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节

  适趁着短暂的安静,接着说道:“听了先生刚才所讲的道理,我想到一个父亲说的故事。说是有人来我家买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结果将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发现尺寸没拿,于是返回家中去取。父亲问他你不是带着脚吗?他却说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却不相信自己的脚。”

  旁边跪坐的年轻人轰轰地笑了起来,墨子也微笑不语。

  适急忙又道道:“刚才听到先生所讲,我便想到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来了兴致,问道:“何事?”

  “我在想,当初若是买鞋的是先生,必然不会让那买履之人回去,也不会让那人拿脚试穿。而是会拿出羁縻绳索,让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脚底尺寸,然后讲一番道理,说是已知脚没有变,那么在这里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这样,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买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来先生所教授的辩术,不只可以用来争论马或非马,还可以用在许多事上。”

  “我曾听闻,先生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后隐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世人难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为并不是这样,是先生错了。但是刚才听了先生的话,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错了,而是我之前愚钝也没有真正聆听先生的教诲啊。”

  话音既落,刺柏树下鸦雀无声,树下的老先生看着适,眼中露出赞许神色。

  墨子实在是没想到树下的这群人中,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万物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隐隐间觉得这个年轻人说的话竟像是自己思虑多年后忽然开悟时想的一样。

  若是这年轻人是禽滑厘、公尚义、耕柱之类的亲传弟子,能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以惊异。

  可是这年轻人根本就是个白听讲学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归疑惑,片刻后墨子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简单却沉重的赞赏,适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适,因为父亲常年给人做鞋,总问适合与否,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墨子点头微笑,等了一会竟然冲着四周那些年轻人赞道:“璞玉可雕,说的就是适这种人啊。你能够想到万物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难得。”

  听了这句夸奖,适窃喜不已。

  虽说墨子没有直接说收他为亲传弟子,也知道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还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码让墨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的诸子都讲究个述而不作,将来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将来整理墨子生平言论的时候,总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适,璞玉可雕……”

  树下跪坐的众人听着这句夸奖,也没有什么嫉妒之意,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买履的笑话和辩术之间的关系,想到其中的许多道理,纷纷揣摩。

  还有人对于这个愚蠢的买履者的笑话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时不时捧腹大笑。

  这笑话原本的主角是郑国人,但是说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适讲出来更是贴合。

  反正宋国的笑话太多,不差这一个。

  纵观春秋战国数百年,若论笑话最多的便是宋国,地域黑这种事从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守着树桩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国人;嫌弃谷苗长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国人;坐在田边晒太阳认为这是极大的享受,认为国君最大的快乐也是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是宋国人;游学归来直呼自己母亲的小名,还说我都直接喊尧舜禹这样圣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么的……还是宋国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让宋国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东周地域黑中着墨最浓的一处。

  想来也是,宋国是开国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后裔,微子更是当了带路党,相对于那些姬姓亲戚,宋国终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带路党微子谈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场,心神不宁……

  宋国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周边一堆姬家人封国围住,还整天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生怕别人记不得他们不是自己人一样。

  再者宋国向来是周礼殷俗,有时候连周礼都未必遵守。周礼是嫡长子继承,唯独宋国还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终弟及的制度;周礼禁酒控酒,宋国却相当嗜酒;周人谈天命变更,宋人信鬼神占卜;连丧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椁停在偏房,而宋人向来将棺椁留在庭院两柱之间……种种习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远。

  再加上齐鲁诸人自然知道秦国,但是距离太远,反倒是宋国就在旁边;秦国当然知道楚国且有接壤,但楚国毕竟大国,讲笑话容易友邦惊诧……到头来说起笑话的时候,若想让诸夏之人都笑又不会引起外交纠纷,宋国这个诸国的邻居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类似的笑话听得多了,宋国诸人习以为常,若是刚才这笑话借用别国之人反而有些让人听不惯。

  地域黑黑到本国都习以为常,黑到便是宋国人自己也能展颜一笑,宋国也是独一份了。

  许是听了适讲的笑话,让墨子展颜一笑来了兴致;许是墨子觉得今日讲的舒泰,意犹未尽……

  终于在众年轻人笑过之后,墨子难得神情轻松地又讲了些故事。

  “刚才听适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澄子丢了一件黑衣服,于是上街去找。看到一个妇人也穿着黑衣,伸手就去抢。妇人不给,澄子说我丢的是黑衣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丢的还是丝绸的,你穿的只是麻布的,我还赔了呢……”

  这件事正是不久前发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树下众年轻人都是宋人,当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想到先生刚刚讲过辩术,以为这是让他们辩一辩诸如“衣非黑衣、黑衣非衣”之类的东西,各个低头组织言语,以待一会先生询问。

  却不想墨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澄子那人我是认识的,从不是这样愚笨混乱之人,他这么做,哪里是要取别人的衣衫呢?这是借故嘲讽讪笑这天下。”

  “如今齐国田氏为相,晏子早就说过齐政终有一天会归于田陈,如今也快了;魏斯、赵籍、韩虔三家,晋国之土十有其九;楚国内乱连连、大夫贵族互有厮杀;韩杀郑伯夺城、宋大夫作乱求楚、秦人攻晋夺土、越人掠齐鲁为奴……各国之间征伐无度,生灵涂炭,强取豪夺,开战的理由又和强取人衣的澄子有什么区别?”

  “那些开战的理由,难道不比澄子强取人衣更为可笑吗?”

  “天下大乱,征伐之世。澄子取人衣,妇人尚且能讲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里讲道理呢?”

  “为什么澄子取人衣众人就觉得可笑,而诸侯征伐夺城取土就没人觉得可笑呢?”

  “这天下的道理,又靠谁来讲?又靠谁来定?又靠谁来断是非?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天下人都认同的规矩,这便是同义。同一个天下,同一个道理,同一种是非,同一种贵贱,方能终结这乱世。”

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

  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輮,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輮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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