历四方的名医,将一生所学尽传于弟子。
他此时不能表现出对秦越人的震惊,却可以表达出对长桑君的震惊,毕竟这是个墨家许多人提及过的人物。
行礼之后拜道:“我多曾听先生与同门提及您的名声,说您云游北海苍梧。治病救人以利天下,是我们墨家一直佩服的人物。”
长桑君也回道:“墨翟行义天下,力求兼爱非攻,死而无悔,我亦佩服。”
互相夸赞了一番,适便道:“我曾听善于钓鱼的人说,鲤鱼一定要用香饵,钓,鲶鱼要用臭饵。这一次泗水之畔,不知道是哪一种饵料将您吸引来了?”
以钓鱼类比,极为抬高长桑君的身份,长桑君笑道:“利天下之说,一直是我所喜欢的饵料,只是商丘一战中原弭兵,墨家才算是将钓钩安放。”
“空有鱼饵而无钩,即便有些鱼想要上岸,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啊。”
适闻言微笑,又说几句,便邀长桑君上车,同往沛邑。
……
至五月麦收时节,除了中原各处的墨家组织都返回沛邑之外,还有断断续续地各地而来的游士、落魄贵族、庶农工商之辈,共计两千余人。
其中既有长桑君这样已经名满天下的人物,也有不少家贫求学依靠墨家的资助才能成行的庶农百工。
楚王熊当死前,也履行了与墨家的承诺,迁五百户工匠至沛邑。
再加上之前数年,林林总总怀着各色目的来到沛邑的人,聚集至此的天下人物已有三五千。
人数不算多,对于“三万户之城一人可掌”的墨翟而言,这点人可以分配的清楚。
对于沛邑这几年发展下积累的粮食,一下子多了三五千人也不会出现粮食危机。
西到丹阳宛城、东至即墨高密,不同地方的人汇聚到这里,说着各地的方言,假以时日,一种以宋地方言为基础、融合天下各处方言的语调也会慢慢产生。
这是可以期待的,也是可以预知的。
来了这么多的人,可墨家的人数却没有增加多少,这几年发展下来,进入墨家的条件依旧严苛,从适初来时候的四百多人,现在增多到了六百余人。
那些新来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墨者,而只能算是仰慕墨家的一些人,如果善加利用,是可以加入墨家的。
墨家需要发展壮大,需要新鲜的血液,更需要在严守规矩的同时,适当放宽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